第 2 章
在那一刻,松虞的心跳得極快。
大腦轟地一聲炸開了,像是後頸被叼住的幼獸,她的皮膚立刻驚出了薄薄的一層汗。
她從未對某個人產生過如此強烈的反應。
但那時的她並不知道,這就是「基因悸動」。
這是一種極其罕見的生理反應。只有當兩個基因匹配度高於90%的人,見到彼此時,才會產生。
他們會呼吸急促,瞳孔放大,大量出汗。
他們會臉泛紅潮,會心跳加快;血液加速流向大腦,大腦發出危險而緊張的信號。而這一切全部都是因為——
他們找到了那個人。
靈魂伴侶。命定之人。
松虞對此一無所知。
她只是以為她被發現了。
二樓那個男人,他的眼神實在太陌生,太兇悍,也太有進攻性。
不過隨後她又很快推翻了這個想法。
她確信自己藏得很好,這是她勘景時特意考察過的位置,整場的視線盲區。他絕無可能會發現她。
心跳慢慢恢復平靜。
在一片驚疑不定的死寂里,松虞聽到劇場外傳來了隱約的撞門聲和高聲喊叫。她意識到救援的人已經來了。
幾秒鐘后,厚重的劇場大門轟然倒塌。
一群人出現在了場館盡頭。他們全副武裝,手持軍用激光槍,甚至戴著防毒面罩,彷彿天兵降世。冷色的霓虹燈管將他們一身防護服照得寒光粼粼,逆光之下,有種說不出的威懾感。
「都別慌。」站最前面的人聲音渾厚,「你們安全了,我們是來救你們的。」
這句話像根定海神針,離得近的觀眾遲疑地抬起頭,見到他們一身陣仗,立刻鬆了一口氣,慢慢站起來。
救援有條不紊地進行,很快又有人搬醫療艙進來,將傷員抬出來。這群人訓練有素,行動高效、安靜又敏捷。
松虞調整鏡頭,想將這一幕也紀錄下來。
但突然間,或許是職業病發作,她察覺到一絲微妙的不和諧。
職業關係,她也跟星際警察打過幾次交道,她清楚那些人工作時的狀態:帝國是個龐大的、逐漸從內部瓦解的機器;吃官餉的公務員,則是生鏽的齒輪。
這些人做事總有幾分輕慢和高高在上,從不好好說話,張嘴就訓人。
絕不可能是……這樣的周到和小心。
太刻意地扮好人,反而不像好人。
松虞本能地起了一點疑心。
也許今晚這場襲擊,根本還有蹊蹺。
她飛快地將機器關了,把攝影機的儲存晶元拿出來藏在身上。
遲疑一秒,又換了一張備用的新晶元進去。
攝影機肯定是不能拿的。這麼一個大機器,太顯眼,會被盤查。
松虞彎腰低著頭,不動聲色地潛回人群里。
*
在劇場外的大廳里,松虞找到了季雯。
季雯顯然已經嚇傻了,又在打電話。她看到松虞走過來,抓救命稻草一樣抓住了松虞的手,掌心又濕又燙,滿手是汗。
「我今晚就訂最早一班太空船回來。」季雯說,「爸你說得對,S星真的太亂了,好端端出個差,居然能出這種事……」
她轉頭問松虞:「陳老師您呢?要一起嗎?」
松虞想了想巨額的改簽費,公司未必會報銷,頓時有些猶豫。
但季雯繼續苦口婆心勸她:「S星這幾年一直鬧獨立,治安太差了。而且剛才我爸爸還說,明年就要換屆選新總督,正是亂的時候呢……」
松虞記掛著剛才拍的素材,只好同意了。
季雯歡天喜地,轉頭跟她父母繼續說話。大廳內早已擠滿了被疏散出來的觀眾,一張張驚惶的臉被紅藍/燈管照得變形,人聲鼎沸,亂成一團。兩人如同身在湍急洪流,轉瞬就被衝散了。
松虞正要再湊近去,口袋裡的智慧型手機卻振動了起來。
是公司老總李叢撥來的視訊電話。
她來S星很匆忙,沒帶智能眼鏡,不方便在公開場合接視頻電話。於是松虞匆匆向季雯比劃了個手勢,躲進旁邊的樓梯間。
李叢的投影出現在半空中。
「小陳啊,我看到新聞了,你們現在什麼情況?」
實際上李叢比松虞大不了幾歲。但他總喜歡故意顯得老成,所以才喊她「小陳」。
松虞:「我和季雯都沒有事,今晚就回來。」
但李叢聽了這話,並沒有很安慰,反而露出幾分躊躇:「這麼快嗎?其實我是想說,既然你們也在現場,不如趕快出個短視頻,一定能搶到熱搜。」
松虞臉色一沉。
這還真是個盡責的老闆:她們剛剛死裡逃生,而他半點不關心員工安危,倒還記得榨乾他們的最後價值。
更何況他們明明是個電影公司,什麼時候淪落到要跟花邊小報搶頭條了?
李叢看到她表情,就知道她什麼態度。
他「哼」了一聲:「怎麼?不願意?拍短視頻你覺得太掉價?難道還想著拍長片?」
他提到了「長片」。
時下的電影有個趨勢——時長越來越短,節奏越來越快,內容也越來越輕鬆無腦。
通常的院線片,片長三四十分鐘,最長不會超過一小時。
但松虞兩年前的那部影片,卻堅持拍足了一百二十分鐘。
李叢一直堅信這就是她失敗的原因。
於是他一邊說,一邊舉起茶杯,骨碌碌地灌著茶水,發出噁心的口水吞咽聲。
咂摸咂摸嘴,繼續道:
「兩年前你就是太狂妄自大了,不聽我的勸,非要那麼拍。結果呢,票房慘敗。當時多少雙眼睛看著,多少人笑話你?也就只有我還敢用你。」
「你別怪我總是揭你的丑,跟你說這些都是為你好。你自己想想,還有哪個老闆會對員工這麼掏心掏肺?你都二十六歲了,也不是小姑娘,該學會變通了。你看看人家阿春,還比你小兩歲,好歹解決了終身大事,你呢,你可未必能找到匹配度那麼高的對象……」
夠了。
越說越荒唐。
松虞心想,她明明剛從鬼門關里逃回來,見過了生和死,為什麼還要站在這個空無一人的漆黑樓道,聽他劈頭蓋臉一通訓?
於是她故意冷冰冰道:「抱歉,現在拍不了。剛才太亂,我把攝影機落在現場了。」
然而李叢臉色立刻變了:「什麼?你把攝影機丟了?你怎麼沒把命也丟了?」
哦。
狐狸尾巴終於露餡了。
裝什麼關愛員工。其實在他心裡,他們所有人的命,加起來,都比不上那麼一部不知道從哪個爛倉庫里翻出來的二手攝影機。
這句話算是徹底觸到了松虞的逆鱗。
她冷笑一聲,正要反駁他。
但就在此時,她聽到一聲低低的咳嗽。
——這裡竟然還有第二個人。
窗戶大開著,冷風灌進來,隱約還有一股煙草的草腥味。
松虞被吹得頭痛噁心,卻依然很清醒:她絕對不可能在這裡,白白跟李叢搭台唱戲,給一個不相干的人聽。
於是她對李叢說:「我等一會兒再打過來。」
也不顧他在對面大呼小叫,乾脆利落地掛斷了電話。
很久很久以後,松虞再回憶起這個夜晚,仍然忍不住捫心自問:
她的人生,難道就是在這一刻改寫的嗎?
還是……比這更早?
但在當時,身在浪潮中的她,對於前路卻根本一無所知。
她只是站在台階下,冷冷地問:
「誰在那裡?」
松虞等了片刻,無人作答。
於是轉頭看向空蕩蕩的樓梯:「那我自己上來了。」
咳嗽的聲音其實微乎其微,換個人大概根本不會注意到,或者以為只是風刮到了窗戶而已。
但——
都說了是職業病,松虞的耳朵和眼睛一向都很厲害。她不僅聽出來是咳嗽,還準確地找出了聲音的方位。
於是下一秒鐘,一隻煙頭挑釁地扔到她腳邊。
「別過來。」對方說。
松虞下意識抬頭。她依然看不到他。他藏得極好,恰好在樓梯的死角,完完全全是她視線里的盲區。
這聲音卻令她一愣。
他的嗓音很低。
低沉,喑啞,像煙燃盡后的灰,燙進她心裡。
「怎麼不說話了?」那低沉的嗓音繼續道,「你的聲音很好聽,多說幾句。」
松虞:「?」
她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突然被一個見不到臉的陌生人調戲。還是在這種場合。
奇怪的是,她的心跳再一次加快了。
砰砰砰,砰砰砰。
刻意壓低的嗓音,像是在她耳邊無限放大。
輕佻而誘人,像半浮在空中的煙圈,一圈圈落到她的臉上,不依不饒,勾纏著她。
誰能配得上這樣一把聲音?
鬼使神差地,松虞腦中浮現出二樓的帷幕下,那張若隱若現的、英俊至極的臉。
不過她又立刻否定了自己。這不可能。
他殺了人,還有閑心躲在這裡抽煙?
當然,這個正在跟她說話的人,想必也是非富即貴。
他的語氣如此傲慢,自帶上位者的威儀。應該很習慣於命令人,也沒什麼人敢拒絕他。
但她偏偏就很想拒絕他。
松虞:「神經病。」
她轉身要出去,手已經放在了門把手上。
卻聽到對方再一次悠悠道:
「如果我是你,我會立刻辭職。
「哦,再去把那個什麼破機器給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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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的一個私設:電影越拍越短,尤其是商業片。當時的大部分院線片,時長都控制在30-60分鐘。
不過也查了一些資料,很多人都有過類似的預測。尤其是隨著VR電影和流媒體的發展,這的確可能是未來電影發展的一種趨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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