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這句話來自古龍的武俠小說《三少爺的劍》。
松虞給楊倚川打電話的時候,心頭莫名地閃過了這句話。
她並不認識楊倚川。之所以會知道他的私人號碼,只是因為她在拍攝以前,臨時抱佛腳地翻了翻這個樂隊的私人檔案,裡面有主唱的聯繫方式。而她恰好對數字很敏感。
接通了。一個幹練的女聲出現在聽筒另一端,楊倚川的經紀人Kasey。
松虞聽到這聲音,就覺得會不好。這女人聽起來很精明難纏。
但她還是盡量平靜地說明來意。電話里不能講太多,她只說自己訂不到回去的票,有沒有可能搭他們的順風車。
「陳小姐,你的情況我了解了。」Kasey很客氣地說,「但你也知道,我們樂隊四個人,現在三個都進了搶救室,還有一個重傷,實在是亂了套了……」
松虞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和之前想得一樣。委婉的拒絕。
她抱著店家那隻髒兮兮的公用手機,飛快地思考自己該說些什麼來挽回她。
這是她最後的機會了。她在S星不認識任何人,否則絕不會來找楊倚川。
但就在此時,聽筒對面出現了另一個更清亮、更悅耳的聲音。
楊倚川。
「誰啊?」
「今晚的紀錄片導演。」
「怎麼了?」
「她說她……」
Kasey的聲音模模糊糊,越來越遠,松虞並沒有聽清。
楊倚川卻突然激動地抬高了聲音:「等一下,你說這個導演是陳松虞???我超喜歡她的電影!你快去接她!」
於是Kasey不情願地又舉起聽筒。
松虞大腦中那根緊繃的弦,在這漫長的一夜,第一次放鬆了下來。
轉過身來,她第一次看清這舊旅館的情形。
牆上掛著破舊的羊毛掛毯,褪色的曼陀羅花。牆角有隻魚缸,碩大的金魚在藍盈盈的水波之中搖曳,像被泡開了的向日葵。
她沒想到,最後還是自己的導演身份,救了她一命。
*
事情就是這麼巧。
公爵的兒子竟然是影迷,還恰好是她的影迷。
一坐上飛船,楊倚川就主動湊過來跟松虞打招呼。
「Kasey沒跟我說臨時換的導演是誰,沒想到竟然是你!我好開心!」他咧嘴一笑。
靠近了看,他其實有一點男生女相,骨骼纖細,五官小巧,不笑時會顯得太過漂亮和倨傲。或許這就是世家教養所帶來的距離感。
但一旦笑起來,就露出了單邊一隻小酒窩,倒顯得很單純,甚至一團孩子氣。
松虞笑了笑:「謝謝你。」
她原本只想心平氣和地向他道謝。
沒想到楊倚川完全拉著她不放,又開始大談特談她的作品:儼然是對她的每一部電影都如數家珍。
恍惚之間,松虞簡直覺得自己回到了什麼電影節紅毯或者首映禮上,面對著狂熱的影迷。
話題兜兜轉轉,又回到她兩年前的那部滑鐵盧作品上。
他果然十分義憤填膺,先是怒罵那一年電影節的評審團都是瞎子,然後又說:
「長片怎麼了!我就不明白,為什麼現在電影越拍越短了。這麼短的時長,怎麼能講好一個故事啊?」
松虞聽到這裡,倒有點詫異。
因為這兩年以來,為她打抱不平的人雖然不少,卻從來沒有人真正支持過她拍「長片」這個決定。
似乎大家都默認了,電影越拍越短,才是這個時代的真正趨勢。是市場的選擇,是人心所向。
她不禁笑了笑:「你是第一個這麼對我說的人。」
楊倚川瞪大了眼睛:「真的嗎?」
「真的。」
她語氣很誠懇,又直視著楊倚川的眼睛——對於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來說,這樣的眼神,實在是太過專註和清澈了。
他莫名感到一絲赧然,簡直手腳不知道往哪裡放了,耳後根已經開始發燒。
松虞沒注意到他的失態。
但她正要說些什麼的時候,燈突然暗了下去。
她笑容一僵,警惕心立刻冒上來。
儘管這艘飛船早已經離開了S星,但……
誰知道那群人還能做些什麼?
然而下一秒種,廣播里突然放起了生日歌。
坐在另一客艙里的經紀團隊,連同兩個空中管家,都滿面笑容地走了進來。經紀人Kasey站在最前面,手裡捧著一塊精緻的生日蛋糕。
「生日快樂!!」
幾個人齊聲喊道。
松虞微微一笑,放下了手中的空酒杯——如果真有任何意外,她本打算打碎酒杯,拿玻璃碎片來做個防身武器。
一片歡聲笑語里,只有楊倚川本人興緻並不高。他神情懨懨地吹滅了蠟燭:「好了好了,快開燈吧。」
之後就連蛋糕也懶得切,完全交給Kasey張羅。
松虞:「今天是你的生日?」
「是啊。」楊倚川唉聲嘆氣道,「不然我為什麼要來S星開演唱會呢?」
為什麼?她一時間沒想明白他的腦迴路。
接著就聽到他繼續忿忿道:
「就是因為不想在生日這天,去做那個鬼基因測試!」
松虞:「……」
這時她才終於懂了,為什麼楊倚川一個首都星的貴公子,非要千里迢迢,跑到S星來開演唱會。
因為帝國公民每年都要在生日這一天,去做一次「基因匹配測試」。
而他顯然是想要借異國他鄉的演唱會,來渾水摸魚,逃過今年的測試。
「可別再任性了小川。要不是你非要來S星,也不會發生這種事情。還好最後是有驚無險。」Kasey一邊教育他,一邊遞給他切好的蛋糕。
楊倚川氣鼓鼓地接過了蛋糕:「都這樣了,今年不能不去嗎?」
「不行。」對方無情道,「剛才你父親已經跟我掛過電話,下飛船之後,我們先去醫院,之後就去基因檢測中心。」
「煩死了。」楊倚川一臉不高興地舉起叉子,好端端的蛋糕,很快被攪成了一團爛泥。
Kasey柔聲勸他:「基因檢測有什麼不好?你不想早點遇到自己的命定之人嗎?」
楊倚川:「什麼命定之人啊?明明就是陌生人而已。我喜歡誰,跟誰結婚,應該是我自己決定,而不是幾個莫名其妙的數字百分比!」
他越說越火大:「這跟動物配種有什麼區別?」
Kasey笑:「孩子話。」
她又轉過頭,將另一塊蛋糕遞給了松虞:「陳導演,你說是不是?」
松虞知道對方話裡有話。
這其實是在暗示自己,這些私房話聽過就算,不要隨便傳出去。
楊倚川卻完全沒聽出來,甚至於十足不屑道:「嘁,陳老師肯定是支持我的。」
她詫異地看向他。
就見楊倚川又一臉熱切地看向自己:「陳老師,我還記得你拍過一部電影,講的就是一對情侶,他們明明真心相愛,卻因為基因匹配度不及格,不被帝國婚姻法認可,而沒有辦法結婚。於是他們選擇了私奔。」
「那簡直是我看過的,近十年內最好的愛情片!」他熱情洋溢道。
松虞一怔。
接著才掩飾地笑了笑:「那也是我自己最滿意的一部作品。」
「我也記得那部電影。」Kasey突然插嘴道,「女主角當年拿了星際電影節的最佳女主角,對吧?好像她還是個素人,沒學過表演。陳老師,你可真是會調/教演員。」
她話鋒一轉,看松虞的眼神里,明顯多了幾分熱情:
「陳老師最近有在籌備新戲嗎?下次有什麼合適的角色,要不要考慮一下我們家小川?你別看他玩樂隊,其實更喜歡電影,一直很想拍戲的,只是對劇本實在太挑剔了。但陳導演的劇本,那肯定沒問題吧?」
楊倚川眼睛頓時亮了起來:「當然了!讓我跑龍套,不,讓我演一具屍體都好!」
Kasey轉頭啐了他一口:「說什麼不吉利話!」
楊倚川卻一臉蠻不在乎:「行了,昨晚不是沒出什麼事嗎,幹嘛這麼大驚小怪?」
松虞在旁邊聽著,不禁心想,怎麼能這麼心大?
大概真是被家裡保護得太好。
她原本有考慮過,要不要在飛船上向楊倚川告知事情的真相。這時卻打消了這個念頭。
畢竟他和她想象中完全不同。他這樣不諳世事,什麼都不懂,一心只有藝術,貿貿然告訴他,又有什麼用呢?知道得太多,反而是害了他。
而到底該如何處理那塊燙手山芋一般的晶元,也最好是等她安全抵達首都星,再從長計議。
但松虞躊躇片刻,又對他說:「我也送你個生日禮物吧。」
楊倚川:「哎?什麼?」
他一臉期待地望著松虞。
就見她轉過身,拿出一隻晶元遞給楊倚川。
「……這是今晚的演出視頻。」松虞說,「雖然紀錄片應該是拍不成了,我還是把素材粗剪了出來。就當留個紀念吧。」
這當然不是原始晶元,而是另一隻備用晶元。裡面只有演出,襲擊的部分被剪輯了。
其實將它拿出來還是有風險,最好的做法是保持沉默,並且咬死自己什麼都沒有拍。
但松虞到底是心軟了。
「希望你會喜歡。」她說。
楊倚川:「什麼?你拍了?!」
果然和松虞預料得一樣,他高興得快要瘋了,大聲宣布:「這是我最喜歡的生日禮物!!」
他簡直恨不得要立刻就打開了投影,讓Kasey和自己一起看。
他們倒是完全沒有對她起疑。
畢竟事情已經在警方那裡結案。當然,也沒人會認為,在那樣危險的情境下,她還能繼續端起攝影機。
松虞又想,即使暫時不能明說,或許她還是能夠先對楊倚川稍作暗示。
於是她斟酌地開口道:「你昨晚見到的那個……」
楊倚川興沖沖地轉過頭來:「那個什麼?」
她的話卻驟然被打斷了。
因為智慧型手機再次振動了起來。她下意識地掃了一眼屏幕,在看到上面文字的一瞬間,松虞愣住了。
接著她聽到自己對楊倚川說:「不,沒什麼。」
這條消息來自季雯。
她說自己在首都機場被人搶劫了。
「行李全丟了。警察查遍了監控,也沒找到搶劫犯的蹤跡,最後還罵我自己不小心,太過分了……」
這時飛船猛地一震。
宇航員在廣播里通知,飛船即將返航進入大氣層,請他們回到座位。
楊倚川抱著晶元,戀戀不捨地回去了。
而松虞卻手一軟,握不住的智慧型手機,「啪」地一聲摔到了地上。
這行簡短的文字,瞬間戳破了飛船上歡聲笑語的泡沫,將她從日常生活,又拖回到那個噩夢裡。
她意識到自己到底還是太天真了。
搶劫季雯的人是誰不言而喻。
本以為逃出S星就算安全。但這樣看來,根本不是噩夢的結束,而只是開始。那群人的勢力範圍,遠遠比她想象中要更大。
飛船落地,在首都星等待她的會是什麼?
那個二樓的男人,那個危險的政客……他會放過她嗎?
飛船已經開進大氣層,衝撞力令松虞想要嘔吐,無法呼吸。氣流,顛簸,重力,升溫,幾乎要震破鼓膜的尖銳轟鳴——
智慧型手機靜靜躺在她腳邊,屏幕卻再一次又亮了。
松虞低下頭。
屏幕上出現一道極深的裂痕,是剛才被摔碎了。
一條新消息卻彈了出來。
【父親:松虞,下周是你的生日。我來陪你做今年的基因匹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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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晏下章上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