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居民樓的風格古樸陳舊,樓底堆雜貨的角落間結著年深歲久的蛛網,但往上走,樓道間打掃得乾淨清潔,仍有不少家戶門前貼著去年的新門聯。
泛黃的老樓里住著舊時的居民,也深埋了凌璃少年時的回憶。
凌離尋著記憶線條找到最熟悉的那扇門。
敲門后不久,裡面的人輕顫顫地推開。
容顏滄桑的婦人剛透著貓眼看了一眼,開門時便已經哽咽不止。
她痴痴地扶著門,望著凌離,眼底泛出水花,很久都沒說出一個字。
凌離看著那樣的眼神,半晌,邁了進去,輕輕托住她的手,將門帶上,「媽。」
自這第一句話后,向蘭的眼淚就再也忍不住地滾落。憐愛、懊悔、想念,十年間對女兒積壓的感情在這一刻變本加厲涌了上來。
「你回來了,你終於肯回來了……」向蘭淚眼婆娑,既倉促又哽咽的話斷斷續續,「是我錯了,阿璃,媽再也不干涉你了……你喜歡誰是你的自由,我都接受,媽都支持,好不好?阿璃,只要你平安回家就好……」
這間冷冰冰的房子原本是一個和美富庶的小家。
凌敬山是城市武警,向蘭經營著一家小超市,兩人還有一個剛上初中的女兒——打小就生得聰慧靈動的凌璃。
本來一家人應該這樣幸福美滿地生活下去,可從凌璃不可自拔地迷戀上洛聞言開始,向蘭和她大大小小的爭吵就在家中不斷上演。
洛聞言出身富貴,高高地立在雲層,向蘭知道她註定要和他們這種紮根在泥土的普通人隔出雲泥,更不願意看到凌璃在迷戀中變得越來越自卑敏感。但她苦口婆心的勸導換來的總是凌璃固執的反抗和愈演愈烈的爭吵。
叛逆期的凌璃性情大變,少女破土發芽的嚮往和熱血如覆水難收,同時在不解中反感著向蘭的苦心。
直到不幸降臨,凌敬山因公殉職,留下孤兒寡母,充斥著悲戚的屋子時時刻刻勾著凌璃所有的壞情緒。
凌璃悶悶不發地過了半年,終於在一個霧蒙蒙的清晨,摔碎了碗,把心底的厭惡發泄出來。
「我再也不回來了!你一個人過吧!」
這樣的話她不知說過多少次,向蘭把它當成又在賭氣,默默收拾好地上的碎片,下午照舊做好了菜,到小區門口去盼她。
結果那天,凌璃真的沒有回來。
萬丈霞光的柔蜜色中,拉出一道綿長尖銳的剎車聲,打碎了白房子里苦苦維繫的僅剩溫度。
記憶里的白牆泛黃,向蘭的臉上淺刻下比十年更長的痕迹。
凌離曾經孤苦,便幻想過無數可能,如果她也有健在的父母,那會是什麼光景。
但絕不可能是現在這樣。
「媽,你別多想,我最近只是在忙著安排工作。」她輕摟著向蘭的肩,緩緩走到沙發邊坐下。
哪怕向蘭早就知道她醒過來了,可一句話都沒敢問過,生怕再勾起她的抵觸和反感,把這點來之不易的幸運再次打碎。
現在聽見凌離主動解釋,她竟一時恍惚,懷疑是不是錯覺。
好在凌離聲音雖淡,但字字清晰,向蘭緩過神來,確認自己沒有聽錯。
「你才出院不久,身體好些了嗎?怎麼就要工作。」向蘭關切地問,目光在她身上移不開,擔憂又疼愛。
凌離語氣平靜又耐心,「醫生說我沒事了。」
「那就好,只要你沒事就好。」向蘭無比感激上天還肯還給自己一個平安健康的女兒。
她站起來,抹了抹眼角的淚花,「你想吃什麼?我去買菜,晚上給你做一桌好吃的。」
凌離隨之起身。
「我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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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的晚高峰,也是菜市場一天中的第二個浮囂時分。
向蘭今天在這裡停留地格外久,熟悉的攤主都能看出來,她今天的心情比往日要好得多。
本來是凌離與她一同出來買菜,後來不知道怎得,就變成了凌離在前面提著口袋在攤子上挑選,向蘭在後面和幾個經常碰面的熟人笑盈盈閑聊。
回家以後,凌離先一步把向蘭要拿的圍裙套上身:
「我來做。」
陽光從窗□□進廚房,灶台上飄起溫暖的油煙氣,投身入光暈,又在光暈里沒去。
「噔噔噔」的切菜聲中,從前被那位無知少女割裂的珍貴,正在被凌離一點點拼起。
向蘭高興了一會兒,終究還是忐忑。
「阿璃,你吃完飯要去哪兒?現在是在外面住嗎?你以後……以後有時間了還回來不?以前是我……」
「媽,以前的事不用提了。」凌離放下菜刀,墨色瞳孔正似窗外沉默的夕陽,冷靜而柔和。
「今晚我來做飯,你先去歇著吧,飯好了我叫你。」
「順便告訴我幾個你愛吃的菜,下次回家我再給你做。」
向蘭揣著這兩句話到客廳看電視,沒看一會兒又彎著嘴角勾起了毛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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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景閑之後,紅色卡宴駛入一條老街道。
兩旁的道路在穿梭中逐漸變窄,總算到了這處舊小區邊上,彥叔遠遠就看見壞了一半的鐵門前立著「正在維修」的牌子。
這道告示牌的年紀也不小了,彥叔也習慣了來這裡十次九次開不進去。
他偏過頭請示:「小姐,你看。」
洛聞言短短瞥了眼那張熟悉的告示牌,「就在這裡停吧,我自己走進去就行。」
她下車,從後備箱里拿出圍脖禮盒和水果,提著朝小區里走去。
從下午開始,這邊的天色就陰晴不定,這會兒陡然一陣降了幾度的風迎面刮來,洛聞言瑟了瑟,加快了腳步。
除了彥叔,很少有人知道,這地方她每年都會來上四五次。
雖然洛聞言心口如一地對凌離不屑,但平白痛失親人的向蘭畢竟是無辜的。懂事後的洛聞言一直對她很愧疚,便常常都會來這邊,熨帖著向蘭欠缺的那部分,向她送上一些小輩的關心。
這些年來,向蘭對她的態度緩和了許多,但也許始終過不去那道坎,二人在那間屋子裡的氣氛總是不冷不熱。
這一次洛聞言也不打算多留,還準備告訴向蘭,既然凌離醒了,她以後就不來了,但是如果她們將來有什麼需要,可以隨時向她提。
但意外的是,今天開門迎接她的竟然是向蘭的笑臉。
向蘭引她進屋,坐沙發上,還熱情地問她要不要看會兒電視。
洛聞言有點懵,「向阿姨……」
話出口又瞬間想明白了,現在凌離醒過來了,向蘭的生活里就多了一束光,把凄愁哀怨洗乾淨了,日子自然過得高高興興的。
這無非是最好的結果,洛聞言的心底釋了一口氣,終於也能在向蘭面前露出笑容。
瞥見向蘭擱旁邊的毛線,她馬上找著話題,把禮盒拿出來,「向阿姨你是在給阿離織毛衣吧?天涼了你也要多注意自己的身體,我給你買了條圍脖,聽說這個牌子的保暖效果好,來,你試試看。」
這是洛聞言絞盡腦汁精挑細選出來的,向蘭戴上自然正好合適不說,還十分柔軟保暖。
「小言,謝謝你,你費心了。」向蘭輕輕地嘆氣,笑了笑,「其實這些年你每次來,我都該說這句話的,只是……哎,不說了,今天留下來吃完晚飯再走吧,讓阿姨也招待你一回。」
「好啊,我一直都想嘗嘗阿姨的手藝,今天終於有口福了。」洛聞言一口答應下來。
向蘭滿臉幸福洋溢,在她面前慢悠悠地把後半句補上:
「不過今天不是我做飯,阿璃回來了,這會兒正在廚房忙呢,讓我歇著等她。」
「……?」洛聞言笑容一滯。
阿姨,拜託您能一次把話說完嗎。
「阿璃——,你出來一下。」
幾秒后,凌離站在玄關口,平靜地看著洛聞言即將龜裂的笑容。
向蘭說:「今天小言也留在我們家吃晚飯,你多備一雙碗筷。」
凌離整個跟個沒事人似的,就說了一句「好」,轉身繼續回廚房做飯。
呵呵,當然啦,昨晚狼狽出糗的又不是她。
指不定這個人心裡現在正怎麼得意呢。
洛·強顏歡笑·聞言:「阿姨,你怎麼不提前告訴我呢……」
向蘭笑著問:「怎麼了?是不是擔心阿璃的手藝不好?」
「沒有呀,就是早知道阿離也在這裡,我就多買一條圍脖帶過來了。」
那是不可能的。
洛聞言曾經以為,在向蘭面前親切地稱呼凌離已經是她可以忍受的下限。沒想到今天這條線急劇下跌,變成了「親昵地稱呼凌離后還要面帶笑容和她共進晚餐」。
一頓微妙的晚飯間,三人各揣心思。
向蘭的目光時不時地在兩人之間徘徊逡巡,小心翼翼,想了解她們目前是個什麼關係。
洛聞言從頭到尾埋頭吃飯,對腦子裡自動彈出的那幾張讓人恨不得原地打洞鑽進去的昨夜畫面,默念消失消失消失。
她順便還給凌離頒了個「臨時失憶大賽冠軍獎」,獎勵她能這麼淡定如斯地坐在旁邊,並且一臉無事發生樣。
飯後,凌離削好水果裝進盤子里,擺到二人面前。
她叫洛聞言的時候,向蘭後知後覺地捕捉到了那道變樣的稱謂。
「阿璃,你剛叫她什麼?」
話題一開,向蘭順著就把凌離現在的工作問出來了。
她雖然擔憂這有危險,但如今也不敢插手女兒的決定,唯恐再重蹈覆轍。
好在洛聞言說:「放心吧向阿姨,如果她不適合這份工作,為了她的安全起見,我一定第一個把她趕回家。」
向蘭才稍稍安了心。
洛聞言見著差不多了,禮貌地撤退,凌離主動送她離開。
那扇隔絕屋裡屋外視線的門一關,洛聞言的臉色立刻就垮了下來。
剛往下走了一樓,她停下腳步,高冷矜貴地發話。
「不要送了。」
凌離看了看她,平靜解釋:「樓道里有老鼠,我送你下去。」
洛聞言雙手按住小包包,下意識地退了一步,警惕朝垃圾桶和角落邊掃了兩眼。
還好什麼都沒看見。
忽然,洛聞言莫名的生出種陰謀感,她用一種懷疑的目光鎖住凌離:
「你是不是知道我今天要來?」
凌離:「沒有。」
洛聞言還盯著她,很不友善。
「我沒權利預知小姐的行程。」
哦,好像也是。
這次來的時間都是她自己臨時訂下的,凌離怎麼可能提前知道。
可她就不明白了,怎麼到哪兒都能遇上凌離。
她沒抓到這個把柄,只能幹巴巴地警告:「你不要想著得寸進尺。」
「還有……昨晚的事你最好自己爛在肚子里,一個字也不許往外說!」
要是被別人知道了,她的臉還要不要了。
凌離:「嗯。」
「還有,我再重申一遍,我不喜歡你。以後、今後、從今往後也是不可能喜歡上你的。」洛聞言怕她沒聽清楚,還特地放慢了語速。
凌離:「嗯。」
嗯?嗯??嗯是什麼意思???這是什麼破語氣???
好在,在洛聞言發作之前,凌離又補充道:「我知道,小姐,我會遵守本分。」
「那樣最好。」
洛聞言想,如果不是為了照顧向蘭的情緒,她從知道凌離在家的那一刻開始,就不會再待在那間屋子裡了,更別提留下來吃晚飯。
甚至,要不是同情向蘭的喪女之痛,不忍心再打擊她,洛聞言早就把車禍的真相說出來了。
凌璃是在貨車衝上來的一刻救了她不錯。
可要不是當時凌璃非得在馬路上拉著她糾纏不清,這起無妄之災根本就不會發生。
洛聞言揚了揚手,「行了,別跟著我了。」
凌離沉默了幾秒,突然點了點頭:「好。」
洛聞言往下走了幾梯,她果然沒再跟來,轉身上了樓。
洛聞言覺得自己心情和視野同時一陣開闊,踩著高跟,「噔噔噔」瀟洒下了樓。
慢慢的,耳邊出現淅淅啦啦的雨聲。
方才在樓道里高牆障目,這會兒站在底樓門口,看著檐角下積起的水窪和水面密集跳動的波點,她才後知後覺,原來外面已經下了這麼久的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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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評論現在還沒有來,但是我相信你們會雖遲但到的,對吧?對吧?對吧!
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