啼血長鳴履霜操
北國冬月,大雪初降。有一雙布鞋在它身旁停下,伯勞虛弱的睜開眼睛,卻在轉瞬間被一雙溫暖的大手輕輕舉了起來。它被人抱在懷裡,無力掙扎,恍惚間聽到上方傳來一陣溫和清潤的聲音,宛若山間幽靜的泉:「小鳥兒,跟我回家吧。」
它再次睜開眼時,身上已經暖起來了,旁邊是噼里啪啦的炭火盆子。有一隻素白的手伸過來,指尖蘸著碾碎的稻穀送到他嘴邊:「吃吧,用溫水泡過了,很好吃的。」
伯勞已經很餓了,它別無他法、勉為其難地咽了下去。那幾十顆穀子卻從此成為了它這一生中吃到過的最美味的食物。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下去,伯勞漸漸成為了這座小院中的常駐客。一天正午,暖陽灑在伯奇身上,曬熱了他的衣衫。
「啾,啾啾啾,啾啾。」你怎麼還在看書,快陪我玩兒!伯勞不滿地落到伯奇肩上,小爪子一踩一抓,把他的衣服鉤出幾縷線來。
「啾啾啾!啾啾!」你繼母給你送來的這都是什麼破衣服,這麼容易就被抓破了,還不如下人穿的那些呢!快去告訴你父親,讓他送新的過來!
「想讓我陪你玩嗎?」伯奇轉過頭來笑著把它接到手心上,撫摸著他身上的羽翼,道:「沒想到只住了幾天,你便不肯走了。不過無妨,這裡永遠是你的第二個家,你若在林子里待悶了,便可來這邊玩。」
「啾!」你想的太美了,你這裡這樣舒服,傻子才去外面受凍。
就在這時,院中傳來幾聲低語——是府上的僕人來傳話了。
「公子,太師找您。」
「好,我這就去。」
「啾啾!?」這麼快就走了?不再待會兒?
「我去見父親了,晚些時候再來陪你。」
「啾!啾啾!」喂!我剛才說的話你聽到了沒有啊,記得跟你爹要新衣服!不然這冰天雪地不得凍死!
伯奇笑著點點他的小喙,轉身走出了房門。
「啾。」快去快回!伯勞跳上半尺高的書冊,喝了口水,站在原地乖乖等著他回來。
很久之後,它依舊能清晰地回想起這一天,能嗅到空氣中暖陽的香氣,能看到潔凈的藍天;也仍舊後悔當日沒能把伯奇攔下,沒能飛出去啄瞎尹吉的眼睛,沒能殺了那對卑鄙母子。
暮色漸深,伯奇終於回來了,不過卻是帶著一身傷。
伯勞撲拉一下撞進他懷裡,翅膀撲騰:「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你怎麼了,是誰把你傷成這樣的?你不是去找尹吉了嗎?怎麼鼻青臉腫的,衣服也沒換新的!
身心俱疲的伯奇沒有點燈,他在月色里淺淺笑起來,摸摸伯勞的背部,輕聲道:「你走吧。」
?!「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你說什麼!你什麼意思!你不要我了?!
「我被流放了,這間屋子從此便不能住了。小鳥兒,你回林中去吧,那裡才是你該去的地方。」
「啾啾啾啾啾啾!?」什麼?!流放?!你在說些什麼?誰敢流放你!誰!
伯奇卻沒有再回答他,起身走出了房門。
「啾啾啾!」你去哪兒?!
伯勞跟著他飛進卧房中,卻見伯奇正在書案前收拾著行裝。
「啾!啾啾?啾啾啾!」你在幹什麼?你真的被流放了?你可是尹吉甫的兒子啊!君王都不敢對你怎麼樣的!喂喂!你聽到我說話了嗎?別拿那些竹簡了,你背的動嗎?!
伯勞在伯奇屋內上下翻飛,壓在書冊上不叫他抽走:「啾啾,啾啾啾啾!啾啾!」你,就算你真的要離家出走,也總要帶著些厚衣服吧!你穿這個出去會凍死的!
伯奇輕輕笑著,搖了搖頭,收回手,沒有再拿那捲書冊。
寒風在窗外呼嘯著,伯勞不知道自己飛了多久,叫了多久,只知道他一覺醒來,周圍已經是大天亮了。
「啾!」遭了!伯奇呢?!
「你醒了?」伯奇碰碰他黑白相間的尾巴,笑道:「一會兒府中會有人來收回這房子,你恐怕是..不能再住下去了。」
「啾啾!啾啾啾!」不住就不住!誰稀罕!我們走!你去哪兒?我跟著你!
伯奇站起來,將古琴放入打點好的竹筐中,雙肩背上出門而去。
「啾啾!」你背這麼多東西不累嗎?把琴放下吧,都流放了還要彈琴嗎?
伯奇抬腳走著,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淡淡的腳印:「你要跟著我嗎?」
「啾啾!」那當然!
伯奇伸出手,讓它落在自己修長的手指上:「你若冷了,就鑽進我胸口裡吧,至少能暖一些。」
「啾啾!啾啾啾!」我有羽毛,不怕冷!你先給自己找身厚衣服吧!萬一凍昏在雪地里,我可救不了你!
伯奇笑著摸摸他的小爪子,而後想到了什麼,低頭在內袋中翻找起來。
「啾啾!」你在找什麼?
「找到了。」伯奇笑著拿出一條紅繩墜子,墜頭是一片極小極薄的雉狀玉片,那玉片在陽光的照射下幾近透明,透亮水潤。
伯勞一歪腦袋:「啾啾!」這是什麼小東西。
「這是祖父在世時送予我的,觸手生溫,很是神奇。它這樣小,正適合你戴。」伯奇將墜子套在伯勞頸上,用羽毛遮蓋起來。那紅線極細,玉片極輕,即使是戴在伯勞這樣小的鳥兒身上,也感受不到什麼重量。
玉墜貼著伯勞的皮膚,生起一絲溫度,「啾啾!啾!」雖然這小片片兒沒什麼用,但還是謝謝你了!
伯奇碰碰它的小嘴,問道:「暖和嗎?」
「啾啾!」暖和,暖和行了吧!
伯奇看著它笑起來,無聲鬆了口氣,抬頭徑直沿著小路走去。
也不知是今年的冬天不太冷,還是上蒼有感孝子落難,真的庇護他。伯奇竟意外地沒有這場冰天雪地中凍死,反之,他甚至活到了夏末。
「啾啾啾!」快來!這邊荷葉足夠大!能做下裙呢!
「你又發現什麼了?」伯奇笑著走過來,摸摸它的頭頂,道:「嗯,這片確實很漂亮。」他站起來,向高處走去——這條路的盡頭有一座天然石台,突兀地橫插在高處,懸空於碧波之上。最是觀湖賞景中的一二等勝地。
「啾啾!你又要彈琴了嗎?」
「今天作一曲什麼呢?」
「啾啾啾!」什麼都行!你彈的都很好聽。
伯奇笑著摸摸它:「跟了我這麼久,耽誤你與同伴相處了。」
「?!啾啾!」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了。
「這地方很好,山清水秀,民風淳樸,果子也有很多,你應當不會餓著了。」
「啾啾!」你也不會啦!
「以後還是儘可能回林中生活吧,那裡才是你的家。」
「啾啾!」不去!林子里有凶獸,你打不過它們的!
伯奇看著遠山綠水,在風中站了一會兒,便撥動了琴弦。
「啾啾啾!」要開始彈了嗎!
「履朝霜兮采晨寒——」
「啾啾!」新作的曲子?不錯不錯,很好聽!
「考不明其心兮聽讒言。」
「?」嗯?這是何意?
「孤恩別離兮摧肺肝。何辜皇天兮遭斯愆,痛歿不同兮恩有偏,誰說顧兮知我冤。」
「啾啾!啾!」我懂了,是說的尹吉那廝吧!你不要傷心,日後我必會幫你報仇的!嗯?等等,你怎麼起身了?
「啾啾啾!」你站的太靠外了!小心跌下去,回——伯奇!!!伯勞尖啼一聲,直衝向湖中。可惜那一抹消瘦的身影過□□速,巨大的水花聲響起之後,便是無邊的沉寂。灰褐色的小鳥兒張著翅膀在湖面上歇斯底里,啼血長鳴。然而高台之下,沒有人能聽得到。
就像它在幾年後遇到尹吉時對他破口大罵,招來的卻是一聲「伯奇勞乎!」。那張它日夜痛恨了許久的臉已然變得十分蒼老,渾濁的眼睛里滴出兩滴水來。伯勞喋喋不休地罵著,黑亮的鳥目卻越罵越濕潤。它忽然意識到,尹吉的那雙眼睛啄不啄瞎,其實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伯奇已經不在人間。
屍山枯林中,伯勞突兀的眼球中終於淌出一滴血淚,融於了腥臭的泥土。
「......」楚行舟一時間說不上是什麼滋味,眼睜睜看著伯勞倒地后他也渾身發軟了。反科學的御劍飛行和脫離實際的騰雲駕霧本就不可思議,更何況還是平生第一次。他呼出一口氣,轉身看向黃尚苦,對方卻在視線交匯的瞬間別開了眼。
「......」這是...被我嚇到了?
兩人相對無言半晌,楚行舟才想起要收劍。他試著運轉靈力,沒想到那利劍竟很聽話的消失在了掌間——行吧,還不錯,看來自己以前也是個用劍的。
楚行舟剛要開口,餘光卻瞥見伯勞的屍體開始有了蠕動的跡象。
「!!」卧槽!還來?楚行舟當即一個後撤,背部撞上了一個溫熱的胸膛。黃尚苦接住他,將他擋在身後,輕聲道:「小心。」
「..嗯。」
這座淵洞雖深不見底,但枯林中卻尚可視物。楚行舟從一開始便留心著可能出現的光源,此時此刻卻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伯勞的屍體在厚重的羽翼下逐漸變得癟平,土地凹陷,清水緩升,黑紅的世界中出現了一灣清爽動人的色彩——那是夏日裡的繁茂荷塘,帶著淡淡的芳香,奏出一曲綿長的古曲。而在一枚碩大荷葉的上方,有玉墜同露水糾纏在一起,散發著點點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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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吉甫仕於西周,征戰于山西平遙、河北滄州南皮等地。
降雪有點兒早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