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界之外乾坤定
敖易看著屋內進進出出的人影,只覺得自己活在不真實的夢中,彷彿在看一出荒誕的戲劇。就在方才不到一柱香的時間裡,他的世界經歷了一場天翻地覆的變化。
多年來引以為傲的父親在不知不覺中親手為他的兒子種上了一枚蠱毒;從小到大賴以生存的龍宮在一夕之間脫去了祥和的外殼;而現在,他還尚未來得及理清這近乎荒謬的巨變,他相識已久的妹妹便已躺在了病榻上,生命垂危、奄奄一息;而他自己只能戴上虛假的面具,站在一邊冷眼旁觀。
「吾兒,方才事急,尚未問你,你為何會出現在此處?」
敖閏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動靜,像是深海中躲在暗處,監視獵物已久的八爪魚。敖易只抬頭看了一眼便垂下了眸子——他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懼怕過,那是從心底里生出的寒意和冰冷,刺到骨髓里,凍住流淌的鮮血。
「回父王,孩兒是跟蹤前來。」
「跟蹤?」
「正是。」敖易回想起片刻前林慕向他囑咐過的話,吸一口氣道:「孩兒此前正在自己殿中,忽聽有人通報,便見南明君和一位仙君前來拜訪。孩兒不知對方意圖,便打算暫且以禮相待;可後來兒臣在他們的話語間聽出些許不對,似乎與四妹有關,且言語不善。孩兒因此心生疑竇,加之不欲打草驚蛇,便隱藏蹤跡,跟蹤至此。」
「哦?」敖閏半抬不抬的眼皮微動:「他們拜訪你?是去做什麼?」
「回父王,此事孩兒也甚是好奇,這兩人來我殿中后也只是閑談,並未流露出什麼意圖。若非要追究...大概是想打聽些海蟲的消息。」
「海蟲?」敖閏沉吟片刻,轉頭道:「不知二位仙君對我西海的藥材,有何興趣?」
黃尚苦行禮道:「我們偶然路過此地,東逛西逛撞進了桑羽姑娘居住的府邸,又好巧不巧看到了神醫留下的藥方,難得認識海蟲二字。當時桑羽姑娘已經病的不清,府里卻無人看管,於是我情急之下,便去找了三殿下打聽。擾了龍宮清凈,委實抱歉。」
「南明君的運氣真是非同尋常啊。」敖閏似乎似乎並不在意這兩個人的存在;從面貌上看,他此刻有些疲憊,沒有心思同黃尚苦玩這些漏洞百出的謊話遊戲,只緩緩道:「你們為了桑羽的病,真是煞費苦心。」
「哪裡哪裡,或許是冥冥中上天也在保佑桑羽姑娘吧。」
「保佑?呵。」敖閏苦笑一聲:「吾兒命苦,尚在病中,談何保佑。只可惜我派人上天入地尋了許久,可仍未找到那命中之人。」
敖閏說著垂眸巡視眾人,似乎要從他們的眼睛里抽絲剝繭,看出些什麼隱瞞來。只可惜一番審視后,他並未得到想要的結果。忽然,他的眼睛一頓,久久的停在了一個地方。
錢興正端著一盆溫水從門外走來,目不斜視只盯著桑羽。他將銀盆輕輕放下,蘸濕了柔軟的絹布,又將其細細擰乾,一觸一碰擦在桑羽蒼白的臉上。他蹲成一小團,給眾醫者侍女讓開足夠的空間。一個人認真的擦著,那樣專註,卻又小心翼翼。
敖閏布滿皺紋的臉上出現了細微抖動,他低聲喃喃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來人。」
「屬下在。」
「你們核對了六界中多少人人的生辰八字?」
「回王上,凡生冊上有名的男子,吾等皆已探查過。」那侍從頓了頓:「女子也已查探過。」
「嗯...生冊雖浩大,但卻不盡完全。其間只記錄身份明晰、生屬確定之人。倘若一個人並不在六界之中,而是處於任意兩界的交錯之域,尚未化身完全,那又該如何?」敖閏灰白的眉毛落下去:「去看看他。」
「是。」
「前輩!」黃尚苦當即上前一步,將楚行舟和錢興二人擋在身後:「《六界和平守則》上寫有『不可輕易傷害無辜凡人稚子』之規,不知前輩可曾聽聞。」
「哦?」敖閏毫無生氣的眼眸抬起,一邊嘴角伴著皺紋微提:「南明君想多了,本王只是想驗證一個猜測罷了。」
他招招手,侍衛上前,卻被黃尚苦再次攔下:「前輩稍等,不知廣澤王可否告知晚輩您的猜測究竟是什麼,或許我也能幫上一呢?」
「哦?本王以為以南明君這樣的心性,你應當是早就猜到了。」
楚行舟凝眸看著眾人,一手背後,做出隱晦的手勢,示意錢興離開。然而還未動作幾分,便被拉住了袖子。他側頭一看,只見錢興已不知何時站了出來:「龍王前輩,我雖是□□凡胎一個,但卻並不知曉自己的生辰八字;你若是想要測算,便只管來吧,只是晚輩希望你能告知我一件事。」
敖閏一沉不變的聲音竟有了些起伏,似乎是產生了某種興趣:「你說。」
「那融魂的方法,真的可以治好桑姐姐的病嗎?」
「雖不知是否能根治,但畢竟是古籍之法,或可一試。且眼下羽兒的病已迫在眉睫、耽誤不得,也只有此法還有些可信可用之處了。」
「好。」
「錢興...」
「前輩不必憂心。」錢興沙啞地開口,打斷了楚行舟:「其實在這之前,我便已肖想過此事,卻沒想到,如今上天竟真能遂了我的意,這是幸事啊。」錢興抬起眼眸來,波光粼粼的希望在他眼中點亮:「前輩你知道嗎?這幾日我看著她痛苦蒼白還強顏歡笑的樣子,恨不能立刻撲上去將那詛咒轉移到自己身上。可我沒用啊,不僅沒用,我還完全無能為力,一點忙都幫不上;只會拖著這麼一副沒用的□□凡胎賴在她身邊,徒增她的煩惱...我是真的很想,很想變成那古籍中所說的命中之人,為她分擔病痛,治好她身上的惡咒......」
錢興笑了起來:「更何況只是融魂而已,上天已經很偏袒我了。七魂中的一個罷了,若憑此就能治好她,那實在是難得的幸運。魂魄一旦融合就再也無法分開,如此說來,我也算是能一直和桑姐姐在一起了。就算她醒來之後覺得我變得痴傻,不再喜歡我,或是將我趕走,那我也沒有什麼遺憾。能讓她好好的就已經足夠了......真的太足夠了。」
楚行舟恍惚間覺得這孩子愈發有了桑羽平日里萬事皆可化為無的氣質,他似乎已經認定了此法可以解咒。
「孩子。」敖閏低沉蒼老的聲音自身後響起:「你有這樣的心性和膽識,實在是我龍宮之福。桑羽醒來知曉此事後,一定會對你十分感懷的——」
「不!」錢興猛地抬頭:「不要讓她知道。」
「哦?為何?」
「我...」錢興躑躅著:「她不喜歡我這樣,她若是知道了此事,一定會十分不自在,十分不開心。更何況,我之前做了對不起她的事,本就讓她生氣至極,我不想再...再發生些什麼了。她,她不用知道我的什麼事。」
「錢興,你可想好,這是大事。」楚行舟終於忍不住蹙眉道:「我雖無權置喙你的決定,但就算你最終與桑羽姑娘融了魂,她醒來后問起,我們又該如何作答?你當真要一直瞞下去嗎?」
「要。」
「你瞞得住嗎?你若整日在她身邊照料,她必定會察覺。你若離開龍宮,自己又何嘗會甘心,她一覺醒來發現你人不在,豈不是更會猜忌?更何況你覺得桑羽知曉此事後,到底是會因為你貿然救她而更生氣,還是因為你瞞她而更生氣?」
「我......」
「紙包不住火,你要給自己留下誤會和遺憾嗎?」
錢興眼前忽然劃過桑羽昨日那糾結無奈的神情和愈發疏離的眸子。他愣怔片刻,道:「她知道了終究會增添煩惱,前輩,我知你好心,可此事不比尋常,我,我還是不要再在她的世界里出現了...」
「你...」
「楚兄。」黃尚苦拉住了他的手,並未再言。
楚行舟無奈間側頭看到了一雙靜如深水的眸子,他終究垂下眸子,喃喃道:「我只是,只是不想讓事情變得麻煩...」他無聲嘆出一口氣:「是我錯了,人生各異,旁人無權干涉。」
「楚兄說什麼呢,你沒有錯,你是對的。」黃尚苦拉過這人,用只有他們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開口道:「只是這種事需要當局者親自破開迷霧才有意義,否則我們幫了做再多,也終究是授人予魚。」他垂眸看著楚行舟扇動的睫毛,心念一動,道:「楚兄你知道嗎,蠶蟲化繭為蝶之前,總是要經歷一些磨難的。我曾經實在不忍心,試著從外由內稍稍破開了一個蛹,卻沒想到最終飛出的並不是艷麗的蝴蝶,而且沒過多久,它就早逝了,我很後悔。」
黃尚苦無意識地用大拇指摩挲著著楚行舟的肩膀,似是寬慰鼓勵又像是愛惜不舍:「所以世間萬事都有它該走的路,少一步都不行,我想楚兄你肯定是知道的。只不過你太善良了,方才一時心緒起伏,故而忍不住開口勸導。」
「南明君...」
「好了,沒事的,我會留心照看這個孩子,不叫他在融魂之後受苦。」
「多謝你。」
「無須客氣。」
「哦?果然如此。」敖閏的聲音驟然響起,語氣裡帶了些滿意:「孩子,不要怕,八字既已對上,便沒有什麼憂心的了;放眼望去,這麼多名醫聖神,必會保你周全。」
「龍王殿下。」錢興呼出一口,睜眼道:「在融魂之前,晚輩還有一事相問,也算是一點私心,希望前輩能告知。」
「你說便是。」
「你方才說的『不在六界之內』是何意思?』我難道不是凡間人族嗎?」
敖閏瞭然道:「以前自然是,可現在...卻並非如此。孩子你不要慌,六界界限也並非涇渭分明,有時會有所交合。有機緣巧合之人在無形中脫胎換骨,換了界也是會發生的,你無須在意。」
「那我,會變成何人?」
「你還是你,只是體質會有所變化罷了。若是化作了魔界,便會生出魔心,氣息變換;若是得道成仙,便會肝膽瀝青,升入天庭。」敖閏頓了頓:「鬼界是個例外,你應當不會去。」
錢興蹙眉:「那如此情形下融魂,可會對桑姐姐有所不利?」
「無妨,魂魄是生靈最深處、最純澈、最不易改變的東西,尤其是孩童,所以你無需擔心。」敖閏似乎是為了安撫他,竟微微俯了點兒身:「本王雖不知你究竟會變作何界之人,亦不知結果如何。但你放心,你既有解救羽兒的這份心,龍宮便不會虧待你。待事成之後,本王必定會保你榮華富貴,一生順遂。」他說的誠懇,但楚行舟卻仍覺得他早已將錢興視作了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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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次元ID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