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翻外一 韓暝
我叫韓暝。
六歲那一年的某一天,我爸意外死在工地中,媽媽扯著我趕到醫院,停在了一間病房門前。
那時候的我不懂,不懂媽媽扯住醫生的衣袖,在哭鬧些什麼,她哭得呼天搶地,和安靜的我形成了強烈的對比。那時候的母親變得很陌生,把過去想依賴她的我一把推開了,我跌在冰冷的地上,還是沒有哭。其中一個護士姐姐來把我抱起,捂住我的耳朵,像是不想讓我聽見母親的撕心裂肺和醫務人員的一聲聲道歉。
那一刻,我終於知道,六歲的我失去了什麼。
那之後,母親就瘋了,日日夜夜哭著,有時候在發獃,有時候在偷偷抽泣,嘴裡心裡全念著父親的名字。韓日冥,正如我的名字就是取自於父親的名字。
我總是無知的,不知母親對於父親的愛有多濃烈,以至於他死去以後,她也不願意苟活。她自殺了好幾次,都是我一次又一次把她送往醫院,再一次又一次地把她救活。
那一天,她虛弱地躺在病床上,蒼白的臉毫無血色,日漸蒼老的臉龐都是淚。母親啟著氧氣罩后的嘴,問我,問我為什麼不讓她死去。她說,她活得很痛苦。
我緊緊握住她的手,從來不哭的我哭得滿臉淚痕。
「你死了我怎麼辦?媽,我怎麼辦!」我吼出聲,把頭埋進母親消瘦的懷裡。
那一年,我才八歲。
——
父親死後,母親也瘋了,家中的支柱一瞬間全部崩塌。唯一的經濟來源,就是父親生前存下來讓我上大學的儲蓄。可那些錢根本不足以支撐太久。有些好心人會主動替我們申請援助金,但遲遲沒有被核批下來。
於是,年幼的我開始蹦著小腿到處工作。但我還沒到法定年齡,僱主們自然不會給足薪水,所以得到的錢少之又少,更妄論碰到好幾個騙子,辛辛苦苦工作了一段時間,一毛錢也沒得到。
除了學習,我把工作填滿了自己的時間,因為我很害怕,一旦我一停下來,這個家就會垮了。
母親瘋了以後經常會連東西都忘記吃,常常是我工作回家煮飯,然後慢慢喂她吃,看著她吃過以後又把自己藏在黑暗中,才出外打工。
那次以後她再也沒有自殺過了。
所以我該感激她為了我活了下來,還是恨她活得像個瘋子,讓我那麼疲憊?
顯然的,我是感激比較多,因為她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唯一一個。
——
可隨著我慢慢成長,長成了少年模樣,母親的病情也並沒有好轉,反而越發嚴重,會拉著我的手,喚我日冥。其實我知道,母親並不是完全認不得我,否則她不會在撫摸我的臉龐時停了下來,眼中蓄滿了眼淚。其實她只是在欺騙自己吧,騙自己,逼自己,相信她的丈夫還在,儘管相貌明明有幾分不同。
母親連我都不要了。
丈夫和兒子之間,她毫不猶豫,選擇了丈夫。
於是,我親手把她送入了精神病院。
把她送進去的那一天,下著微雨。護士讓她坐在輪椅上,把她緩緩推入我為她準備的單獨病房。我站在門外不敢進去,母親回過頭來,渾濁的雙眸看著我,眸里閃著淚光。
她恨我嗎?恨我拋棄了她,恨我放棄了她。
我轉身衝進雨中,盲目的一直往前跑。直到跑進一個無人幽暗的小巷裡,才終於抱著自己痛哭起來。
父親,您知道嗎?您離開以後,我和母親都過得很痛苦。
要是可以,我們真想和您一起遠去。
雨毫不留情打在我的臉上,身上,我把頭埋入膝蓋里,壓抑的怒吼著,那麼多年以來的情緒終於爆發,在我拋棄了母親以後。
——
「嗨。」猛的一把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我慌亂的抬頭,入眼的是一張白皙的娃娃臉,他朝我燦爛地笑了,露出了他潔白的牙齒,小小的虎牙,大大的眼睛眨著,像在關心我,擔心我。「你怎麼了?」他頭上的黑傘全靠了過來,替我檔去了所有的風雨,讓我的世界漸漸安靜下來。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白偌唯,或許連他也不記得,在我最崩潰的時候,他出現了,把我從深淵裡拯救出來,把我深入泥濘的雙腳拉出,讓我得以繼續站在這世界上。
「你在哭嗎?」他問。
見我不回答,他乾脆也坐到我身邊,手中的傘依然偏向我,讓他整個身子都濕了透。「我今天心情也不好,離家出走出來的呢,還好沒忘記錢包和手機,畢竟有經驗了嘛。」他還是朝我笑,手舉起來用衣袖抹了抹我濕透的臉。
「嘛,我們來分享一下彼此的心事吧,聽說說出來以後心情會變好哦。」他歪頭看著我,像在等待我的回答。
可是我一瞬間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和他說,我有太多太多的委屈和無可奈何。我該怎麼告訴他,我竟然有些恨母親,恨她讓我活得那麼痛苦;又該怎麼告訴眼前這個陌生的少年,我親手把自己的母親送入那個像地獄般的精神病院呢?
該怎麼說?
我許久都沒有說話,只是一直低著頭,聽見他輕輕嘆了口氣。「你不會說話?」他用憐憫的目光看著我,眉頭皺了起來,輕輕低喃了一句:「該不會是個啞巴吧……」
我沒有反駁,也沒有說話,只是抬頭看了他一眼。
他此刻的神情很哀傷,望著前方發獃,所以我只看見他的側臉。
然後,我聽見自己心跳加速的聲音。
「既然你不說,那我說吧。」他緩緩開口。「我吧,就是一富二代,什麼都是用好的,吃好的。可是,正如許多人所說的,有錢人並不快樂。爸媽常年不在家,我都快忘記他們長什麼樣兒了,唯一一次對我最大的關心,居然卻只是想利用我,替他們爭取生意上的大客戶。我就不明白了,明明同樣是生意人,小離和小冉的父母親就不會像他們那樣,是因為他們太市儈了嗎?有時候,我真的很羨慕小離和小冉的家庭。很羨慕很羨慕……」
他說了很多,也不管我有沒有在聽,只是自顧自的在說,連我都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所有的痛苦哀傷都已經消散,只是看著他白皙的側臉發獃。
那是我第一次遇見白偌唯。
從此,他就住在我心上,無法抹去。
說著說著,他的手機響了。一接聽,那頭就傳來一把聒噪的女聲,質問他到底去了哪兒。聲音很年輕,不是他媽媽,應當是個女生朋友。
原來他有女朋友了。
可我怎麼會因為這個想法而有些稍稍的難過?
「我得先走了,謝謝你聽我說話,平常我可不敢和小冉小離說這些。」朝我眨眨眼,少年把傘遞給我,就往雨里奔走。
——
那之後,我真的以為我再也無法遇見那個少年了,直到一個商店街的嘉年華慶典。
我臨時替一個朋友代班,原本我應該夾娃娃攤位的工作人員才對,意外地成了鬼屋的工作人員,才遇見了他。
是緣分吧,讓我重遇這個少年。
可這個重遇有些不浪漫,因為他是暈著被我重遇,還得把他扛出來的。
心跳依然悸動,他長得唇紅齒白,很可愛,圓潤的小白臉讓人忍不住想掐一掐。後來我真的動手了,趁著他還昏睡不醒的時候。
手指傳來他柔軟且富有彈性的肌膚觸感,讓我的心又忍不住顫動。
那一刻,我才意識到,我與這世上許多男孩兒不同,我喜歡的,也是一個男孩兒。
這個想法讓我慌亂了許久,可是轉念一想,只要是他,男女我都喜歡,僅此而已。
他醒來以後沒有第一次見時那一抹憂鬱,倒是非常聒噪,嗓門大得真差點沒震破我的耳膜。
但我卻輕易被他逗笑了。
在他身邊似乎總能很高興,因為他像是沒有煩惱一樣,總是能絮絮叨叨個不停,也不管你有沒有在認真聽。
那時候的我終於知道了他的名字。
白偌唯,一個和他很般配的名字,也是從此刻在我心頭上的名字。
聊了一會兒,他掏出手機解鎖屏幕,我無意中瞥見他的手機屏幕是一抹白,上面寫著大大的『努力考進北一,和小離小冉一起!』
北一我知道,是鄰近的一所貴族學校,能進去就讀的幾乎都是有錢人,不然就是成績很好依靠著獎學金進去的。
於是,我來到了這裡。
也不知道我怎麼那麼幸運,考試成績出來以後,我考了第二,拿不了獎學金,卻在這個時候出現了一個叫做肖洛離的人讓出了獎學金。於是,我成功考上了那所學校。
本不知道該去哪兒找他,但顯然的,我和他的緣分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多。
因為我們居然同一個宿舍。
喜歡他,想靠近他,但我並沒有忘記,這種喜歡,可能會讓他厭惡呢,所以我什麼都不敢說出口。但童昔冉很聰明,一眼就看出我的心思,好幾次用曖昧的眼光看著我倆,也是意外中,我看見了她在調侃我倆時,白偌唯漲紅的臉頰。
有時候我不禁在想,他會不會也喜歡我呢?
他會不會也和我一樣,與別人有著不同的心理。
我貪戀上寵愛他的感覺,貪戀他對我的依賴,貪戀他所有的一切。
總是忍不住靠近他,把他圈進自己的範圍里,待在我視線所及的地方。
越是這樣,我就越是放不下他,要我毫不猶豫的放棄,我做不到。
但我同時害怕他知道我的心思后,會躲開我,畢竟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就是個怪人。
所以他醉酒那晚以後開始躲我,我慌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害怕他就這樣遠離我了。
可他卻又重新回到我身邊,告訴我,他也喜歡我。
我吻上他的嘴唇,心中就像是有些什麼炸開一樣,很愉悅,很興奮,我停不下來,我只想要更多。
直到他氣喘吁吁的靠在我懷裡,白皙的臉龐紅透,被我放肆吻過的嘴唇泛著水光,我的心跳終於失控了。
我愛上了一個男孩兒,一個和我一樣的男孩兒。
他卻忽然揪住我的衣領,朝我吼,他說他是個不婆婆媽媽的人,既然喜歡我,我們就在一起。
我們,就在一起。
聽見這句話以後我有些恍惚,久久沒回過神來,直到嘴唇再次傳來熟悉的柔軟,我才知道,我得到了這個男孩,我們終究成了這世界無法接受的一對兒。
「你敢嗎?儘管全世界用奇異的眼光看你?」我問。
「我敢!」他說。
從此,我愛的只有他一人,別人不敢確定的一輩子,我敢確定。
——
後來白偌唯帶我去見他的父母,我一開始是不贊同的,我害怕他的父母接受不了,可最終抵不過他可憐兮兮的目光,還是點頭答應了。
要是有什麼事情,我都能替他扛下來,不是嗎?
可他父親激動起來居然狠狠揍了他一拳,他的母親還氣暈了,倒在沙發了,被一群庸人包圍著,場面一度混亂。我把白偌唯護在身後,任由白偌唯父親的拳頭落在我身上,任由他在我身後怒吼。
然後他扯住我,走出了那個家,是從此走出。
我知道他不捨得,因為我看見他上了車以後閃爍著淚光。和那個家再陌生,也是有感情的不是嗎?
可我只能緊緊把他抱在懷裡,什麼都做不了。
我原本是想讓他在父母消氣以後再回去好好聊聊的,可我沒想到的是,這麼一次分離,就是一輩子。
他和他的家庭終究沒有和好,只是他偶爾會回到那個小區附近徘徊,想偷偷瞄父母親幾眼。
我知道,他是為了不讓我內疚,才把所有事情都藏在心底。明明難過,明明想念,卻什麼都不說。
他為了我付出了很多。
所以我會好好愛惜他一輩子,讓他一直一直都這麼幸福。
其實也不是非他不可,而是沒他,便不可。
「韓暝,你的願望是什麼?」他問。
我靜默了許久,看著他白皙圓潤的臉,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