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紙月亮(3)
這些天始終哭不出來的方星島突然號啕大哭。
她抱住了母親,像個小孩一樣聲嘶力竭地哭,彷彿這樣,便能哭掉心底的潮濕和陰暗。
其實從爸爸去世,到出殯,到葬禮結束,只有短短四天。
可那四天,對方星島來說卻尤為漫長。她覺得比自己過去的二十幾年都要來得漫長。
她幾乎沒有睡覺。並非不想睡,而是始終睡不著。身體是疲倦的,精神亦是,可偏偏就是睡不著。唯一的一次,是在去殯儀館的路上,在汽車的顛簸下,她不知怎麼就睡著了。而在這短暫的小憩里,她卻沒有夢見爸爸,而是夢見了另一個人——傅一,或者說,少年時期的傅一。
其實,在傅一母親曲悅過世的那一年,方星島是見過他的。
她經常去醫院玩兒,爸爸上班她便在辦公室等待,偶爾會偷偷跟在他身後跟著查房。手術的那一天,醫院兵荒馬亂,爸爸顧不上她,她便一個人在醫院等到深夜,出去找父親的時候,她在走廊里看到了傅一。
那時他還沒有現在這麼高,穿著洗得發白的藍色校服坐在走廊盡頭,沉默地流淚。
她正想走上前,車一個急轉彎,將她從睡夢中喚醒。
「怎麼了?」譚葉舟就坐在她的身邊,見她悵然若失便問了一句。
方星島搖頭,覺得自己魔怔了,怎麼會夢見傅一。
而在幾個小時候后,她真的見到了傅一。
父親的追悼會結束后,媽媽先被送回家,方星島執意不肯走,便留在那裡看著他們收拾東西。所以當她離開殯儀館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
譚葉舟去開車,她站在馬路邊等他。
狂風席捲落葉,馬路上人煙稀少,方星島把自己扔進這略微蕭索的秋天裡,卻看見一輛熟悉的車。
她以為自己看錯了,因為她從未見傅一自己開過車。雖然他有駕照,也有車,但大多時候都是不開車的,因為他的父親死於車禍。
可她揉了揉眼,車還是停在那裡,隔著微微反光的玻璃,她看見傅一若隱若現的臉。
她正想走過去看清楚,譚葉舟的車卻來了,擋住了她的目光。
「星島,上車。」
她沒回答,兀自繞到車後去,可原先還停在那裡的車一瞬間不見了。
「你看什麼?」譚葉舟問。
「沒什麼。」
只是稍縱即逝的事情,但方星島知道,不是錯覺,並不是。
爸爸葬禮結束之後,方星島重回醫院上班。原本她是想搬回家住的,卻被媽媽聲嚴色厲地拒絕:「從前嚷著要搬出去住,現在又要搬回來幹什麼?我又沒有老到走不動,也不需要你照顧,你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我怕你一個人……」
「我哪裡是一個人,我還有你爸爸。」她指著客廳內懸挂著的照片。
「從前該怎麼過就怎麼過,不要哭喪著臉,我看了心煩。」
方星島看著媽媽,她似乎在一夜之間變成另外一個人。
後來她才知道,並不是媽媽變了,而是她從前就是如此,只是她把自己很好地掩藏起來。有人庇護時,她是溫順柔和的,那個人離開后,她又套上堅強的外衣。
她沒有與她爭辯下去,因為媽媽看起來很好,每天仍舊按時去市場買菜,做飯,只是少了一個人讓她圍著轉,生活悠閑了許多。她對方星島說:「過些時間我就去報名跳舞,她們總是找我去跳舞,以前我總用沒有時間來拒絕,現在總算有時間了。」
她說這話時,語氣悵然而悲傷,但很快,她又大聲地說:「你什麼時候回諾瀾公寓,我給你煲點湯,帶過去給喬喬喝,她和小七最近可幫了我們不少忙,瞧著都瘦了。」
那個裝湯的保溫瓶,是爸爸那天帶去醫院的那個,他走得匆忙,把它遺忘在方星島的辦公室,後來她又把它帶回家。
方星島是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後,才知道童禹喬媽媽生病了——她在某一天深夜加班結束后突然倒下,一個小時后才被助理送到醫院。童禹喬得知消息已經是第二天的事情了,醫生告訴她,她的媽媽生了原發性肝臟惡性腫瘤,也就是俗稱的肝癌。
當天晚上,也就是她給方星島打電話的時候,原本是想告訴她這個消息,但是她爸爸去世了。
她坐在客廳里,手裡抱著方星島從家裡帶來的那個深藍色保溫瓶,很用力:「這些年我們總是吵架,她希望我回公司幫忙,我不想去。因為我覺得她是個控制狂。爸爸在家控制我爸,爸爸去了邊疆之後又控制我。我又不是她公司的員工,為什麼總對我頤指氣使。我無數次希望脫離她的控制,所以才搬出來住。可那天她在醫院說再也管不了我了,叫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去,反正留給我的錢足夠我下半輩子衣食無憂,我聽了卻一點兒也不開心。」她說到這裡笑了笑,「星島你不知道,她明明生病了,躺在病床上,還強勢得很,竟然還化了妝,我推開門的時候以為是整蠱。」
「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方星島的聲音很低。
她又笑了:「有什麼好說的,她甚至不讓我告訴我爸爸。她說手術後會好起來,等手術后再告訴我爸爸,我甚至不敢反駁她。還有,你家出了這樣的事,叫我怎麼說得出口。生死之外無大事。噢,對了,我辭了事務所的工作了。童董事長要做手術,可能很長一段時間不能回公司。她那人誰也不相信,我可能要回去幫她處理一些事。」
「你能行嗎?」
「喂,你可能忘記我是學什麼專業的了?當時畢業答辯我可是還拿了優秀論文獎。」童禹喬故意用誇張的語氣,終於把方星島逗笑了,她自己也笑了,只是心仍舊沉重地壓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