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釀圓子
連城這一日終於雪停,草原邊界迎來晴朗日出。
眼見著快到年節,西州送往連城的物資豐厚了許多,兵營里日日能有肉湯吃,近來石勒人也不敢輕易舉動,倒像是回到了去歲光景,顧謹每日去營里一趟,剩下的時間,多在治所處理公務,還有就是盯著黎群光。
「昨夜已經不燒了,也沒說胡話」,楊青端來熱水給黎群光擦拭手臉,對一旁用茶水漱口的柳大夫道謝,「您費心了,我替我大哥謝謝您」
「等他清醒來就徹底沒事了」,柳大夫揮揮手,「只是他身體多次受創嚴重,若再有下次,萬不能活了」
「我大哥為北地這些年,足夠了」,楊青抿唇,他心裡想著,往後有他,他會擔起大哥肩上的責任。
楊青心裡想的這些並沒有說與人聽,只是暗暗的做了決定,擰了熱帕子繼續給黎群光擦手,卻感受到黎群光動了動手指,急忙握住他的手,湊近去喊他。
「放心」
黎群光睜開雙眼后久久凝視虛空,目光渙散不能聚集,彷彿仍舊遊離世外,楊青一直在耳邊喊他,後來柳大夫也開始叫他的名字,半晌,他意識才緩緩從混沌中回籠,他偏頭看了看床前神色焦灼的楊青,皺著眉深出一口氣,終於徹底清醒。
他知曉自己這是走了一趟鬼門關,叫眾人心憂,張口說了一聲放心,嗓音喑啞到粗糙刺耳。
「給他倒碗熱水喝」,柳大夫上前把脈,支使楊青去倒熱水,看著黎群光也鬆了口氣,「算你命大」
「柳大夫費心了」
「你嗓子不行,別說話了」
「不,有一事相詢」,黎群光咳了兩聲望向柳大夫,「恍惚里聽見你和顧謹議論,阿容,阿容她有孕了?」
……
孕中的阿容這幾日越發沒有精神。
孟若衡將躺椅搬到堂屋裡的炭盆旁,她就蓋著毯子躺在那兒,一日里有半日昏昏沉沉睡著,安胎藥倒還是按時喝,從不落下,也沒有孕吐,只是胃口變得極小,怎麼也吃不進去飯。
「她是心病」,顧諍親自來送年禮,更多也是想探望容娘,見她在堂屋裡午睡,便跟著孟若衡立在檐下說話,「連城沒有音訊,到底讓人心懸」
「也不知究竟如何了,這路遠迢迢的,什麼事都不好傳遞」,孟若衡請他進去坐,「容娘今日睡了好久,該喊她起了,再睡下去,我怕她夜間無眠,又要多生愁緒」
兩人進屋子裡去,容娘其實方才就醒了,她在家裡沒有梳髮髻,日常只用木釵挽著,小憩時拔了木簪,滿頭青絲披散在後背,起身時綢緞似的滑落,光澤閃爍,偏偏臉色蒼白,映襯的整個人格外可憐。
「有消息來」,她疾步跑到門口,眼巴巴望著顧諍。
「你別慌,往返連城哪有這麼快」,顧諍輕輕嘆氣,「還沒有信來,我只是來看看你,祖母和我娘她們給你備了些東西送來」
「啊」,沒聽見好消息,也沒聽見壞消息,容娘像是鬆了口氣,她回身去躺椅旁取挽發的木釵。
「慢待了,我這幾日不知為何,整日昏沉沉的」,她伸手到後腦去三兩下便將頭髮綰好,幾縷額發垂在臉側,「你來坐,櫥櫃里有川溪茶磚,我去敲一塊來,小孟,燒點熱水」
「我貪你這口茶么」,顧諍沒好氣坐下,伸手覆在炭盆上烤火,南方不如北方溫度低,可這濕冷的天氣更叫人覺得生寒,「你自己個兒坐下,別忙活了,這是酒釀嗎,我喝這個」
「也行,這個好喝」,小桌上的罈子里裝的是酒釀,容娘這些天不大想吃飯,這個倒是能吃許多,她坐下來,把小銅壺坐到炭盆旁燒水煎藥的小泥爐子上,舀了些酒釀進去,又摻開水,打開裝紅糖的小罐子正要放糖,想起什麼問了顧諍一句,「吃紅糖還是冰糖」
顧諍向來不愛紅糖,總覺得有股子怪味兒,他脫下斗篷搭在椅子上,捧著酒釀坐在炭盆邊拿勺子一口口喝,容娘搓了一些糯米小糰子煮進去,糯米粉里摻了木薯粉和糖粉,香甜又有嚼勁,他挺喜歡,孟若衡和小睿也來堂屋裡坐著喝酒釀,幾人湊在一起說些閑話。
「東西都卸在檐下,你們慢慢收撿,有幾樣吃食不經久,或儘快吃,或給你們相熟人家分了」,到下晌時,再不走回揚州就要趕夜路了,顧諍才起身說要回,「時候不早,我回了,外頭冷,今日起風又飄了點子細雨,別送了」
「那你路上慢行,回去替我跟老夫人告饒,今年家裡人荒馬亂,沒能給府里備年禮」
「說這些可就見外」,顧謹側頭佯作要惱,揮揮手往外走,他出門前又想起什麼,走回來從腰間取下一枚荷包,荷包里是別難寺的平安符,「對了,這是,是林郎君為你求來」
「林郎君他…」,容娘接過平安符,這枚是木質的,上頭陰刻了符文,背面有黎群光和容娘的名字,不同於別難寺尋常給香客用黃表紙疊的那種,「六郎君,你如今同林郎君熟絡起來了?那你回頭替我謝過他,等開春了我身子好些,再去別難寺探望他」
「我和林郎君一見如故」,顧諍笑的有些異樣,他下意識抬手撫了撫自己腕子上的十八子手串,「回頭便替你好好謝他」
顧諍走後,容娘披上大衣裳出去檐下看他送來的那些東西,有幾味安胎的好藥材都裝在錦盒裡,還有整張皮子製成的毛毯,打理的蓬鬆柔軟的毛領可以直接縫到新衣裳上去,她揉了揉那幾頂毛領子,想著可以給孟若衡和小睿做斗篷穿。
顧府里新喪,女眷不飾金銀,今年便沒打新首飾,不過府里女娘那麼多,年節里總要有些裝點,揚州城裡時新的重瓣通草花頭飾正好,不艷俗又合宜,也各樣式給容娘送了一盒來,她捻起一串紫藤,這個給春娘家的寶丫戴,另有一朵清麗芙蓉,適合蓁兒這樣年華的少女。
剩下那些便多是一些集市上輕易買不到的珍貴食材,還有揚州城裡幾處出名的零嘴和府里吳娘子做的幾味點心,將這些東西歸置好后,容娘又回到堂屋躺椅上坐下,拆開老夫人叫初桃寫的信來看,裝信封的小盒子里還有幾個小金柿子,是老婦人提前給她的壓祟錢。
看完信,她把那幾顆金柿子握在手裡,望著窗外陰鬱天空望了半天,直到孟若衡端來飯菜喊她吃飯了,她才回過神來,看著忙前忙后的孟若衡,和這幾日越發小心翼翼照顧她情緒的小睿,她心裡油然而生一股愧意,她這才意識到,如果身邊沒有孟若衡,她這段時日恐怕連自己也照顧不好。
「明日」,她悄悄擦了擦眼睛,起身幫著孟若衡擺飯,沖他們倆說,「明日咱們一起去逛集市,快過年了,想吃什麼咱們就買什麼回來,我給你們做」
到三十天里,上河熱鬧非凡,這一歲朝廷減免稅賦,天時又好,家家戶戶都有餘糧,村長張羅著請人來唱社戲,知道消息,十里八鄉的村民都趕來瞧熱鬧。
「人多你就別去擠了」,春娘來送炸好的蘿蔔丸子,順便將小睿帶出去玩兒,「我家根生宗生帶著,你放心」
「他們兩個可靠,沒有不放心的」,容娘把春娘家的蘿蔔丸子倒在自家的盆里,又給她裝回滿滿一小盆炸酥肉。
「誒,你這是做什麼,我又不是來跟你換肉吃的」
「給我們寶丫吃的,又不是給你吃」,容娘硬塞回她手裡,另外從櫥櫃里取出早早包好的蜜餞來,「這個是揚州城才有賣的,你拿點回去裝盤子,待客體面著呢」
拗不過她,春娘端著小盆拎著蜜餞,拉上小睿回家去了,等到下午社戲散場,人都回家去準備年夜飯時,根生送小睿回來,手上還拎了只收拾的乾乾淨淨的大公雞。
「這來來回回的,你娘可真行,非要跟我算的清清楚楚」
「您對我們家幫助可多,其實早就算不清楚啦」,根生怕容娘又要給他塞東西,放下雞就要回家,「我們家都感謝您,您過年好,我回去了」
「誒,初三來家裡吃飯」
年夜飯菜單子是早兩日就寫好了的,春娘家送的大公雞就讓孟若衡吊到廚房後面去,過幾天燉來吃,容娘牽著小睿回到廚房,三個人一起忙碌晚上那一頓飯。
今年不同往年,年夜飯桌上只有容娘、孟若衡和小睿三個人,她們依舊抬著小桌到炭盆邊去,將準備好的菜肴擺滿一桌子,偎著炭火吃飯。
「不知焦大哥今年怎麼過年的,他家裡就他一個,我們不在就冷清了」,孟若衡縮著袖子將小爐子上煨熱的桂花米酒端起來,給自己和容娘倒了一杯,「咱們住浣花巷時多熱鬧」
「你忘了,鄭娘子一家和劉婆婆還在那兒住著呢,她們都是厚道人,定會叫焦大哥一起的」,容娘抿了一口酒,今年過的比去年沒滋味,她居然有些惦念京城,「樊樓的酥油螺兒,百味居甜皮鴨,還有吳記的紅糖饅頭,想想還有些饞」
「是呢」
小孟話音剛落,院子外朦朧響起馬蹄聲,他還沒反應過來,容娘已經起身,連大衣裳都沒披,推開門就往外跑了去。
剛抽開門栓打開那扇院門,就瞧見外頭正從馬上往下跳的人。
「楊青!」
「阿嫂」,楊青下馬急,差點跌了一跤,往前幾步扶住容娘,知道她心中焦急,也沒耽擱時間,喘著氣開口道,「大哥好了,他,他讓我來跟你報平安,叫你莫擔憂」
他從懷裡摸出黎群光手書給容娘,容娘接過來癱坐在地,一時不理會其他,忙打開來看,紙張上有墨漬暈開,落筆處有些無力,但的確是黎群光的筆跡,信上只有似乎是匆匆寫就的一句話:我無恙,阿容平安待我歸家。
她俯首在地,終於痛哭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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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走親戚,馬上又要上班了,我還在走親戚,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