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離開了,我最終都還是離開了這個村莊,從此再沒有回去過。我的生命的一部分也自此結束了。

在此同時,我的中學生活已經全面開始了。

我的班主任是一位姓敖的女老師。她只有二十二歲,剛剛從大學畢業,是一個年輕而有活力的老師。她教我們語文。

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喜歡上她了。她有著孩子一般的笑容,尤其是當她的學生能夠很好的回答她的提問后,她那一瞬間的微微一笑,更是動人至深。我不知道別人是如何看她,反正她的每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讓我心曠神怡。

但是,她對我對她的特別的喜愛,並沒有什麼察覺。她仍然把我當普通學生一樣一視同仁。我感到有些委屈。我覺得她應該多注意我,多給我提問,多對我笑才對。於是,我有時會故意做一些小動作,故意裝作瞌睡,故意裝作無精打采,希望能夠籍此得到她特別的關注,然而除了偶爾的幾次以外,我都失敗了。而那偶爾的幾次,也是她嚴肅的批評我。

我的情緒於是日益低落起來,甚至有些沮喪。

直到有一天,敖老師因為一篇作文而對我特別注意起來。我至今還記得那篇作文的名字就叫《我的理想》。

那天中午放學后,我被敖老師叫到了辦公室。進了辦公室,我看見只有敖老師一個人坐在位子上。她指了身旁一個凳子說:「坐吧。」待我坐定后,她抽出我的作文本,指著那段用紅筆劃了記號的文章問:「這是你自己親自寫的嗎?」

我看了看。

「理想?我鄙視這個荒謬的詞語,我憐憫信仰它的人。它只不過是一個弱者遭人欺凌時理直氣壯地幻想自己將會變得強大罷了。」

我點點頭,「是的。」

「啊?」敖老師驚疑地看著我。「你--你怎麼會寫這樣的文章?」

「我下次再也不寫了。」我以為她在責備我,忙解釋說。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你的文章寫得很好。只是,你……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你從沒有過理想嗎?」

「--有,」我稍遲疑了一下,回答說。

「是什麼?」敖老師關心的問。

「做一個建築家。」我說。

「那現在呢?」敖老師又問。

「……沒有了。」有些遲疑,但我最後還是回答了。腦袋也有些羞澀的耷拉了下來。

「你爸爸呢?」她又問。

「在外地,我們很少見面。」我說。

「你媽媽呢?」她這個問題幾乎難住我了。

「……死了。」我的雙手緊緊的揪住自己的褲子,冷冷的說。

敖老師驚愕地望著我,說不出話來。

在往後的日子裡,敖老師終於對我特別的關心起來。她經常會單獨找我談話,不僅是學習,日常生活也是同樣的關心。而我自己卻不知道為什麼,等到這夢想已久的關懷真正來臨的時候,卻會感到有些恐懼,甚至開始有意地要疏遠她一些,不願與她親近。少年時我的心,甚至連我自己都不能完全明了。

不過,有一點是無庸置疑的,我一直默默地努力著,我的學習成績一直在全班前列。說來可笑,我只是為了看到她的讚許的目光,所以才願意付出種種的努力,我不能忍受她對我出現失望的目光。我希望自己在她眼裡是最優秀的學生。正是這種幼稚的虛榮心支撐著我在整個初一不作他想,一心向學。

時間就這樣波瀾不驚的匆匆而逝,我升入初二。而災難也隨之悄悄來臨。

我自己也弄不清究竟是因為什麼原因,我染上了一種可怕的皮膚病--疥瘡。這是一種會讓人全身生滿毒瘡的皮膚病,這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噩夢。

剛開始,只是一些小小的毒泡在手指與腳趾之間出現。稍稍有些癢而已,我並沒大在意。很快,病情就開始急速惡化,泡泡擴散到全身。我在開始時,使盡全身解數,試圖靠自己來解決。結果是花完我僅有的那一點積蓄之後,病情的惡化程度絲毫沒有減慢。泡泡越來越多,越來越大,流的毒水也越來越多。為了不讓別人發現我患了這種可以傳染的看起來近似麻風病的皮膚病。我穿上了厚厚的衣服,還戴上一副白手套,所有可以遮住的地方都被遮住了。而這時尚是很炎熱的初秋。每個同學都用奇怪的眼光打量我,那眼神似乎在問:「你有神經病?」

我再也無法忍受了,毒瘡很癢,我不得不經常用手去抓破或者擠破它們,數量達到每天數十個。毒膿流遍全身,讓我痛苦不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夜裡全身奇癢,久久的無法入睡。而且,我為了不讓同室的人發現,不得不每天半夜才回宿舍睡覺。早上又不得不在所有人起床之前離開。這樣的日子維持了一個月,我被折磨得身心憔悴,更被身邊的人視為異類。我終於無法忍受了,我想我必須找人幫忙了。

但我沒有去找我的父親。雖然只需一個電話,但我沒有,我不想看見那張自以為是上帝的臉。我跋涉了十幾里路去找一個曾經寄居的親戚家,我希望得到他們的幫助。在我曾經寄居的十三個親戚中,他們是對我最好的。

結果是最後他扔給了我十塊錢,讓我在深夜裡獨自一人離開了他家。我出門后,聽到後面「嘭--」的重重一聲。

我於是不得不獨自一人在黑夜的回校的路上探索。

黑暗!黑暗!黑暗!我的雙眼只能看見黑暗。而我卻要在這黑暗中獨行。我甚感悵然,幾乎落淚。

當我路過一片墓地時,看見鬼火在閃爍。我走進墳地去,一點也不害怕。我摸著墓碑,想著住在墳裡面的人,他們可比我舒服多了。我突然心中閃出古怪的念頭,心想,乾脆找一條縫隙鑽進去算了。

我坐在一個墳堆上,看著鬼火一閃一閃,這若隱若現的光芒讓我的心稍感安慰。坐了好一會兒,連鬼火也全滅了。一切恢復原來本色。儘管我穿著厚厚的衣服,仍感陰冷異常。我想起老人們說的,滿臉腐肉的骷髏會突然鑽出棺材把人拖進去作伴的故事。剛才的無所畏懼的勇氣馬上消失無蹤。

我猛的站起身,飛快的離開這塊墓地。在奔跑中,耳邊「呼呼」的風聲顯得那麼鬼魅,好像幽靈如影隨形一樣在追逐著我。啊,彷彿他的恐怖的爪子已經摸到我的衣裳,不然我的背怎麼會那麼陰冷?

我死也不敢回頭看,只是跑得更加的快了。一直到我絆倒在一條陰溝里。當我爬出來的時候,發現少了一隻鞋。我於是想起了小時侯的那次出走,那時侯我掉進的是一條河流。於是我又抬起頭看著天空。依舊是黑色,漫無邊際的黑色。

我依然看著,傻傻地看著。看了很久,很久,依然看不見一絲光,連幻覺也沒有。我跌坐在雨後泥濘的地上,將另一隻腳的鞋踢向這黑暗,然後大聲的嗚咽了起來。我的嗚咽的聲音被這茫茫而又空曠的黑夜輕而易舉的掠去,不留下一點痕迹。

哭了許久,哭泣使我覺得舒服了些。我於是赤著腳繼續趕路。很久之後,我才又回到縣城,天依然是黑的。中國的縣城住戶大都是介於農民與市民之間。他們仍然習慣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老傳統。

萬籟俱靜,空無一人。在街上,看不到一個人,我彷彿是這個小城鎮第一個兼職流浪漢。

而我更深的體會是,全世界的人好象都一夜之間死光了。偶爾有一兩盞僥倖亮著的路燈發射出朦朦朧朧的光,好凄涼的光。我的影子被它拉得長長的,像一隻孤魂野鬼。

我又累又餓,而初秋的夜原來是這麼冷。我發現自己雙腿在打顫,我每走一步都是那麼艱難。我終於倒下了。

當我在黑暗中前進的時候,對黑暗的厭惡驅使我向著有光的地方前進。但當我好不容易見到光時,卻是這樣一縷充滿凄涼、毫無希望的光。我的心中頓時充滿迷信的概念。我認定這是冥冥中的一種暗示,我於是萬念俱灰。在那一刻,我找不出繼續活下去的理由,生與死的概念也模糊了。好象兩者之間並沒有什麼分明的界限。

我想到了死,我覺得它好像不是那麼可怕。原來死並沒有我想象中那麼艱難。

我倒下了,倒在大街中間。我安靜地躺著,除了偶爾為了舒適而調整一下姿勢之外,我一動不動。我覺得很充實,我在等待,等待著一輛大卡車開過來,從我的身上壓過去。最好就壓在腦袋上,雖然要腦漿迸裂,死得難看些,但也夠乾脆。等著,等著,我不知不覺地睡去了。

快黎明時,我被清潔工的掃把打醒了。他就像驅逐一隻狗一樣將我從路中間趕開,一點面子也不給。要不是我跑得快,我的**上還會多挨幾下。

當我狼狽地小跑著逃開時,我從那清潔工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當時的形象。他的眼中除了不屑之外就只有蔑視了。最後他甚至不屑於看我了。我突然醒悟,我原來是如此的渺小,如此的廢物。簡直是這世界的累贅。我的那曾經要靠自己雙手開創自己新命運的豪情壯志全讓那一掃把打得魂飛破散了。我驚奇地發現,我能力的極限就是在躲開掃把時動作快一點,少挨幾掃把。

這一日清晨的陽光非常之燦爛。陽光溫柔地披在我的身上,彷彿向我宣揚生命的光輝。白天,讓我失去了黑夜死的勇氣。

我就這樣一副叫花子的打扮回到寢室。我回到寢室的第一件事,不是去找雙鞋子,而是去找那張父親留給我的印有電話號碼的紙片。我拿著這張紙片跑到一間雜貨店,拿起公用電話,撥下了紙片上的那個電話號碼。電話通了,話筒里傳來的是當年那個譏笑我的女人的聲音,我對她的聲音出奇地有印象,一聽就聽了出來。我不情願地喊了一聲「媽媽」,她無奈地應了一聲。我不想和她做太多無聊的會談。於是直截了當地向她說明了我現在的窘境,並向她詳細解釋了我的要求--五百塊。她滿口答應了。目的一達到,我就不再想和她多說半句了。但由於禮貌,我不得不強忍著噁心,又和她寒暄了幾句才掛電話。

我又一次開始等待,我的人生總是充滿等待。我在等待中煎熬著。我不敢見人,我必須設法避開任何可以避開的人,尤其是敖老師,我發現她在有意的搜尋我。

我注意到奇怪與嘻笑的眼光日益在我身邊增多。我有如喪家之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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