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波瀾起蒼霞(十二)
齊白琥笑了笑,蒼涼的神情卻沒有因為這個笑容有所舒展。老人顫巍巍地舉起手,想去摸齊幽谷的腦袋,但手臂沒能抬到那麼高,只得落在少年肩膀上,輕輕拍打幾下:「小幽谷,你有這份心,很好。但你修行應該不久,不知道仙途如何險惡漫長。你祖父雖說只是一介凡胎,好歹也曾經指揮過盪海關一眾兵仙,其中水深水淺,水清水濁多少心裡有數。如果盪海關論功行賞的標準跟四十年之前沒怎麼變化的話,那麼丙下之功,需要獨立斬殺一頭修為二百四十年左右的惡蛟,或是實力與之相當的妖獸。換算成修士境界而言,約莫是在『玄識』。雖然累積足量丁等功亦能換取,但那也少不得要跟堪比『靈始』或是『分光』境界的妖獸打交道。聽馮兵仙所言,小幽谷你如今不是練氣就是築基。這種水準,可是連太平線都踏不出去的。等你突破到靈始境,正式步入仙途,蒼霞城齊氏與祖父或許都已經不在了。」
「祖父覺得孫兒所言不切實際,但這種解決方案卻是孫兒唯一可以接受的。」齊幽谷低聲說,「祖父執意為二叔求情,然而我卻不願讓二叔逍遙法外。」
「馮兵仙,」齊白琥看向馮景馳,「好一個以私情抵私情,真是好手段啊。現在反而是老朽左右為難。小幽谷,如果祖父不答應,你又該怎麼辦?」
「祖父為何一定要固執己見?」齊幽谷不解。
「因為齊家基業需要你二叔。」齊白琥冷靜地說,「我不否認他有與外道邪修勾結的嫌疑,也不會為他試圖謀害你的行為辯護。念兒可以認罪伏法,但不能拉著蒼霞城齊氏做他的陪葬品。小幽谷你已經被仙人收為徒弟,自此仙凡兩隔,不能幫齊氏延續香火。祖父只是兩害相權取其輕而已。」
好一個兩害相權取其輕。齊幽谷沉默不語,此刻的祖父前所未有的陌生,他印象中那名衰老卻慈祥的祖父或許只是一個寄生在陳腐家族觀念之上的虛妄泡影。真實的祖父既偏執,控制欲也很強,正如他在祖堂中短暫表現出來的那樣。「蒼霞城齊氏家業」對於祖父而言或許就是一個萬能的辯白,將父親逐出家門是為了齊氏家業,而今力保二叔也是為了齊氏家業——都可以是為了齊氏家業!
如果祖父不答應,我又該怎麼辦?
先前那個陰暗的念頭再度浮現,在齊幽谷心湖激起的卻不再是漣漪,而是激烈的波瀾。齊幽谷踏前一步,平端右手,掌心對準跪在地上的齊念。淡淡的光焰自五指間吐放,在齊幽谷不停歇的靈氣灌注下逐漸凝實,邊緣不穩定地波動,鋒刃的形狀間歇性地呈現。「那麼祖父也不必去找盪海關三司司長為二叔疏通門路了,孫兒此刻便將二叔斃於掌下。蒼霞城齊氏基業興衰存亡,與我何干?在孫兒心中,齊家只在屏山湖旁,不在這蒼霞城!」
齊白琥搖了搖頭:「就算小幽谷你當真下得了手,盪海關的馮兵仙也不會坐視你在他眼皮底下行兇。」
「我會讓他坐視的。」殷無執卻在這時候插了一嘴,「這裡為師境界最高最強,你只管出手,這馮景馳就算術法神通盡出也會被為師一劍破去,根本攔不動你。」
馮景馳無奈地看了殷無執一眼,遞過來一道心念傳音:「氣氛已經如此緊張,殷先生就別在一旁煽風點火了罷?若是齊幽谷真的殺了齊念,此間事情只會更難收場。」
「我可不這麼覺得。」殷無執翻了個白眼,「在我看來,這種處理方式再完美不過,快刀斬亂麻。我這徒兒要是早下決斷,晚宴時便說出這番話來劃清界限,哪會橫生出這麼多亂七八糟的枝節,搞得現在還在糾纏掰扯。」
「殷先生此番言語,倒也不無道理。」馮景馳說,「只是清官難斷家務事,我倆最好還是在旁觀望,盡量不要激化事態。」
清官?殷無執愣了愣,才反應過來馮景馳說的是一句俗語,撇了撇嘴,卻也默認了對方的提議,抱起雙臂默不作聲。
巨大的悲哀在齊白琥臉上一閃即逝,隨後老人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開始抿起、交疊,拼接出冷漠的線條,整個人的氣勢亦隨之轉變,儘管身軀依舊佝僂,此刻釋放出的氣勢卻凜然如一尊山嶽。
「既然小幽谷你都這麼說了,」齊白琥緩緩說,「那便動手罷。」
「什麼?」齊幽谷一愣。
「思來想去,眼下這種情況似乎並無兩全之法。所以小幽谷,你最好一掌斃了你二叔,別讓他被押去盪海關,不然祖父我就一定會把他撈出來。現在有你師父在一邊撐腰,沒人攔你,所以只管動手吧。」
齊幽谷手腕微微顫抖,他手掌就懸在齊念額頭上方。齊幽谷只要微微向下一按,齊念的腦袋立刻就會變成一個四分五裂的西瓜。先前只是凝聚起些微靈力的一拳就能將一位境界高過他的外道血修擊出廂房,如今經過體內氣旋數個周天的自行調息,此刻匯聚在齊幽谷手掌上的靈力只會比那一拳只強不弱。可是齊幽谷無論如何都拍不下這一掌。原來隔著窗子看父親殺人與自己親自動手剝奪生命終究是有區別的。在齊幽谷眼中,跪在地上全無設防的齊念,跟一頭被他以定身法定住的野兔似乎別無二致,同樣都是任他宰割,可是人又怎能與飛禽走獸相提並論?齊幽谷能夠毫無心理負擔地對一名想要置他於死地的外道邪修痛下狠手,如若不是對方有修為在身,那一頓亂拳足以致命,因為那時齊幽谷是一個自衛者,但現在齊幽谷卻無法說服自己以復仇的理由成為一名劊子手。哪怕母親的死與自己的二叔脫不了干係。
齊幽谷的反應並沒有瞞過其他人的眼睛。齊念雖然不能說話,但不妨礙他挑釁地挺起身子,額頭直直地往齊幽谷手掌上觸去,齊幽谷立時條件反射般地退了一步。齊念發出一聲嘲弄的鼻音,不再看齊幽谷。
還是太嫩了啊,殷無執搖了搖頭。眼見齊幽谷五指間的淡淡光焰開始激烈地波動,可想而知自己這徒弟的內心該是如何掙扎。這齊白琥確實有些手段,吃准了自己這孫子脾性,以退為進,反而將齊幽谷拿捏得死死的,不愧連盪海關的兵仙都要畢恭畢敬喊一聲「齊老爺子」。
殷無執上前一步,輕輕蓋住齊幽谷手背,不動聲色將後者掌心間激蕩的靈氣散去,以免反噬其身:「那今夜就算了,以後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