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雪
我不知道爹媽為什麼要給我起「吳勤勇」這樣一個名字,大概是希望我「勤勞勇敢」,成為中華民族的一個傑出人物吧。Www.wenXuemi.Com
我討厭這個名字,尤其討厭中間那個「勤」字。若不是托祖宗的福得了個好姓,我真的會痛恨這個名字。事實上我既不勤也不勇,懶惰是我的夢想,但我竟沒有勇氣去追求它,我只是個可笑的膽小鬼。這個名字是我生命的夢魘,讓我無法呼吸;是我生命的魔咒,這輩子死死跟定了我。
雖然我還年輕,而且剛剛擺脫了婚姻的羈絆,可以自得其樂一陣子了,但我仍然看不到前途有多少光明。
我從小就是一個不安分的人。根據母親的回憶,我出生三個月後,除了睡覺就是東張西望,抱在懷裡也不肯安寧。跟我同齡的孩子還在母親懷裡無法下地的時候,我已經學會了爬:直著爬、橫著爬、倒著爬,而且速度飛快。媽媽總是阻止我這麼做,怕我弄髒了手,磨破了衣服,但是她一疏忽,我馬上又在地上爬來爬去,弄得她無可奈何。雖然還不會說話,但大人們教我辨認什麼物品,我總是能很快記住。當大人們再次提到那個物品時,我能夠立刻將頭轉過去,於是大人們都誇我聰明。
孩子是大人們的玩具。從我記事的時候起,我就在阿姨們的手臂中傳來傳去。她們做各種各樣的鬼臉,她們送你各種各樣的食物和玩具,想盡辦法逗樂你,一旦你讓她們如願,她們就會開心地笑起來,比孩子還要天真。
我之所以說「阿姨們」,而不說「叔叔們」,那是因為如果有陌生人想要抱我,我一定挑阿姨,而且是漂亮的阿姨,其他人都不讓抱。後來,當媽媽把這件事當作笑話告訴已長大**的我時,連我自己都納悶——一個還不懂事的孩子竟然懂得挑三揀四,難道這種審美能力是與生俱來的嗎?
他們總是希望我快點長大,我也這麼想,可是當我能夠自己走路以後,我的**常常是青一塊紫一塊的,僅僅是因為我搶了別的小孩的玩具,或者畫花了鄰居家的牆壁這類的小事。那時候我的父母工作都很忙,我的種種惡行劣跡讓他們防不勝防,於是他們決定將我送進幼兒園。
我隱約記得那一天下著毛毛雨,媽媽說要帶我去一個很好玩的地方,還給我換上了新衣服。和我們一起同行的還有鄰居袁阿姨和她兩歲的兒子操操。我還小操操半歲,所以得管他叫哥哥。媽媽總是告訴我要尊敬長輩,可是在我玩泥巴、捉螞蟻的時候,這個操操總是我的跟班,所以我從沒想過要尊敬他。
那個好玩的地方有一扇很大的門,是由一根根象大人手臂那樣粗的鐵管子組成的。我想伸手去抓,但媽媽制止了我,說會弄髒了手。很快出來一位年輕的阿姨,開了門讓我們進去。
媽媽和那位阿姨說了幾句話,然後蹲下來對我說:「勤勇乖,今天就在這裡和小朋友們玩,等媽媽下班了就來接你。」
我的眼睛早就看見了裡面空地上的鞦韆架和滑滑梯,聽說要讓我玩,哪還不樂意,連連點頭。
那一邊的操操卻哭成了一個淚人兒,抱著他媽媽的大腿不肯放。幾個大人說盡了好話,他也不依。他媽媽沒辦法,狠了狠心掰開了他的手,將他交給那位阿姨。誰想操操哭得更狠了,最後竟然尿了褲子。於是大人們又是一陣忙亂。他媽媽眼圈都紅了,差點想改變主意將操操帶回家去。這時,我走過去拉住了操操的手,說:「我們去玩滑滑梯吧。」這一句話打破了僵局,操操雖然還在哭著,但終於肯留下來了。
就這樣,我和操操一起走進了一個陌生的世界。在我們眼前的是一間漂亮的房間,牆壁上貼著彩色的卡通動物畫,牆角放著一些玩具,二十幾張小凳子靠牆擺放著,圍成一圈,上面坐著和我們年齡差不多大的孩子,都瞪著大眼好奇地看著我們。我和操操都是第一次離開親人,獨自面對這麼多的陌生人,我變得很拘謹,不敢說話;操操則緊緊抓著我的手,現在我是他唯一的親人了。
我和操操坐了下來,一個阿姨開始教我們做遊戲、學唱歌。我很快就不緊張了,全身心地投入了這個大人陪小孩的遊戲中。那一天,我得到了一朵紅花,有兩個阿姨都誇我很乖,很聰明。操操也得到了一朵紅花,不過那是為了安慰他,免得他又哭了。我第一次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在這麼多人面前沒有給自己丟臉。這件事給我的啟發很大,直到現在我還是喜歡在別人面前表現自己,辦起事來膽大妄為,從中嘗到了不少甜頭,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
那個當年尿褲子的操操現在已經是一個一米八幾的大塊頭,在一所體校擔任羽毛球教練。兩年前的春節,他帶著妻子、女兒回家過年,我正好去他家拜年,和他見了一面。我問他:「還記得我們第一天上幼兒園的事嗎?」他說:「不記得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不記得了,總之我不能當著他家人的面揭他的短,於是就說起現在的幼兒園要比當年好多了之類的話。
現在幼兒園的孩子真是幸福,不僅住的好,吃得好,還有各種各樣的玩具可玩,甚至還可以學電腦。可我們那時候的條件很簡陋,吃得也不好,很多玩具還是舊的。阿姨們的表揚讓我得意了好幾天,但熱乎勁一過,我就發現要得到表揚的代價必須是循規蹈矩,而循規蹈矩會讓我失去很多樂趣。幸好有她在,才使我對童年的回憶充滿了甜蜜。
幼兒園裡有兩匹小木馬,是放在露天里的,它們身上的漆已經剝落了許多,只有那個馬型還在。馬的雙腳是用兩根弧形的木架子做的。坐上去前後搖動,還真有些騎馬的威風樣。騎馬是男孩子的專利,凡是戶外活動時間,我總是要在木馬背上呆上幾分鐘過過癮。這一天我在木馬上搖了幾下,因為力氣太小,所以停下來喘氣。那個愣頭愣腦的小子陳志超就站在我的馬旁邊等著替換我。——我之所以還清楚地記得他的名字,是因為他是我從幼兒園一直到高中的老同學,現在他去了美國留學,還不時給我寫信。
「該輪到我了!」他當時這麼叫著,很不滿我霸佔了那匹馬那麼久。
我看了看他,從兜里掏出一粒玻璃珠,說:「你幫我搖木馬,這粒玻璃珠就送給你。」
他雙眼放光,生怕我反悔似的,一把搶過玻璃珠,立刻賣力地搖起木馬來。
我心裡暗笑,他彈玻璃珠的技術比我差多了,雖然送給了他一粒,但我很快就可以從他的手中再贏回來!
我沉醉在風馳電掣般的感覺中,就好象我真的騎著馬在跑。突然耳邊傳來一個清脆好聽的聲音,那聲音道:「我要騎馬!」好象是下命令般不容置疑。我讓陳志超停馬,向那聲音望去,是她!她那雙清澈透亮的大眼睛正盯著騎在另一匹馬上的胖騎士。但那位高傲的胖騎士一點也沒有要理她的意思,於是她的眼神轉向了我。
她是幼兒園裡最討阿姨們喜歡的女孩子,也是幼兒園裡最出色的女孩子。她總是梳著兩根漂亮的小辮,而且常常變換髮型,有時候用紅線纏緊辮根,有時候在頭頂上打一朵漂亮的蝴蝶結,有時候又變成衝天辮。真讓人羨慕她有個心靈手巧的媽媽。不過,也要她自己可愛才行。她不像有些女孩子,動不動就哭鼻子,而且不樂意和男孩子說話。她可是膽大,不認生的。我被她的眼神看得心軟了,就從馬上下來,扶她上馬,然後自告奮勇地說:「我幫你搖吧!」她玩得很開心,我們也因此成了很要好的朋友。
她的大名叫梅映雪,我們都叫她小雪。
這一次騎木馬的經歷讓我明白了兩條人生道理。第一條是不論做什麼事都要想法用最小的代價來完成,要充分重視「玻璃珠」的作用;第二條是討好女孩子一定要身體力行,如果想偷懶而請別人代勞,也要讓她知道這是你精心設計而送給她的驚喜。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我和小雪的友情也日深一日,我們經常手牽著手,就像蜻蜓的兩對翅膀,在幼兒園裡快樂地飛翔。
小雪的兜里總是藏著些寶貝,或者是幾顆糖,或者是幾塊餅乾,每次她總要分給我一半,決不分給第二個人。我呢,就把男孩子們玩的各種玩藝全部教給她,她總是一學就會,彈玻璃珠的水平甚至遠遠超過了陳志超。
自從第一次得到紅花后,我得到紅花的機會漸漸少了,因為我的兩手經常是髒兮兮的,而且有的時候還將手上的泥漿悄悄抹到別人的衣服褲子上。而小雪是我們那個班上得紅花最多的孩子。我不能讓小雪看不起我,所以我得做一些什麼事讓小雪佩服我。
機會終於來了。
我們中午都要在幼兒園裡吃一餐,幼兒園的飯食很差。有一段時間吃的是肉包,說是肉包,其實裡面的肉餡就是肥肉加醬油,所以我們都不愛吃。但一位阿姨威脅我們說,如果不吃,就報告家長。報告家長的意思,就是讓家長打我們**。為了保護**,我們只好犧牲胃。油膩膩的肥肉放在嘴裡嚼著,讓人噁心得想嘔吐。
小雪也討厭肥肉,有一回她坐在我旁邊,吃著肉包直皺眉頭。我看了心疼,伸出小手悄悄對她說:「把肥肉給我。」她猶豫了一下,兩隻大眼睛忽閃著。我對她眨了眨眼睛,她明白了,趁阿姨們沒注意,將肉包里的肥肉迅速掏了出來。我將肥肉捏在手心裡,站起來,大聲報告道:「阿姨,我要尿尿!」
「去吧!」阿姨說。
我跑到廁所,將肥肉一扔,洗了個手,得意洋洋地回來了。
小雪急著想知道答案。
我將兩手一伸,告訴她我把肥肉變沒了。
她笑嘻嘻地道:「騙人!」
我們一次又一次地玩這種把戲,直到被一個好孩子揭發。
幼兒園的阿姨以浪費糧食的名義罰我面壁。
別的孩子都在玩,只有我呆看著面前這塊雪白的牆壁。我沒有哭,只是在想:「在這上面畫一隻小白兔好呢,還是畫一隻大灰狼?」
第二天見到小雪的時候,她將兜里的寶貝全給了我。
我知道了,我是小雪心目中的英雄!
從那以後,我和小雪更是親密無間、形影不離,就像是一個人一樣。
幼兒園裡有午睡的習慣。那是一個大房間,裡面排滿了小木床,每張床睡兩人,每天都有兩位阿姨值班。有一天,我和小雪說話正說得帶勁,兩人牽著手走進了這個房間。
我和小雪的悄悄話剛講了一半,不想就這麼中止了,就對阿姨說:「阿姨,我能不能和小雪睡在一起?」
「不行!不行!」那位阿姨大驚失色,一把扯開了我們牽著的兩隻手,命令我立刻回到自己的床上去。
小雪在一旁天真的問:「阿姨,為什麼不行?」
那位阿姨蹲了下來,握住她的小手,和藹地說:「傻孩子!女孩子怎麼能和男孩子睡一塊呢?」
我不明白為什麼女孩子不能和男孩子睡一塊,但我知道我一定是闖了禍。因為從那以後,我在玩耍的時候,總有阿姨特別留意我。還有一次,我聽見阿姨小聲地對我媽媽說:「你的兒子有點早熟。」我不明白「早熟」是什麼意思,但我知道那決不是在表揚我。她們就這樣觀察了我幾個月,沒有發現我有什麼異常的舉動,這才放下心來。
那時,我以為男孩和女孩的唯一區別就是頭髮。女孩的花衣服沒什麼稀罕,我也穿過。那是有一次阿姨教我們扮家家玩,不知是什麼念頭促使那位阿姨突發奇想,讓我扮演媽媽,讓小雪扮演爸爸。於是我就穿上了花衣服,所有的孩子都笑翻了。他們不是笑我的這身打扮,而是笑我的頭髮。其實我那時白白凈凈,打扮起來決不會輸給女孩子,唯一糟糕的是頭髮太短。阿姨好不容易用兩根皮筋在我頭上紮起了兩撮頭髮,權當小辮。我沒有去照鏡子,但我知道那一定很滑稽,因為連小雪也笑得坐到了地上,抱著肚子直叫疼。
然後是表演。我一手抱著布娃娃,一手裝作在做飯,口裡還念念有詞:「寶寶乖,寶寶乖,媽媽喂你吃飯飯。不許哭,不許鬧,還不準尿尿。」這一回笑倒的是阿姨。
輪到小雪上場了,她在嘴唇上貼了兩張黑紙片,當作鬍子,兩根小辮一翹一翹的,根本就不像「爸爸」,我看了也想笑。
她從我手裡抱過布娃娃,很認真地說:「寶寶乖,爸爸下班了,現在教你做遊戲。」
「他不會做遊戲,他要吃飯飯!」我從小雪的手中搶過布娃娃,認真地說。
「他會做遊戲!」小雪伸手來搶,抓住了布娃娃的兩條腿,我緊緊抱住布娃娃的腦袋不放。
我們就這樣將布娃娃拖來拔去,誰也不讓誰。
「不會!」我叫道。
「會!」她也叫道。
「不會!」
「會!」
「他還沒有長大!」我解釋道。
「你為什麼不讓他長大?」小雪似乎很不滿。
「這布娃娃又不是我的。」我傻乎乎地回答道。
然後我們的耳朵里立刻充滿了各種各樣的笑聲……
只有一次,我把小雪弄哭了。罪魁禍首也是頭髮。
上面說過了,我以為男孩和女孩的唯一區別就是頭髮。我不明白為什麼男孩子只能是短頭髮,只有女孩子才能留長發、扎小辮。於是我就去問阿姨。阿姨說:「男孩子留長發就不像男孩子了。」我又追問:「為什麼男孩子留長發就不像男孩子了?」阿姨說:「這孩子!阿姨跟你說不像就是不像!」
看來,連阿姨也不知道為什麼,於是我就去問小雪。
小雪說:「男孩子留短髮才像男子漢,女孩子有辮子才漂亮。」
我覺得她說得很有道理,因為我正像是男子漢,而她也確實很漂亮。
小雪很愛護她的辮子,有時阿姨也會幫她梳小辮,我就在旁邊看,看著看著也就學會了。有時我很熱心地想幫她梳小辮,但她總是不願意。終於有一次,我趁她不注意,解下了她一邊的小辮,然後向她示意我能夠像原樣幫她梳好。哪知她一摸小辮散了,立刻「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也立刻號啕大哭起來。
阿姨們聞聲趕了過來,將我痛罵了一頓,罰我去面壁。
面壁我倒不怕,讓我傷心的是小雪有好一段時間不理我。
好在小孩子都不怎麼記仇,我們很快又和好如初了。
和小雪在一起就是這樣使人快樂,快樂得讓人忘記了時間的流逝。很快我們都到了入學的年齡。
入學是人生的一件大事,那是一個孩子長大的第一個標誌。但我卻有些快樂不起來。因為附近有兩所小學供我們選擇,誰知道小雪的媽媽給她選的是哪一所呢?
離開幼兒園的前幾天,小雪告訴了我她要去的學校,正是我要去的那所學校!
我高興極了!
開學典禮的那一天,我又驚喜地發現小雪和我分在一個班。
嶄新的一天開始了。
幸福的生活在等待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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