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醒來
入冬以來,揚州的氣候越發冷了,今年少見地連著下了好幾場大雪,屋子外冷風刷刷浸到骨子裡。
木窗開了個縫兒,風吹進來,冷得床上半躺著的人打了個寒噤。
沈琬昭頭痛欲裂,昏昏沉沉地努力掀開一點眼皮,才有微弱的光亮照進來。
紅木雕花床頂四周掛著青色紗帳,用錦繩系在兩邊床柱上,屋子中間燒著暖爐,絲絲熱意撲面而來驅散窗外偷漏進來的寒意。
矮案上點著香爐,淡淡的熏香讓她神志清醒不少。
隔著裡間的山水花紋棉布帘子,隱約能看見外間兩道人影,還有細細的交談聲。
「玉竹姐姐,姑娘這病都半個月了,啥時候是個頭?」
「怎麼,你這皮猴兒性子又耐不住,不願服侍姑娘了?」
小丫頭急了,「我沒有!」
玉竹噗呲輕笑道:「瞧你急的。」
「又逗我,我還不是擔心姑娘,這樣天天在屋子裡昏睡躺著,就是沒病也把身子折騰弱了,要不咱們去求求夫人,再請個郎中來看看。」
「別瞎胡鬧,姑娘的藥方子是李大夫親自開的,濟世堂李家是太醫世家,這揚州城還有哪裡的大夫能比濟世堂更好。」
雲珠撇嘴道:「那李大夫也說了,姑娘除了受寒還有心病,老爺夫人落水那日各自來看了一次后就再沒進過咱們房裡,還不如四姑娘來得多,這心病怎麼好得了。」
「你啊,小心讓姑娘聽了心裡更不好受。」
對,不能讓姑娘聽到。雲珠飛快捂住嘴巴,轉頭眯著眼透過簾縫兒偷偷往裡間看,見到床上半坐著的身影,驚得從凳子上跳起來。
「姑娘醒了!」
玉竹最快反應過來,已經腳步急切地沖了進去,緊張地看著床上容貌生得極美,但臉色蒼白虛弱的女子。
沈琬昭喉嚨幹得發痛,接過玉竹小心翼翼捧上的茶水一飲而盡,這才舒服些。
這半個月來,雖然不能動彈,意識有些迷糊,但日日聽這兩個丫頭閑聊,該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在富庶繁華、堆金積玉的揚州,東城沈家既非高門大戶,也不是什麼簪纓世胄的清貴人家,不過靠著祖上經營起來的十幾家糧鋪,日子倒也過得富足。
沈家祖上出身西北,到沈琬昭曾祖父這一輩肅王起兵謀反,西北大亂,沈家趁著戰亂搬遷至揚州,偏又恰逢時年南方大旱,百姓流離失所。
當時的老太爺咬牙把家裡從西北搬來的所有糧食都拿出來高價賣了,全家上下縮衣節食餓著肚子硬抗,直到朝廷終於回過神來,高祖帝不得不放棄西北平叛,大開國庫全力救災,安撫北上逃亡的難民,這才捱過那段死了不少人的飢荒。
沈家靠著那些糧食攢下家底,但也餓怕了。
自那以後沈老太爺便堅定地認為沒什麼都不能沒糧食,毅然拿出家底一口氣開了幾十間糧鋪,成為揚州不大不小的一戶糧商。
如今沈家老太爺早已不在,當家的是沈琬昭祖父沈老爺子,但沈家的根基還是糧鋪。
只不過照沈老爺子的意思,怕早就不甘心只做區區糧商。
十年前沈家二爺考中秀才,沈家出了個讀書人,沈老爺子大喜。
可惜沈二爺天分有限,再難往上,始終只是個秀才。直到後來突然得貴人引薦,謀了個揚州府轄下興化縣縣丞的官職,沈老爺子這才心滿意足。
而自那以後,沈家的規矩也大了起來,似要同揚州那些世家大族看齊。
可惜,揚州叫得上名字的世家哪個沒有上百年底蘊,家族勢力盤根複雜,只學他們的規矩無異鸚鵡學舌、拾人牙慧。
老爺子的野心,沈琬昭也是半個月前才知道。
想起那日在松壽堂聽到的消息,淡漠到極致的親情,就覺得可笑。
……
思緒慢慢回攏,玉竹見她神色如常悄悄地鬆了口氣。
姑娘心思敏感,還好沒聽到方才那些話,若是聽到了免不得又要難受,下去是該好好叮囑雲珠這丫頭了,不該說的話別亂說。
「扶我出去走走吧。」
在屋子裡躺了半個月,沈琬昭覺得自己快發霉了。或許時候已到,不像最開始來的那段日子神志恍惚,無數混亂的記憶碎片在腦袋裡打架似的要爭出個輸贏來,現在她感覺身上輕快不少。
卻沒想,玉竹聽完這話面露難色。
沈琬昭疑惑道:「怎麼了?」
雲珠實在忍不下,嘴裡的話一股腦像珠子似的倒出來,「韓家的表少爺一大早就來了,現在家裡的姑娘哥兒們都在留園吃茶呢,只有姑娘不知道。」
玉竹拉了拉雲珠的袖口,示意她少說點姑娘不愛聽的話。「姑娘,咱們院子正門和留園連著,出去難免碰上,您要是想散心,不如咱們從側門出去繞著後邊的石林走走。」
「也好。」
沈琬昭點頭,她現在也不想跟太多沈家人打交道。
她需要時間好好消化這一切,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還有另外那個『她』零碎殘缺的記憶。
所有好、壞、疑惑和恍然的記憶,包括這裡的一切,都會是屬於她的,沈琬昭的人生。
……
側門在另一邊,離留園較遠,中間隔著青瓦白牆,還有不少層疊交錯的綠植和石林,完全看不到園子裡面的景象。
但那嬉笑聲時不時傳出來,想是很熱鬧。
對比之下沈琬昭這邊就冷清多了,一出門冷風撲面而來,她不自覺得打了個寒噤。
玉竹急忙替她披上立領對襟的紅梅刺繡厚斗篷,手裡則被雲珠塞了個暖爐,縮著脖子呼了兩口氣才適應屋外的寒冷。
沿著長廊走了一陣,沈琬昭總算覺著身子暖和起來。
「那不是五姑娘房裡的青蓮嗎,怎麼在這兒鬼鬼祟祟的?」雲珠眼尖,一眼瞅見石林背後半露出來的瘦弱身影。
沈家三爺娶了謝氏為妻,生下三姑娘沈琬昭和嫡子沈雲煜,後來西北戰事吃緊,朝廷大肆徵兵,沈家不得不出一個男丁服役,便落到三爺頭上。
西北五年,歸時,沈三爺帶回來一個妾室,和一條斷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