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夢碎
楚言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他好像是被巨浪打翻在冰冷的前塵海底,下沉,下沉,無法喘息亦無法發聲。
他似乎能感覺到月光照在眼前,梨花花瓣也簌簌地落在眼前。可眼前卻一片模糊。
他氣血逆行,肺腑被攪成一團,就在這種痛苦之中,混沌了好幾年的腦子好像突然清明起來了。許多模糊不清的記憶冒出來,紛紛擾擾沒個止息。
……有時他會覺著,上輩子,自己似乎也曾是很想挽回什麼的。
與白華相遇的第三年,他分明已經開始和墨刃關係轉冷,卻一直有種奇妙的固執。寧可留著這人天天在身邊慪氣也不肯放他走。
於是糾糾纏纏,幾番折磨地過了四年。直到墨刃刺殺白華,他暴怒之下親手廢了他的丹田,卻留了他的性命。
打入偏殿之後,他去瞧過墨刃,次次都是不歡而散。
他終於選擇再也不聞不問。
就這樣……又是近三年。
後來,白華也曾經幾次話里話外,或是狀若無意,或是借他人之口地暗示他,應該徹底將墨刃除之以絕後患。
這合情合理,一個公然違逆主人命令而行刺主母的下屬,又是一個武功盡失毫無用處的廢人,留著有什麼用?
可他未應,明明已對白華情深到迷失了自我,卻始終沒有點下那最後一個頭。
只有這件事,成了他在白華面前到死也沒鬆口的唯一一樁。
所以,他直到前世墨刃橫屍在眼前,竟還能覺得自己「仁至義盡」。
——可是想想多麼可笑,倘若他真對墨刃仁至義盡,那具蒼白瘦弱的屍體上,橫亘的無數傷疤又從哪裡來!?
——前世秋槿所言的,千般屈辱折磨,萬般病痛凄苦,又從哪裡來!?
直到此時此刻,才豁然清醒——
都是來自他的愚不可及。
楚言彷彿看見那年那月的漆黑劍光,帶起血霧瀰漫,蒙了雙眼。
是他以當年賜了墨刃的那把長劍,硬生生刺入侍衛小腹,攜著狂暴地灌入的內力無情地一攪。血肉模糊,丹田盡毀。
而墨刃只是怔怔地……茫然地……望著他,毫無抵抗。只是在痛極昏迷前,在意識朦朧間,以破碎的嗓音喚了句「主上」。
此時此刻,那茫然的一雙眼眸似乎還在望著他,那輕輕的一聲主上似乎還在耳畔迴響。
直叫楚言痛徹心扉,肝腸寸斷。
當年,他怎麼會下得去手……
怎麼會……下得去手……
又看見,那年那月的中秋玉盤。
他第一次來偏殿見墨刃時是個佳節。那人磨蹭了許久才趕到,卻在他面前跪都跪不穩。白華微笑著要賞他一盒月餅吃,墨刃捧不住,盒中月餅落了一地。
他便怒,怒斥墨刃故意欺侮白華,踐踏白華一片真心。
——可如今想來,哪裡會是故意,以墨刃的性情,怎會故意做下如此幼稚賭氣之舉!?
他分明是被人挑斷了手腳筋脈,痛不欲生!!
怎會發現不了……
如果自己能發現哪怕一點點的異樣——這再明顯不過的異樣,分明就擺在眼前——是不是結局就能有所不同?
他看見紅綢喜宴,他看見大雪封山。
他本不欲要墨刃死的。
算來,自白華有所圖謀地接近他已經十年過去了。整整十年,他本是從來都沒起過半點心思想叫墨刃死的——
可明該知道叛主大刑下斷無活口,為何能輕描淡寫地下了令?
最後那一眼,他看見墨刃身負刑架,鮮血滴答滴答地往下落,洇了白玉長階一路凄慘的紅。
那人分明已經……已經……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了……分明已經……連再抬頭看他最後一眼的氣力都沒有了……
明該知道傷重失血又無有內力護體的病人,就那麼被扔在雪地里是什麼下場——只要是個人就該知道!!
可為何還是漫不經心地開了口……?
「孤也厭倦了。」
「扔出去吧。」
為何……
「啊!!」楚言的神情痛苦地扭曲起來,他經脈中內力倒行,已是走火入魔之兆,可自己卻還渾然不覺危機。
他發泄地低吼,雙目盡紅,猛地一拳砸在一顆合抱粗的老樹上。
月色籠罩下的荒林中,嘭地一聲悶響響徹。梨樹的軀幹炸裂開來,成片的木屑亂飛在楚言的眼前。
接著就是滿樹的梨花,傾灑落下。
楚言神思茫茫,眼前一陣恍惚。忽然就想起了前世最後的那一刻,沒來得及等到的那場雪。
阿刃的死,該是有多冷,該是有多痛。
為何自己卻能麻木至此。
明明不該如此的……
再久遠些的時光里,撥開那些陰霾,往明亮的年少舊日里瞧去,明明他也曾是那樣真心地疼愛過自己的小侍衛的。
自重生歸來,每當被愧疚所折磨的時候,楚言曾是多麼地盼著能彌補,多麼地盼著他們還能和好如初。墨刃怕他,躲他,不敢信他,這都不妨事,他可以耐下心來慢慢哄,長長久久地待阿刃好。
總有一天,他們還能回到當年模樣。待他除掉白華及其幕後勢力,護好九重殿及一眾下屬,和阿刃還能有好長的日子一起過。
還能一同並肩策馬,還能對坐折花試劍,他還能看到墨刃那驚艷的凜冽劍法,也能看到墨刃在他身側帶著笑意喚他「主上」。
到那時,他的愧疚便能散去,他的心愿便能了結。
然而,這一切的念想,卻在這一刻……
如虛幻的海上升起的泡沫一般,搖搖晃晃地飄得越來越高,直到徹底地被暖陽照亮,然後「啪」地一聲,清脆地破滅了。
墨刃也同他一樣,擁有著那段不堪的回憶。
阿刃該有多恨他啊。
不,倘若墨刃當真能恨死他,當真能一劍把他殺了那倒還好了。可重生后所見,那人卻是處處對外惶恐驚懼,對自己的身體傷痛則麻木而漠然。
他竟把曾經最賞識的利刃,最喜愛的侍衛,親手毀成了這般非人模樣。
再也不可能真正重來了。他曾經最做錯的無可更改;曾經最毀壞的無法彌補;曾經最辜負的無力珍惜。回不去,挽不回,留不住。
凌遲般的痛楚攪碎了五臟六腑,前世今生的幻想在腦中化作血淋淋的尖刺。楚言快要被逼瘋了。甚至有那麼片刻,他在冥冥中覺得,自己就活該這麼疼死過去。
可他聽見有人朦朧地喚他,在很遠很遠處。
……主上……!
又似乎就在很近處,憂慮、焦急而關切。
「——主上!!」
……
楚言倏然睜大了眼。
他的眼前,月色如水清靜。
楚言只覺得頭痛欲裂,胸悶氣短,視野里一陣金星亂冒。閉了閉眼又睜開,才算看清了當下情景。
此處分明是九重殿外,極偏僻的某處荒林。斷樹交疊狼藉,地上鋪了一層斷枝和落花,大半已經陷進土裡。
四周空氣中,震蕩的內力餘波尚未平息。
而他的右手正架在那柄眼熟的漆黑長劍上,墨刃雙手執著劍鞘,被他狠狠抵在一株梨樹的樹身上。
涼清月華下,黑衣青年單足勉強踏著半截樹枝,幾乎整個人都懸空,已是一個千鈞一髮的危險至極的境地。
可墨刃卻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神色,甚至嗓音里都含著淡淡的驚喜:「主上!您清醒了。」
楚言驀然意識到了發生的一切,夜半冷風吹來,寒意爬滿了冷汗遍布的後背,一股冰冷冷的恐懼唰地從腳底直竄到頭頂。
楚言只覺得脊梁骨都凍住了。他竟在心緒大慟之下,走火入魔失了神智,還對阿刃動了手……
他右手趕忙撤了勁道,左手則慌亂地要去扶墨刃。可惜侍衛毫無意識,自個兒輕巧躍下,雙手抱劍行禮,仍是挑不出一絲毛病地恭敬:「方才情非得已,屬下冒犯主上,請主上罰。」
楚言猛地上前一步,伸手抬起墨刃的臉來,蒼白唇角沾著刺眼的紅。殿主以指腹輕輕一抹,果然是血。
「主上……?」墨刃微怔,卻見楚言面色極差,忙道,「您可是尚有哪裡不適。」
「你……」楚言搖頭,他聲音都發抖了,半擁著墨刃幾乎可稱是無措地道,「我——我傷你了!?」
墨刃詫異地抬頭,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屬下無礙。」說罷,他無比自然地垂下頭,斜斜後退一步繞到楚言側面,低聲道:「屬下斗膽,請容屬下為主上梳理內息。」
——無礙?就以這傢伙如今的身體狀況,怎麼可能無礙?還想給自己梳理內息,是敢不要命了!?
楚言給墨刃這輕描淡寫的一句噎得一口氣上不來,話也出不了口。他又氣又痛,又恨自己,索性直接攬著墨刃往地上盤膝坐了,抬手拂上後者胸前大穴,緩緩將內力渡入進去。
這下輪到墨刃大驚了,他當即就要掙扎,「主上,使不得!」
「別動!!」楚言怒喝一聲,夜色下他急得眼尾都泛紅了。這幾日墨刃幾次三番地損耗自己,這般傷上加傷,他是真的怕會損出什麼可怕的後果……
「……」
不得不說這種時候還是強硬的管用,墨刃哆嗦了一下,抿唇不敢動了。
可不知為何,他總覺得,主上雖怒,可這回的怒火卻似乎有些外強中乾。他甚至在裡頭聽出了一絲絲哽咽的意味。
大約……是聽錯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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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不上520,咱還能趕個521
苦盡甘來的甜糖就在眼前,信我=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