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上
然而,楚言卻沒想到墨刃一直昏睡了三天。明明脈象趨於平穩,明明傷勢也開始癒合,人卻一直不見醒轉,甚至對外界的事物一點反應都沒有,是真正的不省人事。
這樣詭異的狀況連葯堂的堂主都束手無策,楚言日益焦慮,索性一直將墨刃留在自己寢殿,一刻都不敢離地守著。連那樣寵愛的白華公子的請見,都幾次三番以各種理由推脫了去。
……這樣一來,不僅中乾殿內的侍從們個個驚悚,連大侍女秋槿都每天一副如墜夢中的樣子。
楚言置之不理。
他心如火焚,只想要墨刃能快些醒來。
他是那樣迫切地,近乎焦慮地渴望著墨刃能夠睜開眼,看看他,和他說說話,喚他一句主上。
或者什麼都好,哪怕是同他置氣也好,口出逆言也罷,此刻他什麼都可容忍得下。
他只想快一些得到某種證明,亦或是說某種確認——
這個人還活著,正在他身邊。
僅此而已。
這一日過了午時,楚言正靠著床沿閉眼小憩,眉宇間已經有了掩不住的倦意。
暖暖的日光透過鏤花的梨木窗子打在床頭,又隨著時間慢慢偏移,漸漸地照到了昏睡著的人的臉旁。
本應昏迷著的墨刃輕輕地皺了皺眉,下意識地想躲。
他的神識一直在黑暗和混沌之中沉浮著,宛如一捧燃盡了的灰屑被風吹散在無盡的寒冷深淵之中。
他陷在這樣冥冥的空洞中,只是昏睡,不知自我也不辨悲喜。
直到某一刻,似乎有微小的光透進來。
是什麼光?
溫暖明媚。明明那麼陌生,卻又好像很熟悉……
像極了二十年前的那個夏日的陽光。
那一束他本是不配得的陽光。
暗衛是註定不見光的。
……墨刃並不記得自己的出身,是暗堂刻意要他們這些孩子忘記的。他只知自己是孤兒,小時候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地被九重殿撿了去。
暗堂里不見天日,他和其他許多孩子一起受訓習武,又為了爭奪活下去的名額而互相殘殺。像是一群在不辨方向的深林之中,紅著眼互相撕咬得鮮血淋漓的小獸。
可有那麼一天,暗堂的重門轟然大開。他和其他十幾個孩子一同被帶出去,第一次沐浴在陽光下,見到了比旭日更耀眼的小少年。
「是殿主容我隨意挑選貼身侍衛。九重殿內的人,我自然想要誰就要誰。」
那小少年有著一雙鋒銳漆黑的長眉和鳳眸,他散漫地翹著腿坐於高座之上,咬字重且刻意,帶著股森然的狠勁兒,「難道你暗堂自認不屬九重殿內?」
那年的楚言不過大他一兩歲,卻已經能看出日後驕烈俊美、鋒芒畢露的模樣。暗堂堂主冷汗涔涔地垂首,沙啞道:「四公子此言誅心了,屬下萬萬不敢!」
「既然如此,」楚言單手支著臉頰發出一聲冷哼。小孩白皙腕口處的深墨色衣袖上綴了刺金雲紋,在陽光下閃著奪目的燦光,「還不把你們的暗衛叫出來,給本公子看看?」
……墨刃是後來才知道的,那時的九重殿主,也就是楚言的生父——膝下有著四位公子兩位小姐。而楚言的生母是其中出身最卑賤、性子最柔弱的一位。
楚言天賦驚人,有著其他幾個兄長無法望其項背的武學資質,由是更引人忌憚。九重殿主是個修無情道的武痴,毫不理會兒女和后室姬妾之間的明爭暗鬥——這幾位公子小姐之間為了爭未來的九重殿主之位的互相殘殺,其實並不比暗堂里鬆快多少。
而楚言勢單力薄,年紀又小,娘親性子柔弱溫順幫不上忙,身周天天險象環生。偏他又生了副死都不甘屈居人下的硬骨頭,非但不肯服輸認命,還要和兄長們爭上一爭。
所以,他迫切地需要一個屬於自己的暗衛。
「可……這實在不合規矩,倘若殿主怪罪下來,屬下著實難做。」
暗堂堂主臉色肅然,沉吟片刻后招手令他們幾個小孩子走過來,「倘若四公子執意想要,不如……挑一個未正式歸入暗衛籍的孩子帶走罷。」
「也可,」楚言見好就收,欣然應允,「叫他們上前,本公子且來考較一番。」
「是。」暗堂堂主躬身退在一旁,卻忍不住看著玉座上那個尚現年幼的身影輕嘆起來。
暗衛……那是殺人的劍,刺探的眼,守護的盾,獨獨不算是有血有肉的人,更不會懂得該怎麼伺候主子。
沒有人會想選一個暗衛來做自己貼身服侍的侍衛,這就和沒有人會選一塊冷鐵做衣服是一樣的道理。
可是四公子卻是沒有辦法。
按理來說,諸位公子小姐想要討到分配給自己的暗衛,怎麼也要到十三歲后才有資格。唯有四公子不能等,他的處境太危險,若無人護身,很有可能等不到十三歲就不明不白地被弄死了。
——沒有人會選一塊冷鐵做衣服,除非他四面皆敵,需要時刻身穿盔甲保命。
所以四公子才使了這麼個心計,以挑貼身侍衛為名,來討暗堂的暗衛。
楚言的「考較」很簡單。他帶來了一柄通體漆黑修長的寶劍,當著十幾個小孩子的面擲在地上。
「此劍單名一個『墨』字,乃是出自鍛劍名家胡氏傳人之手,削鐵如泥,暗夜之中如有遁形。」
尊貴的黑袍小少年笑著,單手指那長劍。
「你們幾個盡可使出本事爭奪。最終搶到劍的那個,劍歸你,你跟本公子走。」
寥寥數語落下,孩子們頓時撲身而起,打做一團。能擺脫暗衛之苦,從此跟著尊貴的公子,這樣的機會說是千載難逢也不為過。
唯有墨刃沒有動——其實當時他還並不叫墨刃——他跪在邊上,忍不住偷眼去看這位過分尊貴俊美的四公子。
他從來都沒見過這樣奪目的,彷彿周身都泛著光華的人物。這位小公子實在太好看,他移不開眼。
移不開眼,所以就一直看著。
……暗衛小孩的目光絲毫不帶掩飾,連尋常人被盯久了都會不自在,更別說楚言是個有武功傍身的。
楚言玩味地挑眉望過來,卻故意不言語。
暗衛不是會多嘴的,那跪在下頭的小孩更是沉默,只是面無表情地盯著四公子瞧。
他們就這麼對視著……對視著。
暗衛的定力哪是一般人能比得上的,最後還是楚言先堅持不住,臉色微妙地咳了咳。
墨刃這才回過神來,往四下一看。那些孩子大多已經打得趴下了。一個壯實的少年手捧那柄漆黑長劍,面露激動之色地欲要拜伏在楚言面前。
於是墨刃平靜地站了起來,平靜地走過去,拉起架勢開打。幾招過後,他一掌劈在那個壯實少年後頸,弄昏了人,奪走了劍。
「……」
楚言黑了臉。
「你覺著,這樣的取勝方式本公子也會認?」
墨刃雙手捧著漆黑的長劍,跪在玉階之下。小暗衛垂下眼,冷靜道:「四公子沒說不可以。暗衛只求結果,不問過程,能克敵制勝便是好的。」
楚言一愣,突然仰頭大笑起來,拍著手連連稱妙。暗堂堂主有些無奈地解釋:「這是個野崽兒,入殿時日不長,性子也硬,暗堂還未訓妥帖。四公子莫見怪。」
楚言笑容未散,居高臨下地拿手指點了點他:「不妨事,就他了!我喜歡這樣的。」
他站起來,目光看向小暗衛,啟口的語調更有力了些:「你……跟我走吧,做我的貼身侍衛,做我的劍。」
墨刃突地心魄搖動。那時他年紀尚小,還有些懵懂著,就那麼跪下叩了個頭應道:「是。」
楚言饒有興味地探身,神情灼灼地望著他:「可有名字?」
「回四公子,未有名字。」
「今日本公子就以此劍為你賜名——墨刃。」
「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利刃。」
「謝四公子賜名。」
他再次叩首。
誰料那楚小公子卻含笑搖頭,「既已認主,今後不要稱什麼四公子了。要叫……」
墨刃疑惑抬頭。夏風拂面,逆著刺眼的璀璨陽光,他瞧見他新認的小主人自個兒也摸著下巴猶豫著,卻在下一刻神采飛揚地彎了眉眼,十分歡欣地道:「——唔,叫主上!」
於是墨刃平靜地三叩首。
他應道:「見過主上。」
從此,一朝認主,一生效忠。
他的一生何其短暫,已經走完了。唯有那顆已經無法跳動的心臟里,未乾竭的最後一點赤血還企圖存著熱,存著對楚言的思念和執念。
……前世最後那段日子裡,也有人恨鐵不成鋼,罵他為何要苦守著一個昏庸的主子至此。
他便說,他是一柄認了主的劍,蒙主上賜名,得主上親鍛,自當寧折不改初衷。如若主上要棄劍,他認命便是,又哪有叛主的道理?
那話只有一半是真的。
他甘願傾盡一身心血地忠於楚言,不僅僅是當年那一跪一誓,一個賜名。
更是因為,在那個名喚白華的貌美少年出現之前的日子裡,楚言曾是那樣地賞識他,親近他,愛惜他。
墨刃幾乎要忘了,自己也曾是得過主上的信任的。他還是殿主唯一的貼身侍衛時,主上身後一步的那個位置只屬於他。
那個獨一無二的,離主上最近的位置。那個他永遠也不可能再站上去的那個位置……
九重殿背倚天嵐山,春天山腳下梨花開遍,浩浩如雪。曾經楚言也會拉他花下試劍,打得酣暢了開心了,就親昵地握著他的手腕低沉地笑:「瞧瞧,孤當年可是撿到寶了。」
也會盯著他沏茶的動作,突發奇想地問一句:「阿刃,你這樣的好武功,天天被孤圈在身邊兒做伺候孤的活計,委不委屈?」
不等他慌忙否認,又兀自搖頭長嘆:「可惜孤還是喜歡你,別人都用不慣。哪裡捨得放你走……你認了罷。」
主上拿他當寶。
主上還是喜歡他。
主上習慣他,捨不得他。
那些相知相伴的年歲。
如何能不念,如何能不念……
士為知己者死。
他心甘情願。
只憾到了最後,他也沒能再叫一聲那句……
昏睡中的人呼吸微亂。
蒼白的唇瓣虛弱地動了動。
「主……上……」
淺眠的楚言忽地一顫,猛地驚醒過來。
「——阿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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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戲加戲,補一個老早就想加進去的童年回憶殺(是的這一刻我圓滿了嗚嗚嗚)不知道新寫的部分和舊文比起來會不會文風差距很大,有違和感也請包涵一下吧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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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殿主是個沒情商的,前世說的喜歡不是情愛的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