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虹
墨刃的意識在一片混沌中上下浮沉。
他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只有劇烈的痛楚蠶食著他的肺腑,連呼吸也變得如遭酷刑,他疼得掙紮起來,在昏沉中猛地痙攣著嘔吐了什麼,喉管里口鼻里全是血腥味。
漸漸地,血味也散了。他迷糊間覺得很冷,前世最後死前都沒有這麼冷。
他好像整個人被孤獨地拋進了黑暗的冰海里,浩瀚的大雪一片片落在身上,將他埋起來。
朦朧間,原本漆黑一片的視野,忽的有團色彩暈染開來。
遠處傳來喧嚷的聲音,有人敲鑼打鼓。
他彷彿看見九重殿落雪了,無數人影綽綽穿行。
他看到紅火的喜綢,明亮的燈籠。亮光在眼前晃個不停,又映著地上檐上的白雪,如墜幻境。
墨刃怔怔地想:他為何會夢到這些?
他知道這是夢,他應該醒來。
但緊接著他又聽見洪鐘似的聲音,從裡面八方而來:
「偏殿賤奴墨刃,謀殺新侍君白華,治叛主罪。」
「十三道酷刑已畢,請殿主驗刑賜死——」
層層回蕩,震耳欲聾。
「請殿主驗刑——賜死——」
層層玉階直上,金碧輝煌的主殿前,紛飛的吹雪盡頭,站著一個楚言。
夢境里再沒有白華,也沒有其餘的什麼人,只有一襲紅衣喜服的楚言,居高臨下地冷眼看著他。
於是,墨刃忽然想起了自己前世是怎麼死的。
殿主吩咐過後,他被兩個人從兩旁擒著手臂拖了出去,取下刑架,一直拖出了九重殿。
他想最後看一眼主上,卻沒有力氣抬頭。
他朦朧地暗想:主上。
主上,您已厭倦屬下了么?厭倦了所以才想扔了屬下么?
不……不要。阿刃不怕死的,可至少求您親手賜死……
手足經脈被斷,被粗暴拉扯本應是很疼很疼的,可大約因為受了太多刑習慣了痛楚,又或許是因為人也就剩最後一口氣了,墨刃其實沒有很大感覺。
唯一深刻的感覺就是冷,寒意不停地侵入骨髓,好冷……好冷……好冷。
他不停地顫抖著,眼瞼重複地打開又合上。夜色很深,從他身軀里流出的血染紅了沿途的雪地與枯草。
耳邊隱約聽見那拖拽著自己的兩人說話。
「嘖,這人快不行了。」
「廢話。」
「殿主吩咐扔出去……是該扔哪裡去?」
「去殿外尋個荒地罷,大好日子呢,莫叫屍體礙了眼。」
他也曾想求那兩人不要再往遠處走了,至少讓他死在九重殿里,或者至少能看得見九重殿的地方也好。
但他已然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只能發出絲絲氣音。他又開始咳嗽,吐了好多的血。
最後,他被扔在一塊無人的荒涼雪地上,周圍除了漫漫黑夜什麼都沒有,也看不到九重殿的光火。
雪還在不停飄落,寒風嗚嗚地吹。兩個侍從結伴回去了,他一個人躺在雪間,繼續發抖、嗆咳、失血……心裡還靜靜想著主上,難過著主上終於不再要他了。
他就在這場大雪裡一直想,想了很多很多,想到意識渙散,想到腦海中那張俊美冷厲的面容也像泡沫一樣融化……當他再也不能繼續想的時候,他就這麼死去了。
……
可他為何要夢到這些?
墨刃不明白,他……也曾無數次在生死的間隙走過,但是像這樣被困在夢魘里醒不過來的還是第一次。
墨刃懨懨地想:因為主上最近待他太好。
他變得軟弱了,嬌氣了。
還有那一劍。
那一劍,為什麼會偏了呢……
更多紛紛揚揚的雪將他的意識推走,不知過了多久,墨刃感覺四周在晃動,咯噔咯噔的車輪聲傳來。
伴隨著肺腑間尖銳的痛感,他的五感終於漸漸恢復了些。
他意識到自己蓋著厚實的棉被,被人摟著抱在懷裡。
墨刃人還沒完全清醒,先本能地掙扎了一下。
摟著他的手臂立刻收緊了,有人輕輕地拍撫著他的肩膀,低低道:「阿刃不怕,是孤在這。」
墨刃吃力地張開眼,入眼的是馬車的車廂,有很濃的葯香和血氣。
車簾是很厚的幔子,不透光,分不清是晝是夜,車廂邊上擱了一盞小燈,黃蒙蒙的光芒正安寧地在黑暗中晃動著。
「阿刃……醒了?認得孤了么?」
楚言隔著一層被子抱著他,神情在燈光下顯得無限溫柔,眼角卻有淚痕。
旁邊的水盆里浸著被血濡濕的手帕,而殿主的袖口和衣襟上也沾了星點的血跡。
墨刃枕著楚言的胸口,他聽見主上的心跳一下下震顫在耳畔,本就不很清楚的意識更恍惚了。
他只想:主上是哭過了么?
為什麼……是誰惹他的主上哭了?
「主……」他張口想喚主上,嗓子卻沙啞得嚇人,發聲時陣陣干疼。
殿主便從旁邊斟了小半碗水來,「來,先喝些水。」
楚言一隻手摟著他,另一隻手將碗沿兒湊到侍衛慘白的唇邊,「慢些……慢慢喝,不然待會又要吐血了。」
墨刃就著殿主的手喝下幾口熱水,伏在主上胸口處淺淺喘息,人依舊是昏昏沉沉的。
楚言拍了拍他,低聲哄慰道:「乖,難受就再睡會兒。」
他知道墨刃此番傷得實在太重,能在路途上從昏迷中醒來已經是出乎意料了。
墨刃卻沒有睡,他微微睜著眼,茫然看了楚言許久,才遲緩地道:「主上……這是去哪裡……」
楚言柔聲說:「咱們馬上回殿了,回九重殿去。如今外頭天還沒亮呢,阿刃想吃什麼,孤回去后吩咐人去做早膳?」
回殿……?為什麼……
墨刃眼神有些失焦,他手指無措地攥著楚言的一片衣角,啞啞地道:「那燕洛……白華……」
楚言察覺到他的小動作,趕忙把侍衛冰冷的手指握在自己掌心,沉聲道:「都解決了,你莫多思慮,好好休息。」
墨刃本能地覺得哪裡不對,但腦子卻好像生了銹的輪子,一點也轉不動。
他忽然低低哼了一聲,忍不住蜷縮著咳嗽起來,咳得渾身如風中秋葉一般顫抖。
「……阿刃!」楚言驀地咬牙,更緊地抱著他,握著他的手掌輸入內力。
殿主臉色發青,慌亂地小聲絮語,「沒事,不怕,不怕……」
「唔,咳咳咳咳……咳、主……咳咳,主上……呃咳!!」
墨刃瞳孔痛苦地縮了縮,他猛地挺身痙攣,口中嗆出的殷紅潑灑在半空。
「阿刃……!!」
楚言近乎絕望地閉眼……他抱著墨刃的手臂衣袖上,又被濺了新的血跡。
他卻顧不得,倉促地用帕子去擦墨刃唇畔的血,顫抖著聲音道:「不怕……阿刃不怕,咱們就快回殿了,快有解毒的葯了,再堅持一會兒……很快就不疼了,很快。」
車廂依舊在輕微搖晃,車輪的咯噔咯噔聲彷彿一場難醒的噩夢,這條長路卻不知何時才有盡頭。
「主……」墨刃紊亂地按著胸口喘息,冷汗涔涔地睜著眼,眼前卻一片昏花,喃喃道,「放……咳咳咳……」
楚言幾乎是六神無主地低下頭來:「要什麼?你,你慢些說。」
墨刃閉了一下眼,那口血吐出來他神志反而清醒了點,此時虛弱地去推楚言的手臂:「臟……您快……放開……」
楚言哪想到都這個時候了墨刃想的還是這種事,他語無倫次:「不臟,不臟,你別亂動……乖,讓孤再抱一會兒,啊。」
墨刃垂下眼,神情苦澀地道:「是屬下……無能……」
他臉色蒼白極了,汗濕的黑髮散亂,被楚言攬著偎在殿主懷裡,難得地很顯脆弱。
「屬下……非但未能制敵……還如此狼狽地中招,拖累了主上……」
侍衛愧疚地低眉,輕輕地說,「連主上當年賜的劍都……都……主上該罰阿刃的。」
楚言胸口疼得幾乎裂開。
其實……方才墨刃昏睡的時候也曾毒發吐血,到了兇險時候,聽侍衛無意識地掙扎囈語了幾句。
他先喚「主上」,又說「好冷」;他說「求您親手賜死」,又說「太遠」、「不要再走了」、「看不見」。
於是楚言知道了墨刃在瀕死時刻做的是什麼夢。
九重殿主終於淚流滿面,佝僂在這一方車廂內,抱著身軀冰涼的侍衛埋頭嗚咽。
他恨不得去死。
而如今墨刃醒轉,卻又是這般……
忽然間,馬車劇烈一晃,猛地傾斜。
楚言眼神一變,他單手撐著車廂將墨刃往懷裡抱緊了,挨過這一陣劇震。
外頭隱約傳來兵刃相擊之聲,楚言掀開車幔,黑壓壓的夜色與狹窄的山道驟然入眼——這架馬車,竟是飛奔在一條極為險峻的陡峭荒路上的!
正巧前方御馬駕車的秋槿轉過頭來,侍女的鵝黃小裙被風吹得翻動,她清聲道:「主上,盟主府的人快要追上了,奴婢怕是甩不了他們太久……可要停下馬車,在此還擊么?」
墨刃聽見了,心頭猝然一驚,哪裡還不知楚言說都解決了定然是誆他的。
他勉力撐起身往外看,只見車輪飛轉,沿途碎石跳動。馬車的一側為山壁,另一側就是懸崖,稍有不慎就會跌落下去,粉身碎骨。
後方隱約有人影上下縱橫,黑衣的是九重殿的暗衛們,而與之交手的,定就是秋槿所謂盟主府的人了……
秋槿眼尖,盯見他就道:「墨大哥醒了!這裡不用你管,你快躺回車裡去。」
墨刃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主上一推,連人帶棉被地被塞回了車裡去。
楚言順勢側了側身替病人擋風,口中對秋槿道:「馬車不停,也不許減速。」
秋槿道:「可是主上,盟主府人數太多,暗衛擋不住!就算加上兩位護法出手,疾行中怕是護不下馬車無損……」
遠處,裹挾了內力的喊話聲傳來:「九重殿主楚言!你身負勾結毒教、禍亂中原之嫌,盟主府已為你落下金烏令,很快江湖各大勢力都將赴令……勸你莫要不識好歹,速速隨我等去見黃盟主!」
「若當真有冤,大可在盟主面前分辯,盟主必然還你清白;若罪行屬實,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也休想逃脫!」
墨刃皺眉,他一個字也沒聽清,因為主上捂住了他的耳朵。
楚言懷裡抱著自家侍衛,只當那些狠話是耳旁風。
等後頭那幫人喊完了,他轉手拿起了車廂旁掛著的一柄劍。
那是……或者說曾經是,九重殿主楚言的佩劍。
劍鞘玄青銅,劍柄朱紅玉,長二尺又八,名懸虹。
楚言的目光在這把寶劍上流連而過,手指撫摸著柄處鑲嵌的艷艷紅玉,忽然低聲嘆道:「孤有多久沒好好用過這劍了。」
「主上……」
墨刃微怔。只有他才知道楚言這話的含義,倘若算上前世那些被毒害的光陰,主上的確該是很久很久沒有正常地握過劍了。
後頭的追兵漸漸逼近了,暗衛果然因人數較少而陷入了苦戰。影電與影雨兩位護法左右支援,仍是戰得吃力。
有人挽起鐵弓,對準了疾行中的馬車。
楚言沖墨刃笑了笑,半是自嘲地道:「也不知還會不會用了,若是鬧了笑話,阿刃便當沒看見罷。」
他拔劍出鞘,寒光在劍刃上一盪而過,「阿刃,你聽不聽孤的話?」
墨刃突然心慌,他怕楚言亂來,居然飛快地搖了搖頭。
楚言忍俊不禁,無奈地撫了撫侍衛的臉頰:「你啊。」
他便又說:「那孤使劍給你看好不好?」
這回墨刃還沒來得及搖頭。
「看好了。」
楚言深深看了他一眼,留下這句。
下一刻,九重殿主在車廂邊緣一踏,黑袍翻飛,仗劍凌空而起!
「主上——」墨刃不禁屏息,他的目光追逐著殿主而上,驀地望見了夜空中的一輪皎皎壁月。
山影歧斜,銀輝遍灑。楚言的身影與懸虹的劍影,一齊滿映在這浩蕩清明的月光之下。
月光流轉在懸虹的劍尖之上,繾綣而又殘忍。殺意在月下化成了煙,幻成了霧,最後凝成的卻是劍。
是塵封已久的懸虹劍。
是蒙塵已久的……楚言的劍。
霎時間,劍光大盛,蓋過了月光。
後方有人驚恐:「——放箭,快放箭!!」
一聲令下,十餘根鐵箭如黑色的閃電般裂風而來。
楚言抬起劍,他的手腕白皙有勁,微見青筋;他的劍招凜厲而筆直,就像他的人——
他曾經也是那樣驕傲得意的恣睢少年,像一陣烈風,像一把快劍,無所畏懼,未墮泥塵。
而如今,他再不復少年恣意,甚至那雙曾經自傲得目中無人的雙眸,也剛落下悔愧的淚水。
唯有他的劍里,仍然還帶著少年的狂氣。
只是比昔年更沉穩,更鋒利。
無數鐵箭撞上懸虹,被利落地斬為兩截,紛紛四下散落。
楚言身輕如燕,長劍左右橫開,劍意排山倒海地壓倒了一片箭矢,將疾行中的馬車護得密不透風。
他的劍不停,破開鐵雨之後,又筆直地落入馬車后的敵陣之中。
頓時山路染血,慘呼聲此起彼伏,一個個前一刻還在飛踏輕功的活人,下一刻就變成一具具屍體跌落下去。
馬車內,墨刃撩開幔子。他面容蒼白,失神地看著楚言的身姿,忘了自己本想阻攔。
月色下有風吹過,一場血花開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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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損後接病弱再來一場打戲,對我來說簡直是絕妙美味大餐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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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小黎明開文了我居然在更墨刃,這叫什麼!這叫真愛!!
但悄悄說,新文開張的時候評論區必然一排恭喜開文,而這個時候,如果聰明的作者去更了另一篇文,那麼她就能收穫兩份評論——嘿,不愧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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