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9 章 第 149 章
光影又移動著,變成了昏暗的室內,一縷燭光映著床帳,躺在床上的男人發出震耳欲聾的嗆咳聲。
老太太更哭得撕心裂肺,撲倒在厚厚的被衾上,嘶啞的哭聲比屋外烏鴉的叫囂更難以入耳。
李凌雲跪在床榻上,捧著一碗苦藥默默流淚,她變得很清瘦,素凈的衣擺落在地上,被踏在老太太的腳底。
老太太為了兒子哭,天明哭到天黑,疾呼自己的苦命,白髮人送黑髮人,又哭兒子命苦,身子骨太弱,最後,她的眼淚就變成了利器,不留情的扎向李凌雲。
「就是你這個晦氣的女人!剋死了我的孩兒!」
李凌雲默然跪在原地,在她的廝打和辱罵中搖搖欲墜,手中的葯碗從發顫的指尖滑落,砰的一聲砸了個粉碎。
她往後偏倒,幾乎是半個身子壓在火盆上,手掌按進未燃盡的炭火和艾草灰燼之中,疼得立刻就掉下眼淚來,終於也化作絕望的哭泣和嗚咽。
在男人連聲的勸解和老太太的辱罵中,李凌雲的哭聲不絕,她已經形容枯槁,幾乎讓姜此玉覺得恍然——那個曾經笑顏如花,神采飛揚的女子就像是從來沒有存在過,只剩下被榨乾了,傷透了心,此刻涕淚滿面,哭嚎之聲就像野獸一樣毫無體面和理智的寡婦。
她趴在棺木上,慘烈的哭嚎幾乎洞穿靈堂之上來祭拜的人們的心臟,婦人們感同身受的紅了眼眶,姜此玉聽見人群中有人讚歎著:「好生貞烈的女子,真真叫人哀憐....」
他們都誇讚著李凌雲所表現出的對死去丈夫的堅貞不渝,認為她表現得像個節婦。
既然是節婦,那麼定然是要傷心欲絕,隨夫而去才能為人所稱道了。
老太太看著李凌雲,也用帕子擦拭著眼淚,慢慢地說道:「凌雲是有心。」
李凌雲好像一下子又不是那個遭人厭棄的可恨媳婦了,她用自己的貞烈換來了全府上下的尊重,她吃得又少又簡單,在臨近冬日的天氣里也用不得熱水,屋裡的裝飾書墨都被清除,床被單薄,不準生炭火取暖,粗陋的衣裳才能彰顯她的決心。
李凌雲就在眾人交口讚歎的視線中越發的枯瘦,慢慢地死去,然而又滿身光環環繞著,困在小小的屋子裡。
她要作為一個節婦死去。
可是她的肚子卻大了起來,老太太於是忽然又改變了主意,不要她當節婦了。
她和兩個丫鬟一起住進了祠堂,先前被剋扣到只剩米飯青菜的飲食變成了養胎的補餐,長期飢餓的腸肚被丫鬟監視著吃下油膩的大魚大肉,李凌雲每日都要吐,老太太恨恨道:「你肚子里可是我兒子唯一的香火!」
她看李凌雲乾枯的臉和鼓起的肚皮是截然不同的兩種眼神,好像她的身體完全變成了一個裝滿財寶的大瓮,為了得到裡面的東西,老太太會隨時用尖利的趾爪開膛破肚,然後將容器粉碎,徹底隨風散去。
李凌雲好像已經瘋了。
姜此玉看著她逐漸變成一個木頭雕築的死物,眼珠獃滯地長久凝望著面前令人絕望的世界。
但她掙扎的魂靈又彷彿沒有燃燼,在死灰中偶爾迸濺出一點點的火星,李凌雲摸著自己的肚子流眼淚,然後目光越過圍牆,好像希冀著這座宅院能垮塌傾倒,將自己釋放出去。
姜此玉感覺自己的面頰濕潤了,在一片朦朧的眼淚中,她用發抖的手臂捂住耳朵,這樣就不用去聽李凌雲生產時驟然發出的尖叫和嚎啕。
她幾乎感覺自己的心臟在李凌雲的嘶吼中碎成了很多片,血腥味濃烈得無處可逃,她身處其中,幾乎要窒息。
「娘!!!——娘啊!!!救我!」
姜此玉徹底被擊倒了,她積累許久的負面情緒在這一刻傾瀉而出,她也開始嚎啕大哭,感覺好像是自己躺在了那張狹窄的產床上,被什麼東西從內部活生生的撕裂扯開。
她幾乎是撕心裂肺地哭,跪倒下去,渾身都蜷縮在一起,因為極度的痛苦而全身抽搐顫慄。
***
辛渺的劍鋒煌煌生光,幾乎是一劍就劈開面前的嬰靈,四面八方交疊傳來的哭嚎幾乎讓辛渺耳膜被震破,她的感官受到了極大的影響,腦海中嗡鳴陣陣。
幾乎被夷為平地的花園瀰漫著煙塵,垮塌的樓閣天台砸進水池,垂倒的花草樹木伏倒在路上。
空氣就像是凝結了一樣冰冷,她吐出一口氣,幾乎能感覺到熱氣在面前凝成了霜,刺痛面頰。暴怒的咆哮從某處傳來,幾乎使得辛渺痛得倒吸一口涼氣,蹲下身捂住了耳朵。
震耳欲聾的虎嘯每一次響起都令她眼前一黑,頭皮發麻,她頂著這咆哮聲奮力戰鬥,清空了身側一片嬰靈,但還有更多源源不斷冒出來。
她也只有一個人,無法殺盡,恐怕現在整個章府都在鬧鬼。
紅紅這邊反倒占著上風。白虎畢竟只有殘魂,縱然可以驅使借用此地陰魂力量,但也有限,紅狐的左耳鮮血淋漓,但一掌抓斷了白虎脊樑,它便發出最後一聲強弩之末的悲愴長嘯,身不由己的癱倒在地,露出大片骨骼的前肢無力負擔上半身,巨大的虎頭猛地砸落在地,濺起一片煙塵。
紅紅引來自己的妖丹,在白虎幾欲滴血的兇惡目光中吞下,妖丹回歸,它雙目中金光涌動,氣吞山河,縱使受了幾處傷,也根本不礙大事。
只要輕輕一抓,它就能輕鬆終結白虎性命,徹底讓它灰飛煙滅。
勝券在握,紅紅冷冷地注視著它,倒也無意享受勝利帶來的喜悅,它只是居高臨下地注視了一會兒,然後緩緩的朝它走來。
白虎再發不出呼嘯,只在最後關頭於喉間發出不甘願的悲鳴——
一道小小的灰影子從暗處竄了出來,擋在了紅紅和白虎面前。
是那隻小虎!
它不甚健壯的四肢抓著地面,低低伏著身體,徒勞而恐懼地對紅紅髮出恫嚇之聲。
它大概是意識到了紅紅和己身的差距,難以抑制本能地感到害怕,卻在緊要關頭沖了出來,還是擋在了它面前。
紅紅看著這一幕,沒有多大動容,但卻停下了腳步。
「我已經難逃一死。」白虎碩大的頭顱艱難的撐了起來,布滿傷痕的兇狠面龐沾滿灰塵和血跡,艱難地發出喘息。
它居然說話了,渾厚的嗓音並不很清晰,更像是有了聲調的野獸嗥叫,辛渺遠遠地聽著,也捕捉到了小虎相比起來細弱的咆哮。
她眉頭皺起,緩緩地朝他們走去。
「雖然我命當如此死不足惜,可是這小虎從未傷過人性命,不至於斬草除根...」白虎死前話語,倒有些舔犢之情。
紅紅冷笑了一聲,長尾在身後悠然拂動。
小虎碧藍的眼珠如琉璃球,此刻好像是聽懂了,兩汪眼淚含在裡面,轉頭靠近了大虎,試圖用頭將他拱起來。
白虎伸出舌頭舔了它一下,前爪緩緩地將小虎攬住,巨大的虎掌能輕易的罩住整個小虎身體。
「我雖然罪大惡極,但人也說過『虎毒不食子』。」白虎的胸腔中傳出喘息的嗡鳴,僅剩的一隻眼盯著掌下的小虎,感受著它幼小身軀中傳來的有力心跳。
冰冷的藍色眼珠轉動著,凝視著小虎同色的眼睛,對面的紅狐沒有動,彷彿在等它說完遺言。
「可惜.....」
話音未落,一瞬之間,紅紅已經一躍而起,獵獵風聲拂動,長尾如□□在空中劃過殘影。
如流矢般迅疾,千鈞之力驟然落下,白虎巨大而堅硬的頭骨瞬間爆裂,在銳不可當的利爪下瓦解。
辛渺只聽得轟然作響,虎嘯半截。
一切就已經戛然而止,她快步走上前,聞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小虎輕微而虛弱的嗚咽響起,辛渺一愣,就聽紅紅說:「果然賊心不死。」
紅紅敏捷的從巨獸屍身上跳下來,從白虎嘴下掏出小虎。
小老虎毛茸茸的身軀上有排血洞,汩汩鮮血從傷口處湧出,打濕了皮毛。
「它在最後還想吃了自己的孩子?」辛渺失聲問道,先前她幾乎也被蒙蔽了,彷彿白虎精最後真的對自己的血脈有一絲溫情。
但現實是殘忍的,它甚至到了最後都還試圖吞噬小虎。
小老虎發出虛弱的悲鳴,藍眼珠里滾下兩行眼淚。
紅紅嘆了口氣:「就跟你說了吧,你爹不是好東西。」
辛渺蹲下身來,一摸一手血,毫不猶豫用劍削了一截衣擺,試圖按住傷口:「還有得救嗎?」
她感覺到手掌下小老虎的身軀輕輕的喘著氣,只是越發的微弱。
小白虎嗚咽了幾聲,沒了動靜,辛渺一驚:「怎麼了?」
「還沒死,暈過去了。」紅紅說完,搖搖頭「還有得救,放心吧,我出手很快,只是皮肉傷。」
辛渺這才想起,妖和普通動物體質多半不同,小虎還能活。
話音剛落,突然一陣地動山搖。
辛渺一驚,整個人都被晃倒,貼近地面,仍然能感到劇烈的晃動,同時,更能聽得清四面八方彷彿山崩地裂般恐懼的巨響,還有周圍乍然更加陰冷瘮人,戾風呼嘯的巨變。
「糟了!!」一直顯得氣定神閑的紅紅居然慌亂得大叫起來。
「怎麼了??!」辛渺睜大了眼,雖然不明所以,但似乎是比白虎精還麻煩的事。
紅狐渾身的毛都炸起來了,神情凝重的抬頭:「陰氣接天....這裡比我想得更邪門,十死無生,大羅金仙都救不了了!」
整個府邸都已經被深重的陰氣所淹沒,糾集的陰魂在肆無忌憚地凝聚擴散,一切目之所及都在腐壞潰敗,那些草木已經開始枯萎,水澤也發出長久不流動的臭氣,牆壁山石如齏粉般崩裂粉碎,污穢腥臭的藤蔓似的斑駁痕迹很快布滿了地面,往上不斷的攀升。
空洞的哭聲在若有若無的回蕩,這時卻沒有濃霧了,只是淡淡的一層陰翳無所不在,紅紅抬起頭,看見一團滾滾而來的黑煙從身體內探出十七八隻小手,猙獰的五官在縫隙中若隱若現。
它高高跳起來,長尾如鞭子般狠狠打去,那妖魔卻倏忽一閃,從它手下逃過了!
紅紅心裡驚得一跳,勢如閃電般出爪一抓,嬰靈頓時四分五裂,爆發出最後一聲哭嚎,身形卻沒有消散,而是迅速的滲進了地里。
「不跑不行了,再不走就死定了!」紅紅抓了抓自己被血染得一綹一綹的耳朵毛,很快的念了一句咒法,一掌拍到小虎身上,一點金光閃過,傷口的血立刻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