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
反思自己的內心,直到這一刻我才確定,我對酷拉皮卡的感情絕對比我自己想象的還要更加深刻。
但由於慣性思維的引導,在我心中,他的形象始終都與最開始那個十歲出頭的小孩無異,一個人是無法在細密流逝的時空中捕捉到變化的痕迹的。雖然有時候我也會用戀愛話題同他打趣,但歸根究底我從來沒覺得這個孩子——不,他已經不再是個孩子了,是我從來沒覺得他作為一個早已經足夠成熟的青年男性,會萌生出指向我的戀愛感情。
但這並不意味著我真的意識不到他在慢慢長大,只是現狀的脫節最多還是要歸咎於我的思維誤區。直白一點說,我一直自認為我們是親密如家人一般的不可分割的關係,可是誰會那麼輕易料到這種關係里也會產生戀愛的情緒呢?這並非多麼不可思議的事情,反倒是在真實發生之後便完全能說得通,問題只是我沒有想到而已,是完全發生在我的意料之外的狀況。
「神的聆聽……?」他看起來有些不解地複述了一遍我的能力,那雙漂亮的眼睛寫著求知。他看著我,和過去也並無二致。
「簡單來說就是一種許願的能力,」我回望他的雙眼,感覺到近一年來都不曾有過的安心,「任何願望,只要是你能想象到的,基本就全部都能做到。條件是願望必須要開口說出來才能生效,制約就是許願之後會陷入昏迷,昏迷時長由十二面骰的點數決定——點數越高,昏迷時間就越長。最高的昏迷時長是十年,如果擲出十二點的話會直接死掉。」
「難怪……難怪五年前那時候遭遇暗殺你能起死回生。」他輕聲說。
「是啊,所以我會幫你的。雖然因為昏迷機制的限制,導致這個能力大部分時候都比較雞肋,但是關鍵時刻也還是能發揮出意想不到的效果的,是一個非常適合用來應急的能力。所以——接下來你的全部願望,就由我來和你一起完成吧,我可是能夠被神明聆聽心愿的人呢。」我晃著腿,偏頭看著他,語氣輕鬆地說。
「我……」
「不準拒絕我!」酷拉皮卡剛要開口,我就立刻義正言辭地阻攔到。但他無視我的打斷,還想繼續說下去,於是我索性直接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聽我把話說完!」我有點著急地說,「反正以我對你的了解,你肯定要說『這是我一個人的事,我不會讓你捲入其中』這種話吧,但是我希望你明白,你早就已經不是一個人了。」
說到這裡,我鬆開手,語氣也放輕了一些:「你早就不是一個人了,不光是我,你也有了重要的朋友……你永遠都不會是一個人。」
他低著頭坐在那裡,沒有應聲,我知道他心中也在糾結。
於是我繼續補充到:「而且,就像我了解你那樣,你也肯定是了解我的啊。不管你怎麼拒絕我都會幫你的,這不是情理之中的事嗎?難道你以為你說不同意我就會答應啊,你真的覺得我能做到扔著你不管嗎?況且你不是也說……咳咳,你不是也說……想和我成為戀人嗎……那就發自內心地信任我啊,不要總是一遇到這種事就把我排除在外……如果現在的情況對立過來,換成我有困難,你肯定也沒辦法坐視不理吧。」
話音落下之後,我們沉默了良久。我聽到酷拉皮卡輕笑的聲音,然後他牽起我的手。換做從前,這樣的舉動對我來說和普通的接觸或許也並無不同,可是在當下這種境況中,我卻無法抑制地覺得臉頰發燙,緊張到指尖都有些發涼。
太沒出息了,生桑!
「我知道了,不過……其實我想說的不是這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缺乏安全感,你和我都是,明明已經說好的事還是總想確認第二遍,」他輕輕嘆了口氣,說,「我們也一定曾經約定過,不能把對方拒絕在自己的困難之外吧。」
「只是,即使如你所說,你擁有能夠實現任何事情的能力,我卻不希望你為我而空耗掉自己的時間,我希望你的能力更多是用來保護自己。我希望你能清醒地、安全地待在我的身邊……如果我不在的情況下你出現什麼意外,我恐怕會為此自責一輩子。」
「自責什麼……你又開始了,受害者有罪論。忘記一開始我就和你講過的嗎,不要把別人的錯誤攬到自己身上。」我象徵性地彈了一下他的額頭,接著說,「不論是我還是你身邊其他親近的人,在我們受到傷害的時候,你的身份也不過是受害者之一,真正有錯的是施加暴行的那些人,該要自責的是他們。」
那天的傍晚似乎很長,我和酷拉皮卡坐在那裡聊了很久,聊這一年裡我們都經歷了什麼。我沒有向他說明自己被人凌虐至死的經歷,因為我不想給他增加負擔,我只是說一年前自己無意間觸發了某些機制,然後不小心被傳送回了從前的世界,在那邊經過了一整年漫長的不懈努力之後,才終於找到重新回到這個世界的方法。
對此,他覺得很驚訝,驚訝我竟然會那樣執著於回來。
我笑著摸了摸他的頭,說,是因為在這邊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我來做。
我慢慢地詢問這一年之中他都經歷了什麼,雖然幾乎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但我還是從頭至尾都認真地聆聽著。我從記憶中撈取過往的點點滴滴,像撈起一塊瀝水的海綿,在那些細膩的表述中,我確實感受著他情緒細微的起伏,還有這段時歲給他帶來的成長與變化。
我隱瞞了自己曾經為逃離旅團而昏迷三個月的事情,因為我不清楚,如果他知道我也曾被旅團威脅過之後會作何反應,我不想給他平添麻煩。
我需要一段時間來認真思考未來的計劃,思考究竟怎樣才能讓這些人從這場紛爭中脫身,怎樣才能讓所有人從這不可逆的命運之中獲救。
目前來說,我的短期計劃是讓酷拉皮卡推薦我加入諾斯拉家族,以便我幫助他一起回收火紅眼。至於前往暗黑大陸的渡輪計劃……如果阻止卡金帝國發動DW號也不能影響所有人走向死亡……那不如就跟著一起登上去。是的,目前最可行的方法就是和所有人一起登船,因為如果盲目阻止計劃實施,那麼為了填補這段命運的空缺,事態恐怕還會朝著更加不可預測的方向發展。
而在此之前,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是我一定要想辦法儘可能詳細地回憶起接下來即將發生的全部事件。
太陽漸漸落下去了,為這顆我不知能否還稱之為地球的星球,帶去另一半光明。一輪巨大的月亮懸挂在樓尖,近到不可思議,好像伸手就能抓住。
「這邊的月亮……為什麼這麼大?」我遠眺著天空的月亮,清晰到連月海的暗影也繪成了油畫式的圖紋。月光像白色的日光,浸透天台地面厚厚的塵土,大黃打著哈欠走到我腳邊,然後趴下繼續假寐。
「這座城市名叫提莫,是世界上在恆星月路徑中距離月球最近的地區,之前我們沒來過這裡。」酷拉皮卡解釋說,「在這裡,月球磁場對人們的影響更大。」
說罷,他順勢探手去摸了摸大黃的頭,問:「這就是你之前和我提過的那隻獅子嗎?」
「是啊,它現在是我的同伴了。」我笑了笑,回答說,「說起來,你這麼久不回去沒關係嗎?老闆不會因為你消失得太久沖你發脾氣吧。」
「今天我休假。」他語氣平淡地說,「而且如果有什麼事發生旋律會聯繫我的。老闆和小姐就在距離這裡不到五公里的別墅,出了事我也很快就能趕到。」
「這一年裡我想過很多東西。」酷拉皮卡對我說,「更多的是,我想知道,我所做的這些事是否真的已經違背了自己的本心。這一路遇到的每個人,大多都會勸我停下,可只有我清楚。他們認為我被仇恨沖昏了頭腦,可是只有我自己清楚自己這樣做的理由,我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並非真正的正義,可我卻不會停下。」
「我不會停下,因為這是我身為窟盧塔族人的使命。其實我也曾經不斷權衡與你一起生活的這些年所帶給我的一切,是否與復仇相互衝突。我明白如果繼續走下去,這樣的生活將被混亂的秩序撕裂。曾經我遍尋你的蹤跡卻始終不得其果,直到心灰意冷,以為你不會再回到身邊,我似乎就變得不再有那麼多顧忌了,我早也知道,有些事是不論對錯都要去做的。」
「後來,我繼續思考。我想每個人,活這一生其實,或多或少都會背負一些罪孽,像是身軀上洗不去的標記,一點一點地累積疊加。我們也一定是這樣,始終都帶著罪孽前行著,不斷前行著,不能回頭。」
「像是基督教的言論,原罪說和本罪說。我不否認你的想法,可是,在我看來,所謂罪惡或許也只是一種用以平衡的力量吧。正因為世態如此,有所缺憾才是人生嘛。」我說。
「所以說你確實影響到我很多。即使我早已經清楚,為了達成自己的目標,必要時刻我也可以不擇手段——但真正能讓我從那種壓抑情感稍有解脫的卻只有你的想法,非常有趣,也非常與眾不同。正是按照你的思維方式我才能不過分陷入自己的內心,而更加清醒、更加平靜地去把諸多令人痛苦的情緒化解,因為在你眼中,不論正向或逆向,更多時候都不過一種選擇,一種平衡和常態。按照你的話來說,這種心態你將其稱之為中庸,但我覺得絕不僅限於此。
酷拉皮卡從長椅上站起身來,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即使是身處夜色中,黑色的西服工整地穿在他身上,依舊顯得成熟而賦滿魅力:「你總喜歡說我冷靜,但其實很多時候,你那種平靜的心態是更勝我一籌的冷靜。就像月光永遠都是月光,而不曾屬於任何人的月亮也永遠都是月亮。」
「但是月亮也會被地球的磁場吸引,被陸地的潮汐鎖定,被世間的人們牽挂。」我回答說。
「走吧,」他將我拉了起來,漆黑的眼睛在黑夜裡沒有高光,但神色卻十分溫柔地說:「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