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柳凝往身邊看了一眼。
床榻上空蕩蕩的,衛臨修已經走了。
他平日不會那麼早離開,想來是昨夜失了臉面,起來后不好意思直接面對柳凝,便匆匆離去。
柳凝起了身,時辰還早,她身上發了汗,在婢女的服侍下先沐了個浴,才將衣服換上。
頭髮半濕地搭在腦後,婢女細心地為她擦乾……柳凝靠在塌邊,手裡捏著把素麵團扇,想起先前做的夢,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蹙。
怎麼會夢到這樣的情景?
說起來當日不過就見了一面,景溯也算溫文爾雅,並沒有對她有什麼越軌的舉動。
可能是她這兩日太緊張了……柳凝自嘲地一笑,輕輕搖了搖團扇。
再這樣下去,她都不像平時的她了。
柳凝闔著眼冥想了一會兒,等著頭髮干透,這才起身去用膳。
膳后,她去了香雪院西側的書閣,屏退下人們,隨意挑了本書冊,坐在綉榻邊漫不經心地翻閱,一面看書,一面思考著與景溯的下一次見面。
柳凝都想好了,左右意妃有算計她的想法,遲早要再次召她入宮……只要進了宮,自然就有再遇到景溯的可能。
這法子冒險了些,但只要能把玉佩拿回來,她情願一試。
柳凝慢悠悠地翻過一頁,紙張發出輕微的響動,她不愁沒有機會,現在唯一需要想的,就是如何與景溯周旋,讓他把玉佩拿出來,確認一下到底是不是她的東西。
實在不行就騙過來。
柳凝垂眼,看著話本子里書生小姐花前月下,心裡卻滿是冰冷的算計。
手段下作些也不要緊,管用就好。
太子殿下光風霽月,總不至於為了一枚小小的玉佩,跟她過意不去……就算真的計較,那也是同衛家計較,和她有什麼關係。
她甚至很願意看到衛家被景溯記恨上,最後落得滿門傾覆的下場——就像當年,忠毅侯踩著她家滿門屍骨,踏上了如今的高位一樣。
不過這樣的場景柳凝也就是想想而已,想要挑撥兩方反目成仇,哪有那麼容易……她的仇還有的是時間報,當務之急,還是把玉佩先找回來。
柳凝決定先多了解一下景溯這個人,他喜歡什麼、討厭什麼……摸清楚他的性子,投其所好,到時候下手成功的幾率總歸會大一些。
府上恰好有一個人,或許會對景溯有些了解,是柳凝的大嫂沈氏。
沈氏是先皇后的幼妹,也是柳凝在這忠毅侯府里,唯一珍視憐惜的人。
沈氏身子不好,終日卧病在床,柳凝幾乎每日都會抽空去探望她,盯著她按時把葯服下。
她瞧了瞧窗外天色,快到了沈氏喝葯的時辰,便將書本擱下,囑咐芳菲去取一袋櫻桃蜜餞過來,帶著去了東院的棠眠院。
沈氏最喜海棠,不過這棠眠院里,卻一株海棠也無。
聽說一年前,沈氏的夫君衛臨齊命人將這裡的海棠樹全部砍去,現在這院子里只剩下光禿禿的樹樁子,還有病歪歪的沈氏。
沈氏與衛臨齊感情不睦,又不得忠毅侯和李氏的歡心……這棠眠院里冷冷清清,下人怠惰,能維持基本的日常,已經是柳凝暗中打點過後的結果。
柳凝向棠眠院的婢女通報后,不一會兒便被請進了屋裡。
屋裡瀰漫著湯藥的苦澀,青紗素帳掩著一具瘦削的身體,婦人面容憔悴,毫無生氣地躺在床上,像是靈魂已被抽干。
她今年才二十六,鬢邊卻已經泛白。
柳凝記得家中未生變故前,沈氏時常會來府上玩,那時她還是鮮活的姑娘家,最愛明艷的打扮……她騎術精湛,總是穿著一身櫻紅色絳紗裙,拿著鞭子坐在馬上揚頭一笑,整個汴京城所有的貴女們加起來,都比不上她一半的明麗光彩。
哪裡是現在這副形容枯槁的模樣。
「你來了。」沈月容低咳兩聲,微微坐起,倚在床頭。
她看上去身子不太爽利,卻還是望著柳凝,勉強露出一個微笑。
「把葯喝了。」柳凝從一旁端起葯碗,用銀勺散了散熱氣。
「可以不喝么?」沈月容了無生氣地看了葯碗一眼,「就這麼病死,也挺好。」
柳凝的手頓了頓,隨後舀起一勺湯藥,遞到她唇邊:「就算不為了自己,想想阿嫣……她還這麼小,就這麼撇下她一個人,你捨得么?」
沈月容原本還無動於衷,聽了這話,眼皮卻是忽地一顫,終於張開唇,把葯喝了下去。
這葯似乎極苦,沈月容眉頭緊緊皺著……葯碗終於見了底,柳凝擱到一邊,將櫻桃蜜餞取出,放了一顆在她嘴裡。
沈月容的表情舒緩了些,她倚在床邊,歇了好一會兒,苦笑:「其實我的身體也就這樣了,這葯對我……沒太大用處。」
原來她知道。
藥方是柳凝找人去開的,當時大夫直搖頭,只說她那是心氣鬱結,已是病入膏肓,用藥只是吊著一口氣……至於能活到什麼時候,看命。
柳凝不甘心這樣的結果。
她的仇人一個個活得太平滋潤,而她親近的那些人,卻一個接著一個離去……只是生死由命,任憑她再怎麼算計,也救不了沈月容的性命。
柳凝垂下眼,她很少會把情感直接表露出來。
可沈月容卻好像看出她的心思,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你放心,但凡能多活一天,我自然會努力地活下去,為了阿嫣……也為了你。」
柳凝霍然抬頭,聽著沈月容喃喃自語。
「我恨這忠毅侯府上的人,除了你和阿嫣……說來也怪,在你嫁進來前,我們從未見過,可我第一次瞧見你時,卻覺得異常親切,就像是許久未見的舊識一般。或許……這便是人與人之間的緣分?」
「也許……是吧。」
柳凝輕輕地應了一句,低下頭。
沈月容果然還是沒認出她來。
不過也對,過去了這麼久,她的形貌早已發生了巨變,換了身份,改了姓名……從前那個嬌生慣養的小姑娘,早該死在了十三年前那場禍事里,成了具枯屍,草草埋在亂葬崗里。
沈月容不知道她的身份更好,畢竟,柳凝早就習慣了一個人去背負一切。
她思緒回籠,今日除了監督沈月容喝葯,還有正事要辦。
「對了,大嫂可曾見過當今太子殿下?」柳凝斟酌片刻,假作好奇,「昨日在宮中偶然撞見……也不知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沈月容愣了愣:「見倒是見過,那時長姐也還活著……不過也沒見過幾面,後來長姐去世,就更沒了來往。」
「至於是什麼樣的人……」
沈月容沉吟著,還未回答,屋外的門卻忽然被推開。
兩人一驚,柳凝站起身,看見芳菲站在門口,皺著眉輕斥:「怎麼如此沒規矩,可是要我罰你?」
「少夫人恕罪……只是府里出了大事。」芳菲趕忙跪在地上,神色惶恐焦急,「剛剛宮裡傳來消息,說是……意妃娘娘,歿了。」
柳凝一驚,示意芳菲起來:「說清楚些。」
「是宮裡剛剛傳來的急報,說是意妃娘娘昨夜暴病身亡。」芳菲哆哆嗦嗦,「夫人得了消息,當場便暈了過去……侯爺和少爺們都不在,闔府上下只等著少夫人您來拿主意……」
芳菲說著,偷偷覷了沈月容一眼。
李氏病倒了,本該由大少夫人沈氏主持家計,只是她身子不好,又不得寵愛,和李氏的關係更是水火不容……是以這責任最後,還是落到了柳凝的肩頭。
沈月容沒什麼表示,只是一開始驚訝了一瞬,很快恢復到漠不關心的表情。
柳凝點了點頭,吩咐芳菲先下去,安排大夫給李氏診治,並派府里小廝去官署,將消息遞到忠毅侯那裡。
明面上該辦的事,總是得辦得妥帖,叫人挑不出是非來。
芳菲下去后,屋裡一片寂靜。
半晌,沈月容輕輕嗤笑一聲:「死得好……這就是報應,我瞧這衛家的好日子,恐怕也是快要到頭了。」
柳凝勉強扯了扯唇角。
她對意妃的死當然不會有什麼悲傷,只是這事來得太突然,比起高興,她更多的感覺是驚詫與困惑。
昨日下午,意妃還是神采奕奕的模樣,拉著她假作親熱……僅僅隔了一個晚上,就死了?
她是怎麼也不信的。
柳凝的心情頗有些複雜……她本來還打算借著意妃進宮,得到與景溯接觸的機會,藉機將玉佩拿回來。
現在看來,倒是得另想辦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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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妃的死訊,攪得忠毅侯府一團亂,到了夜裡,才漸漸消停下來。
李氏的病情穩定了下來,性命無礙,可整個人卻是癱了,只能躺在床上,恐怕日後很難下床走動。
香雪院里,柳凝懶洋洋地靠在塌邊,聽到門外傳來了腳步聲,這才起身,換上一副憂心忡忡的表情,迎了上去。
衛臨修進了門,雙唇緊抿,神色是從未有過的凝重憂鬱。
「怎麼樣了?」柳凝替他脫下披風,關切地問。
「大夫說,母親她的身子……沒個三年五載,恐怕很難恢復。」衛臨修重重地嘆了口氣,神色鬱結,「父親下午便進了宮,倒現在還沒回來。」
忠毅侯府步步高升、登上現在的地位,一直是順風順水的,這麼些年從未發生過這樣的危機,府上的人都慌了手腳,就連衛臨修此時,也不知該如何辦才好。
「多想也是無益,先睡吧。」柳凝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溫柔地拍了拍衛臨修的肩頭,「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妾身會一直陪在夫君的身邊。」
衛臨修轉身抱住了她的腰,頭深深埋進她的懷裡,好一會兒,才低低嘆道:「……幸好有你在。」
柳凝輕輕撫摸著他的發,像是誘哄著小孩子。
她神色柔和,眼睛卻是望向虛空,心頭冰冷一片。
意妃的死只是個開頭,她期待著看到更大的動靜鬧出來,將忠毅侯府一點一點推向覆滅,大廈傾塌,屋檐下這些姓衛的人,都屍骨無存。
把欠了她的,都乾乾淨淨地,還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