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懟人
第十一章
齊茂行緊緊攥住了冰涼手心,耳邊袁嬤嬤的話都似乎隔了很遠,一句句都縹緲的落不到實處。
因為不願承認,他甚至都懷疑起了自個向來引以為傲的目力。
或許……是他隔著紗屏看錯了,也或許,祖母是當真睡了,方才不過是動了動身子?
只有這麼想著,齊茂行一下下發緊的心口才略微好受些。
與此同時,沒有等他想清楚,屋裡的繼母李氏便也帶著三姑娘從屋裡走了出來,面上很有些怒色。
以往也就罷了,齊茂行元配嫡子,老太太又千疼萬寵,七歲進宮伴讀,十四便敢離家投軍,回京之後,更是短短几月便得了太子殿下的格外信重,連身邊的親衛都放心交給了他。
便是當家的侯爺都並無實職在身,遠遠不及他的體面!
這樣明擺著的前途無量的侯府繼承人,李氏便是有什麼意見,也只能當自個沒有,還得硬是作出一幅與世無爭的賢淑模樣來,處處客氣甚至討好。
可現在呢?
齊茂行一個時日無多的廢人,蘇磬音往後更是只能靠府里養著的累贅罷了,憑什麼還敢這麼一里一外的頂撞她?
李氏認為自己受到了不該有的無視與辱沒,又親眼見著連老太太都已放棄了這個孫子,便更是再無顧及,出來之後,第一次在他們夫妻面前擺出了婆母的威嚴。
李氏扶著三姑娘,學著之前見過的那些貴婦人氣定神閑的姿態,在齊茂行的面前,穩穩的站定了,故意放慢了語調,不急不緩的開口:「原來是茂行來了,剛在屋裡聽著,我只當是哪個沒規矩的胡亂答應呢。」
這還不夠,說完,李氏偶然瞧見一旁低眉順眼的蘇磬音,記起了她剛才的頂撞,臉色一黑,索性便也一起捎帶了去:「花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磬音雖是你媳婦,你也不能迷了心,為了外人便連自個親兄弟都不顧啊。」
一旁被指名道姓了的蘇磬音眼皮子都沒抬一下,事實上,若不是因為她反應快忍住了,剛聽見第一句時,她都差點為這麼接地氣的俗語笑出聲來。
她以前單知道自個婆婆手段平平、也並不得公公歡心,倒是沒想到,分明頂著詩書傳家的世家名號,說起話來,用詞文采竟然也是這麼的……質樸。
倒也難怪,給人當繼室原本就低人一等,更莫提公公齊通的原配還是被妾室謀害了去的,這京城裡誰家是傻的?聽了這樣的風聲,哪怕是皇後母家出身的齊侯府,還想要體面的人家也不肯結這門親。
可當真尋個蓬門小戶的,侯府也丟不起這個人,這般一來二去,最終娶進來的李氏,雖還頂著個源自世家公府的姓氏,但其實關係早已遠的找都找不著了,真論起來,公門之後不過是說起來好聽些,實際就是小戶女的教養。
只是以往低調藏拙,倒也不太覺著,這會兒這麼猛不防的蹦出來,可不是就立馬露了出來?
果然,聽著這話,齊茂行便也立即皺緊了眉頭。
他因為祖母的避而不見,原本就滿心低沉,又遇見李氏這話,當下便是一聲冷笑,毫不掩飾道:「磬音再是外人,也是我原配嫡妻,便得了誥命也要落到她頭上的,倒是不必太太多操心。」
齊茂行這話簡直是一針見血,所謂妻憑夫貴,男人若有了可以誥封官身爵位,有資格得誥命的自然第一個便是妻子,母親自然也有,但那也得先緊著嫡母生母,不論怎麼算,也是她蘇磬音在里,李氏才算「外。」
而李氏因為因為齊侯爺不喜,這麼多年來都未曾為她請封,旁人叫她一聲「侯夫人」都是客氣。
齊茂行這話說的,簡直是就差直接指著鼻子反駁「你算我哪門子的娘」了。
蘇磬音聽著便又是一樂,怕旁人發現,連忙低下頭遮住了彎起的嘴角。
所以說,還是齊茂行的身份開口才最合適,換做是她,就算想要反駁嘲諷,也得繞上好幾個圈子,隔靴搔癢似的,哪裡有這麼直接懟回去來的爽快?
齊茂行這也當真是被氣狠了,若不然,不至於以往在長輩面前都規規矩矩的人,這會兒竟是說得這般戳心。
蘇磬音是覺著爽快了,聽了這話的李氏卻簡直不肯相信,氣的臉都發黑。
沒料到齊茂行都成了廢人,竟反而愈發豪橫,李氏咬咬牙,有點氣急敗壞:「茂行,你要知道,桃園那原本就是府里的住……」
「還有太太。」齊茂行這次卻甚至都沒等她說完,微微抬眸,竟還是問詢屬下一般的姿態:「給我院子園子里動工的人手,怎的還未見?」
李氏還未反應過來:「動……動什麼工?」
蘇磬音溫溫柔柔的接過話頭:「傷筋動骨一百天,夫君如今行動不便,這周遭的門檻兒、台階兒,自是得該鋸的鋸,該平的平,我記著,老太太第一日叫人送輪椅來的時候,便提過這事了。」
李氏這才記起來,之前老太太的確是說過這麼一回事,可那是什麼時候?
那時候齊茂行才剛被抬回來,都以為他不過是些許皮外傷,養個幾月就好了的,府里自然要為他處處打點妥當。
這會兒誰還理他!
聽著這話,李氏又大聲起來:「茂兒你不當家,不知道這府里七零八碎有多少事,這一時半會兒的,哪裡顧得上喲。」
「顧不上也不妨事,若是府里實在尋不出人手,我這便派人往宮裡去一遭,請殿下開恩派宮中的工匠過來。」
齊茂行說著,低下頭,認真的整了整衣袖的褶皺:「便是府里實在騰不出給大少爺的住處,我都可舍了這張臉,一併求殿下賜一處宅院,太太只管開口。」
宮中、殿下這兩個詞一出,在場的眾人便都是忍不住一窒,只有齊茂行眉目不動,滿面從容。
沒錯,這就是他還能這般硬氣的憑仗。
他是太子伴讀,東宮親衛,甚至這一次的傷毒,他都是因為他在太子殿下危難之時,用身體和性命攔在了殿下前頭。
這一份功勞,府里可以無視,太子殿下,宮中皇家卻不能不記得,他若是當真開了這個口,哪怕只是為了顏面,太子殿下也不可能不應。
但是,若是當真為了這點小事麻煩了宮裡,那時沒了顏面、落下一身麻煩的,就該是齊侯府了。
李氏身無誥命,也從未進過宮,一時還理不清其中頭緒。
一旁見多識廣的袁嬤嬤就忍不住心下一慌,連忙上前幾步,安撫道:「哎呦,這是什麼話!二少爺,您便是生氣,也不能這麼不顧府里的名聲不是,您是一時氣話,若叫老太太一會兒知道了,心裡該多難受?」
她不提老太太還好些,這會兒提起來,齊茂行的眸光更沉,他微微抬頭,看了一眼仍是一派安靜的寢室。
他嘴角噙了一絲冷笑,向來元氣明朗的人,竟是無端露出一絲叫人心驚的冷意:「為何不能說?我都已成了這模樣,還顧得上什麼體面不體面?」
這一句自暴自棄一般的話一出來,旁人聽著便都是一驚,原本些許的不在意也立即消了下去——
沒錯,他這毒八成沒得解,已經活不了幾日了!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都是快死的人,真瘋起來,什麼事不敢?
這麼一想,眾人神色便都是一變,有膽小的,甚至還忍不住退了一步,倒像是害怕二少爺還會暴起傷人,臨去前再帶走幾個似的。
也唯有蘇磬音,仍舊是心平氣和,毫不擔憂。
她看的出來,打從受傷中毒開始,直到現在說出這句話,齊茂行都是一般的眼神清澈,態度冷靜,丁點沒有失去理智的模樣。
她這個少年夫君的精神意志,要比她從前以為的,還要堅韌的多。
但旁人哪裡清楚?袁嬤嬤聞言,心中擔憂更甚,眼見著身後老太太還沒有醒過來的意思,一狠心,便不得不自個做主:「二少爺莫急,哪裡便忙的這些事都顧不得了?抱節居與桃園都是您的住處,便是旁的事都不幹,也要先把您那的活做了,若不然,老太太便第一個不肯!」
雖然得了這樣的保證,但齊茂行的面上也並沒有什麼喜色,蘇磬音站在旁邊,甚至總覺著他的神色反而愈發透出了幾分難過似的,冷笑里都帶了悲哀。
聞言,一旁的三姑娘齊珊不滿起來,為母出面抱起了不平:「二哥,娘也是好意,是長輩,你怎的能這樣說母親?」
齊珊要不冒頭,齊茂行還懶得和她一個半大孩子計較,偏她自個冒了出來。
齊茂行抬眸看了齊珊一眼,正瞧見她頭上插了一支很是精緻的七彩孔雀簪花釵,便冷漠道:「你那釵子,是不是從我這借去的?」
有老太太做主,齊茂行生母之前的陪嫁積蓄,就一直都是他自個拿著,再加上他這些年家裡拿的月例體己,宮裡得的俸祿賞賜。
算起來,不論田地商鋪的大宗,還是珠寶首飾這些瑣碎,齊茂行的手上都多的叫人眼熱。
齊茂行從沒有費錢的惡習,性格又不是小氣的,同父的妹妹,與他要些首飾物件之類,他從來都不曾吝嗇過,偶爾見她說手上不寬裕,甚至都會直接給銀子過去花用。
當然,齊珊一個姑娘家,也總不能直接說討要,通常都是今日撞見了個精緻玩意,開口借去擺玩兩天,明日要去宴會沒有搭配的首飾,從他這兒翻翻,借著戴一日。
很多時候,都不必齊茂行答應,只丫鬟們跑過來傳個話,事後與他安置一聲就也罷了。
雖說的是借,但齊茂行原本就當是送給妹妹用的,三姑娘沒來還,當然也不會有誰不長眼的去催人還。
時候長了,就連齊珊自個也早就當這些東西都是自己的。
這會兒叫齊茂行這麼猛不防一問,竟是驚愣了一般,諾諾半晌,說不出話來。
齊茂行才不管她愣不愣,繼續道:「看在你還叫我一聲二哥的份上,我便不叫你現在拔下來了,長夏。」
一旁對這局面滿心的驚詫的長夏聞聲上前,便見二少爺彷彿在說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般,漫不經心:「一會兒你帶兩個人,跟著太太一道回去,連著這簪子,和三姑娘借去的東西,一件不落,都給我帶回來。」
看著這樣的齊茂行,蘇磬音便忍不住想起三個月前的大婚之夜,一身紅衣、眉清目朗的齊茂行,也是這麼滿面疏冷,對著她,通知一樣的不容置喙:「這門親事並非我本意,過些日子,我便會與你和離。」
她當時覺著對方這幅自說自話的模樣過於自自大,簡直輕慢的叫人生氣。
但是他若是拿這幅模樣對待剛剛才罵了她的人——
蘇磬音瞧一眼氣得滿面扭曲的李氏母女,低下頭,遮住了嘴角忍不住漾出的笑意。
這模樣,就莫名變得順眼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