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心志
第十六章
這一段針鋒相對的反駁一出,抱節居的氣氛便猛然一凝。
周遭聽見了這話的下人丫鬟,一個個都鵪鶉似的恨不得將耳朵縮進胸膛里。
齊侯爺更是不敢相信的自個耳朵一般,指著齊茂行的手指微微顫抖著,連帶著他頜下修剪得宜的鬍鬚都不停晃動了起來。
若是平常時候,但憑著這一句話,齊侯爺恐怕立時就能傳了鞭子竹板來,多的不說,打得這不肖子十天半月起不得身是最起碼的,畢竟其實在這個世界里,老子打兒子,是天經地義的。
可偏偏齊茂行這會兒已經廢的起不得身了!
且還是為了護衛太子殿下而受的傷!
再是嚴格的慈父,若是在這個時候,把已經中毒的兒子再打個半死,一旦傳出去,誰都要說是父親不慈,對兒子過於嚴苛!
那他齊通的就名聲算是徹底壞了!
——
而身為人子,齊茂行清清楚楚的知道,他的親爹,是個最看重「名聲」的。
也正是因為清楚親爹的脾性,齊茂行對父親的震驚毫不在意,他低下頭,認真的將輪椅的輪子切著院里青石磚縫隙正正的停好,神色滿是一派刻意的坦然。
沒錯,他原本就是故意的,要不是仗著這會兒親爹沒法拿他怎麼著,他還未必敢這麼放肆。
因為自個生母的事,雖然面上沒露,但齊茂行心裡,是對自個父親是有怨的。
早在他的娘親為他嘗葯,不幸身故之前,他就受夠了木姨娘在家中煽風點火,鬧的家宅不寧,也見多了娘親的悲悲切切、怨天尤人。
他對娘親的痴怨艱難,是既氣且憐,對於父親的寵妾滅妻,便是既氣且怨。
待到娘親亡在了木姨娘手裡,這藏在心裡的埋怨,便幾乎要只凝為一個恨字。
他不會像娘親一樣,對夫君滿腔情意,只知道怨恨妾室狐媚,甚至埋怨是他這個做兒子的不好好讀書,不如齊君行爭氣,才惹了父親不喜。
他六七歲時,便已看的清楚,這事不怪他不怪母親,甚至都怪不得木姨娘,根源只在父親的貪戀女色,內闈不修上。
若非父親見異思遷,三心二意,家裡如何會有這許多麻煩?
就連他之所以堅持要與蘇磬音和離,也是因為自己的親爹齊通。
他與表妹從前都並無私情,之所以有意將要迎娶表妹進門,除了當初娘親與姨母玩笑定下的「親事」之外,更多還是因著吳家落罪,他想要護下姨母這個僅存的血脈表妹罷了。
表妹畢竟身在賤籍,這樣的身份,除了嫁他為妻之外,實在是難尋旁的良人。
再一者,是他心裡還謀划著,待到日後殿下登基,他精心當差,若是攢下些功勞,說不得便可與殿下請了恩典,為表妹放了良籍,也算是報答了當初姨母的照顧之恩。
這個打算,也唯有表妹嫁與他,日後請旨才能請的名正言順。
家裡不是沒說過叫他先將表妹收在房裡,日後風聲過去了,收作妾室也無不可,至多看在舊日的情分上多體貼些罷了,並不耽擱他另聘高門淑女為妻。
可他若是當真這樣做了,又與當初為一己私慾,便叫娘親悲苦半生、丟了性命的父親有何區別?
他恨極了父親的無能敷衍,毫無擔當,特意給自個的院子取名為抱節居,便是要提醒自己抱節守一,從一而終。
自然讓不肯叫自個也作出與父親一般的行徑。
也正是因著這個緣故,他當初才會打定了主意違抗父親祖母,甚至為此不惜離家從軍,就是想要以此表明心意,日久天長,他只要除了表妹之外再不近女色。
日久天長,就算是為了子嗣,也總能逼得父親與祖母鬆口。
誰能料到趁著他在外從軍的功夫,家裡雷厲風行,竟是不到一月功夫乾脆給他定下了親事,催著連六禮都走的只差迎親!
他齊茂行不在意這些虛名,但當時的情形,兩家結親的消息都已傳了出去,他若是拒婚,丟的卻不光他自個的名聲,還有齊侯府,甚至無辜的蘇家名聲,也全要因他毀個乾淨。
姜還是老的辣,祖母已將他的性子摸的清清楚楚,面對這般局面,他的確是只能認下,先老老實實的成婚。
但他並不肯這般認輸,成婚當日,他便也做好了打算,他還可與夫人商議請罪,待到風聲過去,再和離就是。
也多虧了娶進來的蘇磬音是個清醒冷情的,沒有哭鬧不願,大婚當日,便當真答應了他這請求,竟是比他預料中的要順利的多。
如此說來,他與蘇磬音,也算是另一種的「天造地設」了。
齊茂行心裡想著蘇磬音,便沒有理會生父齊侯爺的反應。
他其實也不必理會,在齊侯爺的「教誨」下,他已經活了十幾年,這會兒又不能叫竹板來打他手心,不過訓斥些老話,他早就聽膩了。
事實上也的確如此,不說齊茂行了,就連第一次見著這場面的蘇磬音,在一旁聽了半晌,也覺著她這位公爹罵的實在是沒什麼新意。
來來回回,也就是些諸如沒教養、沒規矩,跟著無用武夫丟了聖賢之道云云。
蘇磬音嫁進侯府才三個月,而這三個月里,如果說對老太太與繼婆婆兩個長輩,多少還算是接觸許多的話。
對於齊侯爺這個公爹,她就當真是見得寥寥,連兩人說過的話都未必能超過幾十句。
除了輩分差距、身份大防之外,更多的,便是因為齊侯爺從來沒有將她這個兒媳看在眼裡。
倒也不是故意不屑之類,而是一種這個地界兒里特有的,那種士大夫的高高在上,對於女人天然的一種無視。
事實上不單是她,在齊侯爺的眼裡,除了老太太還因著孝道在意幾分,剩下的女人里都和下人或者物件差不太多。
包括繼婆婆李氏,在這位公爹面前也是壓根進不得眼裡,就類似「正妻」這麼一個符號的存在,就更別提她這個兒媳。
今日。她發覺,這位公爹的學問雖不知道怎麼樣,但這讀書人的「迂氣」卻竟是學了個十足十。
口口聲聲的聖人言,黃金屋,可就算是孔聖人復生,親自站在這,也決計不敢說出「武夫無用」這樣的話來。
旁的大道理不提,只這侯府偌大的家業,就是老侯爺拼著性命在戰場上得來的,齊侯爺分明是靠著父輩的武功餘蔭才有的爵位!
這才過去了幾十年?這會兒一扭臉,倒是能把嫌棄武功將士的話,說的這般理直氣壯?
蘇磬音撇撇嘴,聽著這話,她嘴上沒敢反駁,只是仗著齊侯爺不會留意她,卻是一點沒遮掩的偷偷翻了一個清晰的白眼。
齊茂行回過神來,抬起了頭正待再說幾句,餘光卻清楚的看見了躲在父親身後的蘇磬音的動作。
他這個夫人的眼神向來靈動,齊茂行是早已領教過的,但是這麼「靈動」的白眼,卻也當真是第一次見著。
這個神情既俏皮又狡黠,尤其還是對著他的父親,雖然失禮,但齊茂行一眼瞧見之後,卻是莫名的心下一松,竟是忍不住的有些想笑。
原來蘇磬音也對父親這一番「高談」並不以為意啊?齊茂行一時有些詫異。
他對蘇家的情形也大致清楚,蘇磬音的祖父蘇老大人,官居太子太傅,便是太子殿下,對著蘇老爺子也是要尊為師長,執弟子禮的。
除了蘇太師之外,蘇磬音的父兄也都是自幼讀書,進士及第,只是因著蘇老爺子去世,這才辭官歸鄉,結廬守孝,正正經經的官宦門戶、詩書傳家。
蘇磬音出自蘇家,他原以為也定是一個精於詩書,家學淵源的才女,卻沒想到,這性子,卻與她預料的有些出入。
齊茂行還有心思琢磨蘇磬音的家世性情,對面的齊侯爺卻已經氣的怒髮衝冠。
方才齊茂行提起將君行接回時,齊侯爺心裡還有些微妙的心虛與愧疚,想著好好與嫡子解釋一二。
如今到了這地步,莫說什麼愧疚解釋了,他只氣的不請家法來教訓兒子,都已經是看在了宮裡殿下的份上。
果然天生就是個不肖子,已被老太太和他娘縱的壞了根底,與自小懂事的君行比起來,差的何止天地之別!
他將庶長子接回來繼承家業,還是對了!齊侯爺恨恨的想罷。
「也罷了,我是管不得你了,這抱節居里日後再有事,也不必來擾我清靜!」
既然無法請家法,他也不願意再和這個不肖子置氣,最後撂下這麼一句話后,一甩衣袖,便也乾脆的扭身而去。
齊侯爺帶的人走了,之前的管事男僕們也都被帶下去了領罰,抱節居里瞬間安靜了下來。
蘇磬音走出來想了想,看了一眼一旁沉默的齊茂行,覺著自個也不知道能說什麼,索性便也叫人將碗筷桌椅都收拾了,也轉身回了自個的那一半屋內。
「將窗戶關了吧,像是有點涼。」進屋之後,蘇磬音隨口吩咐了一句。
涼倒是次要的,主要齊茂行還在院子里,窗戶大開著,一抬眼就能看見到底不太方便。
但雖然關了窗戶,進了春日之後,府里也是才給窗戶換了清亮透氣的青紗,隔著輕薄的窗紗,還能清楚的看見齊茂行還沒回來,反而又拿起了方才的弓箭,對著樹上的箭靶一下下的開起了弓。
石青將對著院里的窗子都合上,走回來,便忍不住的嘆息了一聲:「雖說著太醫署里已在儘力解毒,可到底能不能當真解了還是兩說,唉……何必呢還費這力氣呢?」
蘇磬音聞言也沉默了下來。
石青說的沒錯,毒一日解不了,齊茂行這性命一日便是懸在半空中的。
更要緊的,是按著太醫的說法,這毒霸道的很,之後還會一日日的侵蝕人體五臟,再過幾個月,齊茂行一日日的虛弱下去,莫說開弓威脅了,再受了類似今早的怠慢之後,只怕要癱在床上,話能不能說得清楚都是兩說。
她敬佩齊茂行走到這一步,都仍舊不放棄希望的堅定韌勁,心底里也祝願著太醫們能早日鑽研清楚這毒,救下齊茂行的性命。
但是說到底,齊茂行這個人,到底與她並不是真的的夫妻,她敬佩祝願也就罷了,更大的心裡,還是要多操心操心自個日後的處境。
齊茂行廢了,並且就這麼兩日功夫里,就接連將李氏母女、與公爹齊侯爺一併得罪了個遍。
剩下一個老太太,如今還態度微妙,指不定日後還會不會再像以往一樣,處處偏心照顧這個嫡出孫子。
她自從嫁進這個齊侯府里,處境就從來沒有一帆風順過,再這麼下去,她的日後只怕還要更難一些。
蘇磬音的面色沉靜。
還好,祖父自小便教導過她,人貴自強不息,她也從來沒有把自個的全部指望都放在旁人身上過——哪怕這個人,是她明面上的夫君。
更莫提,齊茂行於她,從來也不是什麼叫人放心的背後倚靠。
從前齊茂行在時,她站得住,他不在了,她一個人,便更要想法子立的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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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磬音的志向:只要能過,得過且過。
齊茂行的志向:抱節守一,從一而終。
蘇磬音: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