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太子殿下那是何等身份,自然不可能和普通上門的客人一樣,叫門送帖子,在前廳甚至茶房裡坐著,等著主人家得了信兒,出來迎了,再按著遠近親疏往府裡頭引。
太子殿下親至,若是提早便有知會,那自是要掃塵灑地,舉門恭候,即便是臨時起意突然駕到,也是要大開府門,毫不耽擱的一路恭迎的。
因著這緣故,等到府里管事急匆匆的跑進來與府里稟告的時候,其實太子殿下早已進了門,已經在從外院進來的路上了。
齊茂行與蘇磬音原本也就是剛出花廳不久,齊茂行坐著輪椅,自然也走不了多遠,兩人在原地站定了,不過幾口茶的功夫,身後是齊侯爺當前親自扶著老太太,帶著一堆浩浩蕩蕩的侯府眾人趕了過來,往前看,一身玄色蟒袍的太子殿下也在眾人簇擁下進了迴廊。
一前一後,正巧便彙集在了齊茂行與蘇磬音所在的迴廊拐角。
按著長幼,老太太為首,行到最前,按著規矩,一面說著「見過太子殿下,」一面便要往下跪。
身量適中,面上帶笑的太子也是連忙上前幾步虛虛扶了:「外祖母,您若這般折煞我,孫兒日後可是不敢再來了。」
老太太有輩分放著,被太子親自扶起了,剩下的就顯然沒有這樣的體面,只能結結實實的跪下去,有那站的遠沒進到迴廊的,便也只能跪在滿是雨水泥濘的地磚上。
當然,除了腿都廢了的齊茂行,只能坐在輪椅上拱手為禮,在一眾跪下去的人里,便顯得很是突出。
太子將老太太扶起,又叫了免禮之後,便自然將視線看向了他,開口道:「孤剛從宮裡出來,也記掛著茂行的傷,既是路過,便順道進來看看。」
蘇磬音就站在齊茂行的旁邊,趁著這機會偷偷抬眸,打量了一眼這身著蟒袍、貴不可言的國之儲君。
被身為太子太傅的蘇老大人教導長大,蘇磬音對著這位從前的三皇子,如今的太子自然是早有耳聞的。
祖父對太子的評價也很簡單——舉重若輕,天生的帝王之才。
旁的不說,只說太子並不是因為當初娘娘封了皇后才被封了太子,而是正好相反,是因為聖上先在一眾兒子里屬意了三皇子,才反之讓當初的齊貴嬪先封妃后冊后,正正經經的母憑子貴。
單憑這一件事,就能知道太子其人有何等出挑。
這會兒叫蘇磬音當面看起來,便發現太子殿下的容貌身材倒未必有多優秀,至多也就是平平無奇。
但他整個人只是站在這裡寥寥幾句,旁人就決計不會多注意他的長相,而是更多的被一種難以言說的上位者氣勢吸引。
這氣質並不單純是那種因為身份差距,手握權柄的,便叫人不敢違抗的高高在上。
要叫蘇磬音說的話,就是即便對方不是太子,沒穿這一身太子蟒袍,放在人堆里,也會是處在中心,讓人情不自禁信服追隨的一種氣質。
是在遇上了什麼天災人禍,手足無措不知道怎麼辦的時候,會想也不想,毫不猶豫的按著他說的方向跑的那種人。
齊茂行也是正了面色,恭敬開口:「屬下無礙,勞殿下記掛。」
太子神色平和,當著外人的面兒,說的格外真摯:「你救孤一命,這功勞孤是記著的,你且放心,便是太醫署中都無能人,孤便遍尋天下,也要為你求得解毒之法。」
齊茂行自是謙讓謝恩。
聽著這話,旁人只是在一旁恭敬候著,老太太卻像是想到了什麼,退後一步,微微抬起胳膊,看了一眼一旁的大少爺齊君行。
大少爺很是機靈,只是這麼一個輕微的暗示,就立即聞弦而知雅意,上前一步,伸手扶住了老太太的胳膊。
老太太眼神滿意,就這般帶著大少爺,很是自然的插了進來,擦著眼角,神態里又是欣慰又是悲痛:「茂行是殿下親衛,護衛殿下原就是應當的,不敢稱功。」
太子殿下又誇又謝的說了幾句,果然便將視線如願的看向了老太太身旁的青衫少年,開口道:「這位兄弟倒是眼生,可是府里親戚?」
大少爺聞聲低頭躬立,恭敬卻並不畏縮,落落大方重新見了禮:「草民齊君行,見過殿下。」
這次是齊侯爺當前開了口,是一種與有榮焉的口氣:「倒不是親戚,這是君行,茂兒的哥哥,之前一直在國子監里讀書,從不往外頭亂跑,近幾日才回來,難怪殿下不記得。」
「哦?」
太子似乎是有些詫異,聞言瞧了一眼齊茂行,見他只是沉默著不置可否,便也沉靜抬頭,帶著微笑微微頷首:「原來是君行表弟,也是自家人,倒是孤生疏了。」
「哪裡怪得了殿下呢?」
老太太也是慈愛笑著:「都怪君行回來的少,也是他老子從前只拘著他讀書,人都要讀僵住了,老婆子瞧著不像話,這才叫著趕緊回來,茂兒八歲就進宮伴讀了,君行便是差些,才更得多經些事,才能成人立業不是?」
雖然老態說得多,太子殿下卻毫無不耐神色,態度溫和一一聽了,這才抬眸垂問道:「既已入國子監,便是貢生出身,表弟是要再搏功名,還是出來謀個差事?」
只要能從國子監結業,就有了貢生的功名,位同舉人,理論上將便有資格授官了。
當然,也就是理論上,這種「位同」的功名,到底與人家正經考出來的含金量不一樣,家世尋常的貢生,便是有幸得了官也不會是什麼實職,更不會有什麼前途。
因此若是有志氣的,便並不會滿足於此,仍舊是會寒窗苦讀,接著往上考取功名,直到進士及第,甚至高中狀元,才算是到了極處。
太子殿下顯然已經聽出了老太太的意思,問他這話,便是想問問他自個的志向打算。
太子來得匆忙,對此大少爺也是全無準備,聞言之後,他暗地裡深深的吸一口氣,好容易才儘力控制住自己,強撐著平靜回道:「草民自幼讀書,聖人教誨一日不敢忘,只是空活十餘載,只靠家中蔭蔽,卻是實在慚愧,若能學得所用,報效盡忠,便是草民平生所願了。」
聽到這,一直沉默不言的齊茂行抬頭覷他一眼,神色里便閃過一絲冷漠。
這一番話,聽起來倒的確是兩頭不落,處處圓全,既說明了他雖然想當差,卻並不是那等沒本事沒志氣考不上去的,又順手拍了一把馬屁,表出了自個的盡忠之心。
若是對著尋常的上官,想必是會心下滿意,覺著他言辭周全,是個苗子。
可殿下是誰?那是從宮裡長出來的國之儲君,從小到大,什麼人、什麼事沒見過?這明擺著侯府里因他廢了,便要再送一個上去填上去的事,殿下如何看不出來?
一個齊君行,言辭便是再周全,周全得過朝堂中那些積年的老油子?
當初宮中前前後後四個伴讀,個個都比他齊茂行能說會道,處處周全,其中固然也有仍在殿下身邊的當值的,可偏偏最得殿下親信的,卻還是在旁人嘴裡「方頭不律」的他,可見這八面玲瓏的那一套,在殿下這會兒,未必是最能看得上的。
若今日這事,是他心甘情願,且提早就已知道的,他必定會提早提醒這庶出兄長在殿下跟前忌諱喜好。
但既是已然鬧到了這一步,他自然便沒有這樣的興緻,只是冷眼看著齊君行思慮良久,處處小心的說了這自以為萬無一失的話。
太子殿下的面上還與方才一般,點點頭,溫和且矜貴:「既是如此,表弟若不嫌棄,便來孤的詹事府里做個司義郎罷,這差事得空,也不耽擱讀書。」
歷來的規矩,太子的東宮便是另一座小朝廷,凡是朝中有的,太子身邊的屬官便有一份一樣的,一旦太子登基,身邊的這一套親信,便都可立時跟著去朝中補上。
而司義郎這職,若是放在朝中,便屬於官職雖不高,卻是日日都能面聖的天子近臣,若是能得聖人看重的,便是實實在在的位卑權重,逢上機緣,一躍成為欽差重臣,封疆大吏的都不在少數,不容小覷。
當然,若是不得重用,那權重沒有,就只剩個位卑了。
雖與想象中的不大一樣,但有這樣可期的前途在,侯府眾人也都並無什麼不滿,一個個感恩戴德、又驚又喜看著齊君行謝了恩。
老太太還想請太子進內小坐,但太子殿下卻只是搖了搖頭:「不告而來,原本就是惡客,孤不過一時起意,想來瞧瞧茂行的傷勢罷了,便不多擾了,回去路上與茂行說幾句話,便也該去了。」
這是太子,金口玉言,旁人也不敢多勸,見狀一個個的又重新行了禮,便看著太子利落轉身,只帶了齊茂行夫妻朝外行去。
蘇磬音默默跟著走到了迴廊盡頭,記著太子是要齊茂行說話,下了台階之後,便識趣的福了福身:「妾身告退了。」
太子神色溫和:「孤從宮裡帶了些溫養之物,還勞蘇姑娘一併帶回去。」
通常來說,女子嫁人之後,都是跟著丈夫的身份稱呼的,太子卻按著娘家時的姓氏稱呼她為蘇姑娘,便叫蘇磬音有些詫異,一時愣了一瞬。
像是看出了她的遲疑,太子解釋道:「太傅對孤教誨之恩,孤還記在心裡,蘇姑娘是太傅一手教導,若論先後,你我倒該先以同門兄妹的情分來算。」
「不敢。」細算起來,太子如今也不過二十齣頭,比他們也大不得多少,但站在他面前,對著這樣的話,蘇磬音也頗有幾分當不起的惶恐。
和太子論師兄妹?
得了吧,什麼叫天生的帝王之才?帝王,目之所及皆為臣下。
給人當奴才是一樁容易事嗎?祖父在太子這兒都從來不敢自居師長呢,她膽子小得很,皇家這種存在,她還是敬而遠之,離的越遠越好。
因著這緣故,就算太子態度言語都是這般客氣,蘇磬音也是格外的小心翼翼,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提,只等說罷,便丁點不耽擱的立即回了去。
「不愧是親祖孫,蘇姑娘與太傅,倒是一脈相承。」
太子看著蘇磬音的背影,帶了些回憶的神色,笑著感嘆了一句,扭過頭來,又隨意道:「只你偏是個一根筋的,倒是可惜了。」
齊茂行聞言也有些動容一般,半晌,他方才握緊著手心低下頭,神色複雜道:「是屬下沒有這個福氣,對不起她。」
太子殿下不是個會多言臣下內宅私事的,只因著蘇老爺子的關係感嘆一句之後,便又轉了話頭道:「你那兄長,是怎麼回事?」
齊茂行回過神來,對此沒有遮掩,也沒有訴苦,只是平淡道:「是府里著急了些,殿下恕罪。」
太子殿下也是從宮中一串兒的皇子兄弟里走出來的,對母家侯府的情形又早清楚,如何會猜不出其中蹊蹺?
只一句話,他眸中便閃過一絲果然如此的瞭然。
不過這等家務事,原本就最是說不清的,更何況齊侯府到底是他的母家,尤其齊茂行自個都已然應下了。
太子雖心中自有打算,卻也並沒有多問,搖搖頭,壓低了聲音,便開始提起了正事:「你的傷勢如何?」
齊茂行回的認真:「多謝殿下解毒,已好了大半,若要與從前無異,也就將養一月功夫。」
「一月……倒也夠了。」
太子的面帶沉思:「你好好養傷,等進了夏日,我便尋個由頭,送你出京「解毒」去。」
他的毒早就解了,一個月後,只怕刀口都也已經結疤,送他出城,自然不會是「解毒養傷」去的,而是另有差事給他。
如按著殿下殿下提過的,這差事,用得著他領軍帶兵的本事,卻絕不是能放在明面上的,只能讓他借著「殘廢解毒」之名私下裡干,那麼……
對方說的平常,但齊茂行聞言,心下卻是忍不住一跳:「殿下,宮中,可是生了什麼變故?還是陛下的身子……」
陛下早些年就已是病的厲害,只這一口氣撐著,說去就能去的,家裡祖母這般著急,想必也就是擔心拖得遲了,趕不上這一一口氣。
「也不必著急,未雨綢繆,總不是錯事。」看著齊茂行的鄭重,太子殿下反而笑了。
說罷,他沒有多言,只以手遮目,看了看西邊已經透出了一絲的霞光,聲音寧靜:
「瞧,才陰了沒半日,這天就要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