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等蘇磬音又被小宮女帶回殿內時,齊茂行坐在簾外端了一盞溫茶,垂眸不言的靜靜等著,也像是要走的模樣。
看到她回來,齊茂行便轉著輪椅正對了珠簾后的太子妃:「娘娘身子不好,還是好好歇息,我等便不多打擾了。」
蘇磬音聞言也是深以為然,這麼虛弱的時候莫說庶務了,就連出面待客都不大應當。
畢竟若要見人,就要更衣打扮梳妝,正襟危坐,回去以後還要拆頭髮,卸脂粉,光是這一套下來,小半日就過去了,還說什麼休養。
照著太子妃這個忙碌法,也難怪面色這麼憔悴。
「也好,等有空了,再叫你們過來說話。」
或許的確是乏了,太子妃聞言也沒有留人,只是彎了眉眼,輕聲慢氣的齊茂行最後道:「還有茂行表弟,嫂子剛才與你說的話,你一定要記住了啊。」
齊茂行的面色便又是猛地一僵,幾乎有些手足無措般,遲鈍了一會兒,才又拱手躬下身去,飛快的轉了話題:「是,臣回去便叫人送葛大夫來,與娘娘與小皇孫都請一回脈試試。」
落在不知道的人,譬如剛剛回來的蘇磬音耳朵里,就會很自然的以為娘娘對他交代的,就是請大夫的事,與別的無關。
太子妃娘娘聞言,用一種瞭然的眼神看了他與蘇磬音一眼,沒有戳穿,只是笑眯眯的溫聲道:「你記得就好。」
齊茂行只是低著頭恭敬應是,又與蘇磬音一道最後行了一禮,這才一塊後退幾步,轉身出了殿外。
出了殿外之後,齊茂行便像是明顯的鬆了一口氣似的,脊背都微微彎了一些,往後靠到了椅背上。
蘇磬音看著覺著有些好笑,等到了宮道上,便低聲開了口:「還叫我不用怕,說你與娘娘認識多年,親近的很,剛在娘娘跟前,也裝的很像那麼一回事,怎的一出來也是如釋重負一般?」
齊茂行聞言便又是一頓。
他進宮伴讀時還不到十歲,之後過了半年,太子妃才與太子殿下大婚,那時的娘娘也就是個十五歲的姑娘家,得了殿下的吩咐將昏迷的他從弘文館里接回來,或許是見他可憐,之後也一直留意,多有照料。
說句越規矩的,都能稱得上是半姐半母的情分。
他去面見娘娘,雖然恭敬,卻並不會驚慌害怕。
能他這般緊張到如釋重負的,卻是因為之前娘娘對他說的一番話。
他想著娘娘的囑咐,抬起頭,看了看身旁即便一身很是沉穩誥命朝服,也依舊不掩容光的蘇磬音,欲言又止的沉吟了半晌,卻也仍舊是說不出哪怕一個字來。
娘娘單說了趁著廢的時候,順勢示弱,作出一幅可憐的模樣來去認錯求肯——
可娘娘也沒說怎麼求啊!
他如今雖也十一有六,但因為自小的打算,連丫鬟都不多留意,略微大些,越發又是當差又是從軍。
軍中不必提,女子都沒有,宮中的妃嬪宮女倒是不少,但那些女子莫說他原本也就從未在意過了,便是在意,那也是有一個算一個,不是要低頭行禮就要扭頭避嫌的,多一句話都要小心,以免落人口舌。
雖有一個曾答應了要照料一世的表妹,可從前與表妹在一處時,也都是表妹說的更多,不過害怕感激,自慚自哀之類,他雖體諒瓊芳家境突變的不易,但聽得多了,也總會隱隱覺著,既是已經落罪了,從前的日子便已是過去了。
再往後過的日子,傷了身子,便聽葛大夫的話好好調整,落了賤籍,便暫且忍耐著等著日後,聽著了下人背地裡說怪話,有他在後頭,那就乾脆露面該打的打,該罰的罰,便是自個不好出面,事後都告訴他,他也出手教訓了,日後再不會有……
這不就行了嗎?
可她吳瓊芳卻偏偏就過不去了似的,非要哭的氣都喘不過來,自個又不出面教訓,他替她教訓了,又不樂意,只是說著從前如何,現在如何,又苦濕了一條帕子。
便是為家人難過,可事兒都過去兩年了。
總還揪著這些過去的事兒不放,又有什麼用呢?
當然,他再是不解風情,也沒有將這話直接說出來,
饒是如此,他不過耐著性子勸她養好身子,不要多心,若還是不成,就只能暫且躲開,多給些料子首飾之類,等她這個傷悲勁兒再去就是了。
軟言求肯,他還當真沒有干過。
他從前也從來不曾要旁人可憐啊!
在女子身上實在是尋不出能用的經驗,齊茂行眉頭緊緊皺著,不得已,又只能將往別的地方翻一翻。
若往外頭找,低頭認錯他當然干過。
可在殿下跟前,便是做錯了差事,犯了規矩,也只需跪地認罰,受了教訓,記在心裡日後再不犯就罷了,罰過了便是過去了。
裝可憐算是什麼?放在軍中,你犯了軍規,不老實認錯認罰,去與上峰裝可憐哭求?
莫說寬待了,不將你一棒子打死便是寬和的!
哎!不對,還當真有過。
齊茂行猛地想到了什麼,他從軍之時,大將軍身邊有一親衛犯了禁令,原本是要擼去一級軍銜,逐出親衛營去的,可這親衛便是抱著大將軍的大腿又哭又求,說是認打認罰,只求不被趕出去。
最終也果真得了個將功贖罪,雖暫且貶為了親衛營中最末等的伙頭兵,倒也如願留了下來,之後戎人來犯,又奮勇殺敵,在他回來的時候,已經又升了兩階。
若是順著這個路子去想,齊茂行的思路便瞬間清晰起來。
若換到軍中,他這情形,便約莫等於犯了要砍頭的過錯,因為不想死,便只能與上峰去求一個暫不問斬,將功贖罪的機會。
要想做得到,這第一步可不就得先哭訴陳情、越是可憐,越叫上峰心軟才越是好嗎?
娘娘不愧是大家風範,說的的確是有道理!
想到這,齊茂行又忍不住的抬頭看了身旁的蘇磬音一眼。
只可惜,他這明面夫人這般處處清明,對夫君,怎的就沒個諸如軍法之類的規矩呢?
若是也能與軍中一般,犯了什麼錯處,該是什麼責罰,得了什麼功勞,該是什麼獎賞。
這般兩廂一折,他應當如何,豈不是就明明白白,該要如何,只管去受就是了,也省的他這般一頭霧水的猜度不是!
走在一旁的蘇磬音,注意到了齊茂行這格外複雜,似乎充滿了委屈怨念似的眼神。
她當然不會想到齊茂行那轉了十八個彎的心思,見狀還只當齊茂行是在意自個方才說的,嘲笑他也在殿里緊張的那一句話。
她想了想,還是給了他一個台階:「你還好些,像我這樣沒有見過世面的,方才退出來,心下也是長長鬆了一氣呢。」
齊茂行聽著這話,卻是微微皺了眉頭,認真開口道:「世面這東西,出來多看看,就慣了的。」
「今年年節時若是可以,我陪你進宮去領陛下與皇後娘娘的大宴,那才算氣派。」
齊茂行說的年節時若是可以,考慮的是不知道那時殿下的大事能不能成,再加上當今陛下的身子能不能撐得到那時候。
可蘇磬音聞言,一時卻忍不住的有些沉默。
毒解不了,齊茂行就剩下一年半載的活頭,如今都進四月了,等到過年的時候還能不能活著進宮……這可不就只能說「若是可以」了?
說話間,兩人便也除了宮門,因為體諒他腿廢了,今日太子特意降恩,許他們夫妻今日從親王例,馬車可以停在最近的興隆門外,因此出宮門后,不必行太久,便可以直接上車。
到了這兒,送他們出來的內侍便該告退回去了,齊茂行熟稔的塞過去一張銀交子,蘇磬音將太子妃賞下的緞子頭面接過放進馬車,這才在宮人的幫助下,一道上了車內。
「對了,怎的好好的又叫我也跟著去莊子了?」
上了馬車之後,蘇磬音才又想起來什麼,順口問道。
之前的意思,她本以為是不願意叫她一塊兒的。
齊茂行張張口,原本想說是因為他得罪了太太,讓她一個在府里或許會被遷怒為難。
只是臨開口前,想到了方才娘娘對他的囑咐,頓了一瞬之後,他便低下頭,硬生生改了口:「你可是不願去?」
蘇磬音一愣:「倒也不是不願意……」
「我知道你我已經兩清,原是不該麻煩你的,只是,」
齊茂行緊緊的攥著手心,以往沒有經驗,這時也不會說謊言欺騙,努力半晌,也只不過是將放在以往,只會自個撐過去的實情低頭講了出來:「府里如今的情形,我也的確再尋不著旁人……」
齊茂行的臉上漲的通紅,說到一半,終究還是沒能說得下去。
自打娘親去后,他多少年,連一句軟話都沒再說過了,更別提這蓄意示弱求人可憐。
他側過臉,眉眼都無奈的低垂下來,有些像是自暴自棄:「你陪我去莊子上,你管的我那些財物,都儘管拿去花用,你往後用得著。」
蘇磬音聞言停頓一下。
這個話,簡直和那種身患重病,拿最後的財產交換,去求遠方親戚過來看顧最後幾天的孤寡老人一樣……
一想到這兒,再想想齊茂行如今爹不疼娘不愛,連命都不剩幾天的處境,就算蘇磬音也忍不住的一陣心酸,簡直都要聽不下去了。
「不必不必。」
她連忙開口,聲音都溫柔了起來:「我在府里待著也沒什麼意思,正想出門轉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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