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借命
「我一個人磕就可以了,」陳七忙道,「我娘子她……」
王太醫冷笑:「怎麼,陳少夫人的腰彎不下去?那天往外攆我們的時候氣勢倒是足得很,沒料到這麼快就風水輪流轉了吧?」
「是,我沒料到。」丁了了咬牙,叩首:「是我錯了,請你原諒。」
「一下。」王太醫拈鬚笑了。
丁了了沒有抬起頭來,就聽見身後其餘幾個太醫的笑聲吱吱地從地底下冒了出來,繞耳不絕。
她原是下定了決心才來的,本不認為磕頭求人是一件多麼難為情的事,但此時此刻不知怎的竟覺得脊背似有千斤重,遲遲撐不起來。
下跪對她而言不算羞辱,但王太醫的拈鬚微笑算,身後那幾個太醫和葯童的笑聲也算。她自從去歲清醒之後一向橫衝直撞,生死關倒是闖過了幾遭,卻從未有此刻這般難堪的時候。
手背上忽地一暖,是陳七的手覆了上來,緩緩地攥緊了她的手指,用力。
「我來。」他道。
額頭觸地的聲音沉悶,並不好聽。
但王太醫很滿意,哈哈笑了:「好,三下,可以了!——陳少夫人還差兩下!」
陳七攥著丁了了的手緊了緊,啞聲道:「她……」
「我無妨!」丁了了抬起頭,再叩首:「我合該向王大人請罪!王大人可以不原諒,但請顧念將士們性命,開恩寬宥!」
王太醫的笑容淡了,皺了皺眉。
丁了了最後一叩緊隨而至:「王大人高義,北疆萬千將士銘感五內!」
三叩畢,她抬起頭,慢慢地挺直了脊背,只覺得從腰背到後頸處處酸疼,好像背著一塊百斤重的石頭跑了幾里地似的。
幸好總算是結束了。
陳七立刻拉她起身,又向王太醫拱手:「人命關天,請大人即刻啟程。」
「誒,不忙!」王太醫又擺手,「二位才只拜了我一個人吶,其餘五位還沒拜,我們如何能啟程?」
其餘五個原本在看熱鬧的太醫同時笑了起來。
「對啊對啊!」「是啊是啊!」「還沒拜我們呢,我們可不跟著去啊!」「怎麼拜王大人可以,拜我們就不行了?」「別磨蹭,快跪快跪!」
侍衛樊林大怒,忍無可忍沖了出來:「你們不要得寸進尺!」
「出去!」丁了了回頭瞪了他一眼。
樊林不服,梗著脖子道:「明明是他們欺人太甚,為什麼不能說!少夫人,咱就一定要求他們嗎!七爺這輩子就沒這麼低過頭……」
「出去出去!」陳七不耐煩地向他擺了擺手:「胡說八道什麼呢?我哪兒就沒低過頭了?我陳七前半輩子活得像狗一樣,最習慣向各種各樣的人磕頭!」
這,樊林沒想到,幾個太醫也沒想到。
剩下的五個太醫挺高興,手挽手坐成一排等著陳七和丁了了向他們磕頭。
但自稱很習慣向人磕頭的陳七並沒有著急走過去,而是仍然看著王太醫,正色問道:「磕完了頭,就會跟我們走,是不是?」
王太醫拈鬚:「自然。」
陳七笑了:「那,王大人,請吧!」
什麼意思?王太醫一愣。
這不是還沒磕完嗎?
「我們只請您一個就夠了。」丁了了道,「其餘人愛來就來,不愛來也沒什麼,反正我不磕頭了!」
王太醫沒想到這招,氣愣了。
愣完了忙又板起面孔,冷哼:「我們六人同進同退,沒道理只我一人回去。你們若沒有這個誠意,那就恕不遠送了!」
說罷伸手向外指了指,意思是要攆人。
陳七不走,眯起眼睛看著他:「王大人,您這是要賴賬啊。」
王太醫昂著頭,冷冷:「你們的誠意不夠,我不肯接受,你待如何?」
「樊林,進來吧!」陳七向外面叫道。
外面應了一聲,不止樊林進來了,其餘的士兵能擠進來的也都進來了。十幾條壯漢站在不太寬敞的帳篷里,有的還吊著胳膊,有的還包著頭,有的臉上的傷疤才剛結痂……更顯得煞氣很足。
陳七反手指指王太醫,然後手指一勾,丟出倆字:「帶走!」
帶、帶走?!王太醫嚇呆了。
眾將士齊喊一聲「得令」,三五個人同時上前把椅子抬了起來。
王太醫慌忙起身,手忙腳亂摔下去,踉蹌了好幾步才站穩,嚇得臉色煞白:「你、你們幹什麼?強盜嗎?」
「只是想請王大人兌現承諾而已。」陳七冷聲道,「大人若肯自己上馬最好了。若做不到,我們帶得有麻袋,就是橫放在馬背上可能會有些顛簸。」
話說到此處王太醫已經被人捉住,推搡到帳篷外面去了。外頭自有旁的士兵牽了馬上前接應,太醫們身邊帶的護衛卻也圍了上來,氣氛劍拔弩張。
陳七牽著丁了了走出帳外,看著那些護衛說道:「不管你們是奉朝廷的命令還是奉三殿下的命令而來,都沒有理由對我大安的戍邊將士出手;但我們的將士職責就是打仗,你們若做了對我們不利的事,我們就可以格殺勿論。」
對方的護衛們氣勢瞬間弱了下去。
打起來倒不怕,可眼下的局面是打仗拚命掙不到功名、只會掙來罪名,這種事可划不來!
王太醫眼看著樊林從腰裡解下了繩子、另一個侍衛從馬背上取下了麻袋,嚇得他立刻後退,又驚又怒:「陳七,你是不是瘋……你真要綁我回去,是完全不打算好好說話了是嗎!」
「王大人大概是糊塗了,」丁了了道,「先前我們在傷兵營把你們罵出來,就是沒打算好好跟你們說話;剛才你當面讓我們叩頭賠罪,顯然也是沒打算好好跟我們說話。既然如此,咱們接下來又為什麼要好好說話?」
道理的確是這麼個道理,但是……
王太醫還是沒拐過彎來。
眾將士們卻已經不打算留時間給他慢慢想。繩子和麻袋越來越近,將士們腰間的刀亦是寒芒逼人,王太醫打了個哆嗦,咬牙道:「別這麼凶神惡煞的,我跟你們走就是!」
「王大人明智!」陳七讚歎道。
王太醫並不想受他的贊,咬著牙攥著手慢吞吞地接過了士兵遞來的韁繩,又回頭對另外幾個太醫說道:「你們就在這裡等著我,我倒要看看,他們耍什麼把戲!」
「王大人,要不我們一起……」另一個太醫遲疑著,向前跨出一步。
王太醫立刻擺手:「你們不要來,咱們不能一起陷在裡頭!這樣,你們等我消息,若有不測,你們就替我送信給太醫院,請陸院判上奏朝廷,就說我王松齡為國捐軀,死而無怨!」
「這……」年輕的太醫遲疑著,有些不知所措。
他甚至又回頭看向陳七,希望這個「敵人」能給他指一條明路。
但陳七看也沒看他,竟完全不為王太醫的憂慮而作出任何解釋,也絲毫不打算對這些沒了主心骨只剩茫然的可憐的太醫們說點兒什麼。
直到王太醫被人攙扶上馬,四個士兵「護送」著他往傷兵營方向走,剩下的二三十人卻在帳篷周圍散開,板著面孔像柱子似的站定了。
這,是什麼意思?
眾太醫都嚇得僵住,王太醫也勒馬停住了。
陳七扶著丁了了騎上馬,回過頭來笑道:「傷兵營有變,本是不該接觸任何人的。今日事出無奈不得不來見了諸位大人,為了天下百姓安全起見,也請諸位大人照著我們傷兵營的規矩,不要再隨意走動了。」
這是,軟禁!
而且是要把他們軟禁在這見鬼的荒漠上、這座倉促搭起來的說不定一陣風就能吹倒的帳篷里!
這怎麼行?他們平日里飲食都是花錢請前面那個村子里的人幫著買的,如今忽然軟禁起來,想吃什麼的時候怎麼辦?難不成當真天天啃乾糧度日?
更要緊的是,他們要軟禁到什麼時候?總不能要等兩三個月、傷兵營的人全都治好了以後才肯放人吧?
還有一件事,也是這些太醫們最關心的一件事是:他們被軟禁在這裡,將來傷兵營那邊救了人,功勞是大家的,還是王太醫一個人的?
想到這一層,幾個太醫就都沒法淡定了。
「我們也要去!」年輕的太醫第一個說道,「我們六人同進同退,沒道理王大人獨自涉險,我們五人卻在這裡乾等著!」
「對對!」另外兩人也回過神來,爭著上前,「我們與王大人共進退!」
陳七一句多餘的話也沒說,招招手命人給他們牽來了馬。
王太醫急了:「李大人、甄大人!此一去生死未知,你們要三思啊!」
被稱作甄大人的黑臉中年太醫接過韁繩翻身上馬,高聲道:「離京時便已知道生死未卜,咱們何曾怕過!張大人放心,不管是生是死,我們五人與你同在!」
其餘四人也齊聲附和,互相幫持著上了馬,圍攏到陳七和丁了了身邊,倨傲地道:「走吧!」
陳七在馬背上拱手,神色鄭重:「諸位大人義薄雲天,晚輩佩服!」
說罷卻並未著急揚鞭催馬,而是勒住馬頭,向侍衛吩咐了一句:「替諸位大人把帳篷收起來吧!」
王太醫忙說「不用」。
支一座帳篷在這裡,可以算作給自己留了一條退路,將來若在傷兵營鬧了不愉快,隨時可以回來的。
再說難道傷兵營連一座帳篷都不肯提供,還需要他們自己帶著帳篷上門投奔嗎?
「那倒不是,」陳七笑道,「北疆將士行軍的規矩,所過之處不得將任何糧草輜重留下。諸位大人的這座帳篷若不帶走,那就只能放火燒掉了。」
「這是什麼規矩!」王太醫大怒,「我們又不是北疆的士兵!」
「大人難道沒聽說過一句話叫『入鄉隨俗』嗎?」陳七反問。
王太醫還想說什麼,後面的士兵已經點起了火把。然後幾個葯童就什麼都顧不得了,一個個腿上跑得飛快,爭先衝進帳篷去把重要的東西搶了出來,沒來得及喘一口氣就看見帳篷呼地燒了起來。
眾太醫騎在馬上強裝鎮定,幾個葯童已忍不住跺著腳開始大罵。陳七也不生氣,催馬轉身揚鞭喊了一聲「出發」,眾將士就順便在太醫們的馬背上敲了幾鞭子,荒原上霎時馬蹄聲亂,眾人簇擁著往傷兵營而去。
至於那些葯童、護衛和搶救出來的行李細軟,自有士兵留下趕馬車「護送」著回去,確保一絲一毫都不會落下在這裡。
也絕不會讓任何一個人再接觸當地的百姓。
幾個太醫百般不情願,無奈騎的是傷兵營的馬,身邊環繞著的都是傷兵營的人,半點兒也由不得他們自己。
回營已是深夜,但誰也沒有半點兒睡意。王太醫一下馬就走到陳七面前,怒沖沖:「現在你可以說了:把我們騙回來,為的是什麼?是哪位名將負傷,還是出了什麼難解的病症?」
「是,疫症。」陳七道。
一個下馬下到一半的太醫直接摔了下來。
王太醫也嚇得瞬間軟了腿,隨即大怒:「疫症?你是說,那種會傳染會蔓延、要死很多人的疫症?!」
陳七點頭:「恐怕是的。」
一個腿快搶到了馬緊跟著趕過來的葯童軟著腿撲過來,梗著脖子就要往陳七身上撞:「疫症,疫症!原來你是騙我們回來送死!」
「我是求你們回來救命。」陳七糾正道。
葯童坐倒在地上,哭了出來:「說得好聽!求我們回來救命,我們要是救不了呢?救不了就跟你們一起死,是不是?」
「是。」陳七承認了。
葯童反而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仰起頭哭得嗷嗷的:「你們都是騙子!騙我們回來送命……你們的良心被狗吃了!」
「沒有狗,良心被我自己吃了。」陳七道。
葯童一時聽不出他是不是在罵人,竟沒能接下去。
有資格哭的是孩子。王太醫他們哭不出來,站在陳七面前只氣得渾身直顫:「好,好,好!陳七公子好算計!軟磨硬泡軟硬兼施把我們騙回來,原來是一場死局!」
陳七沒有退,迎著他的怒氣說道:「我之所以做這件事,是因為聽說您老在太醫院頗具名望,於傷寒時疫咳疾種種病症都很有心得,我覺得您老也許是傷兵營數千將士的一線生機!我請了您回來,若成了,您老自是立下了一樁天大的功勞,營中七千多將士便算是絕處逢生;若敗了,我必是與您同赴黃泉的。到時候您要告我的狀、或者要報仇什麼的,都請隨意就是。」
反正都快死了,還怕被人罵嗎?平時沒病沒災的時候也沒少人罵他!
王太醫一時竟無言以對。
這算是已經進了賊窩了。打架是必然打不贏,罵人倒是占理,卻毫無意義。眼下他最想做的事當然是逃走,但想到陳七連他們先前住的帳篷都要燒掉的謹慎勁兒,就知道逃是斷斷逃不掉的了。
眼下他只有兩個選擇,一是救人,二是等死。
這哪裡是兩種選擇,這分明是沒得選擇!
王太醫心裡轉過了許多念頭,最後出口的只剩了疲憊的一句疑問:「若我今日不肯跟你回來,你會怎樣?」
陳七低頭道:「我們這些人,誰都不敢保證自己身上沒有帶著病。今晚決定去見您諸位,就沒作過失敗的打算。」
這是兩句話,若只說後面一句,那是自信;再加上前面那句,意思就完全變了。
沒作過失敗的打算,是因為不能失敗。若失敗了,這傷兵營中可怕的疫症就會傳到外面去,很可能傳到民間、傳進京都、傳進宮廷……
所以王太醫毫不懷疑,先前他若堅持不肯來,陳七是一定會當場殺了他,並且把他的屍骨燒成一堆灰。
其餘幾個太醫也不由得一陣后怕:幸虧他們明智跟著來了,否則落在後面,那把火燒掉的可就不止是帳篷了!
要麼騙他們回來,要麼殺光他們。陳七這一趟從一開始就沒安著好心!
可笑王太醫還以為風水輪流轉、以為終於可以壓著他們解解氣,逼他們下跪、磕頭……
卻不知道這兩口子原本可以直接綁了他們來,之所以還肯低頭、還肯下跪,是為了要借他們的命!
那幾個頭磕得也太貴了吧?
王太醫看著腳下的地,心裡一萬個懊悔,甚至很想把那幾個頭磕還給他們。
對方卻連這點兒胡思亂想的時間都沒有留給他,招手就叫來了營中的軍醫,介紹給他:「這是我們傷兵營最有經驗的周大夫,關於這次疫症的事,周先生知道得最多。接下來的事,請諸位太醫與周先生商議吧。」
這就,決定了?都不先賠罪的嗎?
王太醫氣得夠嗆,差一點又要問出那句「我若不肯又如何」。
卻知道問出來也只是白費口舌而已。人家就是篤定了他怕死,吃定了他為了自己活命,心裡再恨也只能全力以赴!
「先給我說說吧,」他咬著牙,一字一字硬擠出口:「疫症是什麼時候發現的?癥狀如何?死了多少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