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給我拿下!
皇帝醒了。
只是似乎還不能說話。任憑皇后和太子撲到他身上去哭了個天昏地暗,他老人家臉上連一絲表情也沒有。
但又不是傻的。四皇子要走的時候他忽然就有了反應,喉嚨里發出呃呃的聲音,嚇得旁邊太醫們頭皮發緊,生怕這位萬歲老爺一不小心把自己的最後一口氣給喊斷了。
幸好四皇子立刻退了回來。皇帝見狀就住了嘴,費力地抬了抬手。
四皇子忙把自己的手覆了上去,就看到皇帝露出安心的神色,圓胖的嘴角上艱難地露出了一絲笑影。
皇后的臉色瞬間就黑了。
四皇子回頭看著她道:「外頭諸位大人只怕還有話要說。父皇這裡有我照顧,母后且放心吧。」
「你才剛回來,」皇后嘆道,「怎麼能讓你再受這樣的辛苦!你也先回去歇著,留你兄長在這裡照顧吧。」
太子忙也站起來說道:「是啊四弟,這裡有我。」
四皇子搖頭,嘆息:「我已經有很久不曾在父皇面前盡孝了,如今父皇已經口不能言,我……心裡實在想多陪陪他老人家。」
太子聽到「口不能言」四個字,臉色便緩和了一些。他轉頭看向太醫,見其中一人微微地向他點頭,便露出了微笑:「雖然我很想再勸,但四弟一片孝心,倒叫人無從勸起。也罷,今夜就辛苦四弟,明日下了早朝,我再來替你。」
四皇子對此自然沒有異議。
皇后的臉色卻仍不好看。她站在床邊想了很久,終於又向丁了了瞥了一眼,對四皇子道:「你要表孝心,本宮不攔你。但宮裡規矩多,就算是外頭來的女醫,也不能在宮裡留宿。」
「兒臣知道。」四皇子恭敬低頭,立刻吩咐小太監:「你即刻出去叫人安排車輦,送陳公子與夫人去我府里安置。」
皇后對他的識趣還算滿意,順便又看向旁人,卻見跟著四皇子進來的幾個侍衛和婢女都由丁了了帶著走了,只有一個黑面無須綠豆眼的老僕留了下來。
這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皇后終於走了出去,太子也放心不下大理寺那邊的事,匆匆忙忙趕出去召見門客,這寢殿里就只剩下了四皇子和那個老僕。
老僕一改先前畏畏縮縮的模樣,挺直腰桿大喇喇地坐在了床沿上:「我說啊,你也別太傷心了!到了這個時候兒,你也該打起精神來籌謀正事了!」
「父皇的龍體就是最大的正事,」四皇子抬起頭,「楊神醫,您有辦法治好父皇,是不是?」
「沒有辦法。」楊老神仙搖頭搖得撥浪鼓似的。
四皇子不信,急得站了起來:「怎麼會沒有辦法?陳少夫人才施針一個多時辰就讓父皇醒了過來,你怎麼會治不好他?你的醫術比陳少夫人強百倍!」
楊老神仙氣得夠嗆。要不是有最後一句話讓他緩了緩,他險些就要當場拂袖而去。
「誰說能醒過來就一定能好的?」他瞪著綠豆眼,毫不客氣地隔著被子拍打兩條龍腿:「你看看你看看,他有反應沒有?這身子被毒藥養了好幾年,早就成了一堆麵糰了,你還指望他能好起來吶?」
「你別拍了!」四皇子替他爹疼,忍不住出言呵斥。
楊老神仙嘖嘖地嘆了兩聲,意猶未盡地縮回手重新坐了下來,又沒忍住拍了拍鬆軟的床沿,沒什麼誠意地安慰了一句:「事已至此你也不用哭了,還是好好想想接下來怎麼辦吧!你要是沒本事,那個毒婦不會讓你活下來的!」
說不出話的皇帝又呃呃地叫了兩聲。
四皇子默然許久,嘆道:「不管怎麼說,我希望父皇好好的。哪怕不能站起來……」
「別想了,」楊老神仙沒好氣地道,「能讓他在關鍵的時候醒過來說兩句話,就是你小子八輩子修來的福分了!」
……
皇帝一直沒能開口說話。
朝中吳相爺他們急得什麼似的,費盡了心思又請丁了了進宮看過幾次,最終仍舊不得不接受了這個事實。
丁了了說了,皇帝中毒已深,能睜開眼睛看人已經算得上是個小小的奇迹了。要想如常人一般開口說話,沒有三兩年的調養是不成的。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何況他這「病」來的時候就是一絲絲一縷縷慢慢堆積起來的,滲透在骨血裡頭,無孔不入吶。
現實如此,朝臣們慢慢地也冷靜了下來,照舊老老實實把每日的奏章送到皇後跟前。
於是皇后也放下了心。
六部運轉如常,大理寺辦事效率更是高得很,沒兩個月就把三皇子的罪狀整理清楚,借著大朝會的時機,當眾朗朗地念了出來。
足足六十八條大罪,時間從二十年前一直持續到現在,罪名從私通宮女溺死親子到私藏兵馬圖謀不軌,竟是足足念了小半個時辰才念完。
念完了還不忘補充一句:「六十八條大罪,條條皆有實據,請皇後娘娘過目。」
皇后說了一聲「呈上來」,太子親自走下座位來接過那本足有兩寸多厚的奏章,唇角的笑意怎麼也壓不住。
他是真的沒想到,那位賢能的三弟看著謙謙君子無懈可擊似的,查究起來罪名竟然有這麼多。
不但十四五歲時就跟父皇身邊的小宮女搞了個孩子出來,還從十一二歲起就開始在朝中結黨營私,未滿十六就干出構陷皇親國戚、冤殺謙王府滿門的事來!
真是……從頭到腳、從內到外,全方位的黑啊!
可笑他眼瞎如此,直到最近三四年才意識到這個三弟不簡單,卻不知對方狼子野心,竟是從二十多年前就開始了。
不過,也到此為止了。
這六十八條罪狀足夠讓這位名滿天下的賢王徹徹底底被砸到地上去,再也翻不過身來。
別的不說,就單說謙王府的那一件事——
謙王在民間風評極佳,當年突遭橫禍,天下百姓罵的可是皇帝。如今查到了真相,就算皇帝躺著說不出話,那些忠心的朝臣們也不可能放過這個為皇帝正名的機會。
那位賢德的三弟只怕連圈禁的機會都沒有,就該被一杯毒酒送下地府了!
想到這一點,太子心下大為得意,將奏章放到皇后案頭,轉身坐回去的時候就狠狠地甩了一下袍袖,坐出了君臨天下的氣勢。
直到,長須垂垂的吳丞相從人群中站了出來,手持牙笏躬身:「皇後娘娘,臣有本奏——」
皇后目光粘在奏章上,抬不起頭:「吳卿莫急。你要問罪三皇子,也該等本宮看完奏章。」
吳丞相大袖長垂,恭恭敬敬:「娘娘,臣不是要問罪三皇子。臣有本奏,彈劾太子殿下毒害君父,狼子野心!」
誒?!
堂上笑容還沒來得及收起來的太子愣了一下,疑心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皇后的目光也終於從奏章上移開了,驚愕又茫然地看向下方。
彈劾,太子殿下,毒害君父。——是她理解的那個意思嗎?
吳丞相手持牙笏躬身低頭,彷彿完全沒有察覺到那對母子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也不理會身後眾同僚們轟然的議論。
良久,皇后終於開了口,厲聲:「吳相,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臣知道。」吳丞相躬身答道,「太子以毒藥謀害陛下三年之久,人證物證懼在,臣請皇後娘娘做主,當殿對質!」
等他說完這句話,殿中就靜了下來,皇后也冷靜了幾分。
她扶著鳳座的扶手,慢慢地挺起胸膛恢復了氣勢:「本宮沒有聽錯,你是說太子毒害陛下?人證物證懼在?那麼我來問你,如今人證在何處、物證又在何處?」
「是啊,人證物證在何處?!」太子也醒過神,氣勢十足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吳丞相不慌不忙,自袖中掏出一本奏章雙手舉了起來:「這是太醫院顧太醫及其兩名弟子的供詞,請皇後娘娘過目。此外臣手中還有太醫院為陛下煮葯剩下的藥渣、以及顧太醫寫下的葯案,這些東西稍後會送到大理寺去,作為輔證。」
太子只聽見「顧太醫」三個字,就先嚇得打了個哆嗦。
皇后回頭瞥了他一眼,冷冷:「好,那本宮就當你物證已經有了。所以,人證在何處?」
當殿彈劾太子,誰有那麼大的膽子,敢來做這個人證?
「人證,在這裡。」側門處響起溫潤的聲音。
許多朝臣還在疑惑,太子已叫了起來:「哈!老四,你終於也沉不住氣了?!」
這算什麼?剛倒下了一個,這一個就迫不及待地蹦出來,真以為現下就到了他漁翁得利的時候了?
他休想!
太子重新坐了回去,冠服端嚴氣勢十足。
但下一刻眼角瞥見來人,他的氣勢瞬間煙消雲散,心裡還沒反應過來,人已起身離座,毫無形象地撲通跪了下去。
偏門中走出來了一小群人,最引人注目的正是太子先前聽聲音已經知道的四皇子,但四皇子並沒有走在最前面。
他手裡推著一張嵌了木輪的高椅,椅上端坐的不是旁人,正是那位已經一年多不曾臨朝、如今更是重病將死的皇帝陛下。
如今,皇帝是醒了。
皇帝雖然病重時日已久,但臉色一直白皙紅潤毫無病容,是以此刻睜著眼睛坐在椅子上,仍是貴氣逼人,端的是一副九五之尊的模樣。
太子偷偷抬頭窺了一眼,嚇得忙又俯伏下去,整片肩膀都抬不起來了。
皇後站了起來,手扶著龍案,仍是控制不住身子有些發抖。
殿中已響起群臣帶著哭音的歡呼:「恭迎陛下,萬歲萬萬歲!」
木輪在鋪了毯子的地上滾過聲音溫軟,群臣壓著心頭的百般情緒靜靜地聽著,直到那聲音在殿上正中央停了下來。
「眾卿,免禮平身。」皇帝的聲音穩穩地道。
有幾個老臣同時哭出了聲。
「天佑大安,天佑大安吶……」許多人抹著眼淚喃喃。
皇帝沒有理會他們的心情激蕩。待殿中稍稍安靜幾分,他便看向皇后,說道:「先前皇后問太子給朕下毒有無人證,如今朕來了。朕自己就是人證。」
皇後腿一軟,跌跪了下去。
「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麼誤會?」她啞聲問,「若真是太子下毒,陛下如何得知?若陛下知曉,又如何肯中毒……」
「朕中毒時自然並不知曉。」皇帝看向太子,冷笑:「可是朕的這個好兒子最近實在太得意了,竟忍不住跑到朕跟前來以實相告!皇后,三年前是你與他合謀,買通了太醫院的顧成如,日日在朕的飲食之中下毒,是也不是?」
終於,說出來了。
在吳丞相提起「太子毒害陛下」的時候,皇后就知道自己極難獨善其身,此刻這個擔憂終於成為了現實。
兩個人的罪,怎麼可能落到太子一個人的頭上……皇帝什麼都知道,她就逃不掉了。
但她還是不甘,硬著頭皮抵賴道:「妾不明白陛下的意思。太子毒害陛下之事,妾毫不知情,此是妾不察之罪……但陛下不能因此判定妾為太子同黨。」
「是啊陛下,」旁邊一個太監忙也跟著哭道,「娘娘沒道理謀害陛下啊!陛下聽到的太子殿下的話,許是吃醉了酒胡言亂語……」
「鍾誠,」皇帝冷笑著打斷了他的話,「你不必急著跳出來,朕知道你是如何『忠誠』的。你們原本就是一丘之貉,還怕朕漏掉了你不成!」
太監嚇得垂首不敢再說話,太子更是早已癱成了一團,像是斷了脖子似的到現在都沒能抬起頭來。
人證……人證竟然是他的父皇。
皇帝親自出來作證,這還用得著審嗎?這個案子是皇家自己的事,只要皇帝說一句話,大理寺都可以直接定罪了!
大勢已去!他這個太子,大勢已去了!
皇后不這麼認為。
短暫的驚慌失措之後,皇后忽然抬頭,慢慢地扶著桌腿站了起來。
「陛下,是受了何人的蠱惑?」她問。
皇帝看著她不語。
皇后一句話問出了口,膽子也就漸漸地大了起來,唇角勾起了一抹冷笑:「陛下卧床昏睡已久,心裡有些糊塗也是情理之中。可恨有些人狼子野心趁虛而入,在陛下耳邊編排本宮與太子的不是,這分明是圖謀不軌!陛下,您真正該處置的,是自您醒來之後就陪在您身邊的、在您耳邊說三道四之人!」
皇帝冷聲:「並沒有人在朕身邊說三道四。」
之後又嘆了一口氣:「皇后,事已至此,你還是不死心么?」
「陛下這話問得奇怪,」皇后冷笑道,「妾為何要死心?死的是什麼心?」
皇帝不想與她爭辯了。他看向殿中,沉聲下令:「太子與皇后合謀毒害於朕,今事已敗露,理當問罪。——拿下!」
殿前持刀的羽林衛將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遲疑著,沒有動。
皇后愣了愣,忽然大笑:「哈哈,看來是非皂白,將士們心中自有判斷!——賊子,你是什麼人,是什麼人給了你天大的膽子假扮陛下,到朝堂上來蠱惑人心!」
竟不承認殿中這人是皇帝了。
一朝帝后在殿中鬧成這樣,真是前所未有之事。滿朝臣子相顧愕然,誰也不知道接下來應該怎麼辦。
皇后定了定神,向羽林衛將士喝道:「此人並非陛下,而是賊子假扮,意圖陷害太子、陷害本宮,亂我大安!左右,給我拿下!」
羽林衛將士仍舊沒有衝上來。倒是有兩個大約因為聽命令習慣了,本能地向外衝出了兩步,最後卻又被同伴給拽了回去。
羽林衛在殿上茫然無措,竟不知道該聽命於誰,這也是前所未有之事。
朝臣惶惶不安,卻也終於各自在心中有了判斷,不過片刻殿中涇渭分明地分成了兩個陣營,開始對罵對打,頓時如菜市場中的小販打架一樣熱鬧非凡。
真是不像話。
皇后悄悄與旁邊的小太監使了個眼色,片刻之後,胸有成竹地笑了起來:「四殿下,你是不是以為,找個容貌相似的人來冒充陛下,朝堂上說幾句騙人的鬼話,你就能無往而不利了?」
「娘娘,兒臣從來不敢這麼想。」四皇子不慌不忙地道。
皇后不願看他這副從容模樣,扭著眉冷笑了一聲,道:「可惜你的算盤要落空了!——來人!將四皇子與這假皇帝拿下!」
鏤花的窗戶嘩啦一聲被人踹開,數十名手持長刀的黑衣人飛躍進來,瞬間閃身上了殿。
皇后露出了滿意的笑容,手扶著龍案一角,挺直脊背睜大眼睛等著看四皇子和「假皇帝」被拿下的慘樣。
下一刻卻覺脖子上一涼,竟是一把長刀無聲地架在了她的肩上。
皇后嚇得一顫,忙回頭去看時,果然發現太子也得到了與她相同的待遇。
而不遠處的皇帝和四皇子身邊清清爽爽,那些身穿黑衣打扮得像耗子似的持刀人並未在他們身邊停留,而是無聲無息地在殿上散開,手中長刀有序地架住了幾個大太監和掌事宮女的脖子。
竟然,是對方的人!
皇后愕然,又驚恐,一時茫然無措。
偏門處白影一閃,一個面容俊秀的年輕人拍著手走了進來,笑容燦爛:「總算是收拾完了!皇後娘娘,你在這殿外安排的人也不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