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敵

眾敵

藍忘機頓時毛骨悚然,倒不是害怕魏無羨突然變得如同鬼魅的面容,修行夜獵,什麼鬼怪沒有見過,而是此刻的魏無羨,像極了不夜天那晚半瘋魔的狀態。彼時腥風過處,魏無羨手中握著那被挫斷頸骨的少年的脖子,眼睛盯著橫死於地的江厭離,哀極反笑,就是這樣一幅如魔如怔的癲狂模樣。

那夜,拼儘力氣,生死一線,藍忘機都沒能將魏無羨從瘋魔中喚回,如今再見到魏無羨這個樣子,剎時冷汗就浸透了背心,千萬個念頭如電光般閃過,在腦中織就一張遮天蔽日的亂網,唯獨一個念頭浮於其上,「不管他變得如何,我都不會再放手。」

於是藍忘機摟緊了懷中之人,迎著那雙猩紅似血的眼眸直視過去,打定主意就算魏無羨一口咬過來,也生生地受著就是了。魏無羨惡狠狠、直愣愣地瞪回來,並沒有見到一個驚慌失措的面孔,像是有些失望似的略微怔了怔,隨後再次目露凶光,真的一口就咬向藍忘機的脖子。

藍忘機或許在不甚清醒的時候幻想過戀人之間的纏綿,在彼此喜歡的地方輕微的噬咬,是他隱約記得的糾纏方式,每當在迷離朦朧之際,酥酥麻麻的觸感總會在那些脆弱敏銳的地方遊走,脖子也是其中之一,而那個在自己身下呵氣如蘭的少年,始終長著魏無羨的眉眼。

卻不想像得到有這般的……兇猛,這一口雖不至於咬破頸動脈,還是疼得他皺了皺眉。但是魏無羨的氣息,帶著些陳年的酒香,全部重重融化在他的頸項里。藍忘機在疼痛之外,居然有點小慶幸:如果不是受了這麼一口咬,竟不知道原來他的呼吸那麼溫暖,他的心跳又那麼動聽。

也許是藍忘機硬生生地受著咬,沒有吭半聲、更無半點殺氣、穩穩噹噹地把他抱著,像是給他什麼天長地久的承諾一樣,魏無羨發瘋的力氣一下子就枯竭了,漸漸歸於平靜。牙齒上的勁已經消失,卻仍舊沒放開口,將頭埋在藍忘機肩窩裡,沉重地喘息,最後揉捻成一聲長長的嗚咽。

藍忘機放開一隻手,仿若拍雪般的輕柔地撫著魏無羨的背,感到魏無羨的呼吸變得緩慢而綿長,不知何時已經放過了自己的頸肉,只剩嘴唇還在那裡傳遞著有些過高的體溫,魏無羨好像是真的睡著了。他搭上魏無羨的脈門,感覺到那股怪異的靈力已經散去,脈搏在有節奏地沉穩跳動,總算是長長出了一口氣。

思量再三,藍忘機還是決定先把魏無羨送到城裡去休息,自己再雇車轉回來拉那些鬼修。當即一手橫穿過魏無羨腋下,一手攏起他膝蓋,跳下樹去。

城裡的門店還在零零星星地開啟,偶有幾家店鋪的夥計一邊打著呵欠一邊慢慢吞吞地卸著門板,全然沒有留意到藍忘機抱著一個人疾如閃電般地穿過街巷。賣早點的阿婆剛把招牌幡子掛出來,一陣風就掀起陳舊的布簾,仙裾飄飄的背影晃亂了阿婆昏花的老眼。

客棧大堂里,住店的客人還沒有下來吃早飯,守夜的夥計還沒等到換班的掌柜,兀自在已經燒乾了燈油的銅燈旁打著瞌睡。沒有燭火的店面在尚未完全放開的晨光中有些幽暗。是以藍忘機幾乎是闖進了大堂,卻沒有驚到什麼人,徑直就將魏無羨抱上了樓,悄悄進到房裡。

眼下時間已經很緊了,荒墳崗那裡的鬼修即將醒過來,而魏無羨又昏睡不醒,就算醒過來也還不知道是不是神智清醒。藍忘機望著睡在榻上的魏無羨,心中說了句「得罪」,探手過去,伸入了魏無羨的懷中。

魏無羨懷中的東西不少,藍忘機盡數拿出來,直接取了那些符籙,又將其他的小心地塞回去。厚厚一疊符籙,繪製的顏色較新,想必都是魏無羨臨時才做的。藍忘機拿起魏無羨一隻手,果然在食指末端看到了傷口,輕嘆一口氣,拿出傷葯厚厚地塗了一層。

藍忘機飛快地寫了張紙條放在桌上,用銅燈鎮住,隨後推門出去,打聽到車馬行所在,給老闆送去了今日第一單生意。一輛騾車,兩個壯漢跟隨著藍忘機挺得筆直的身影,往荒墳崗方向去了。

白天的荒墳崗,零落破敗的墳頭,野蠻生長的草蒿,野狗刨出的黑洞,不時撲翅呱噪的烏鴉,荒涼又瘮人。兩個趕車的漢子走到荒墳中間,一眼瞧見十幾個直挺挺躺在黃土泥地上的黑衣人,額頭上還貼著詭異的黃底紅跡的符籙,當場就軟了腿。

早時藍忘機一身披麻戴孝似的裝扮走近車馬行時,兩個人還私底下打趣著這麼俊的公子死了爹媽,不知道有沒有娶親,否則守孝三年,該讓多少大姑娘恨透了媒婆。而在這時,只覺得怕不是陰間的白無常出來勾魂,把自己兩個騙過來和地上這一堆一起綁給閻王,兜里的銀子就是買命的鬼鈔,收的時候不嫌多,此時方恨見識少。

偏偏此時看到藍忘機回頭望了他們一眼,白生生的面上毫無表情,冷冰冰的目光如同暗夜裡的鬼火,閃著幽暗橙黃的光,兩個人頓時魂飛魄散,面面相覷,同時「啊……」的慘叫一聲,轉頭就跑。沒等他們挪開步子,后領就被藍忘機揪住了,二人更是渾身癱軟,只拼了命地爹啊娘啊亂叫。

聽聞身後的白無常嘆了一口氣,柔聲說道:「二位不要怕,他們只是睡著了,煩請二位把他們抬到車上去。我,再多加些銀子。」那聲音並不大,卻在二人嘶聲亂吼中間清清楚楚地傳進耳朵。

沒有想象中的挖心剖腹,也沒有感到哪裡疼,兩個漢子終於停止了叫喊,想到可能真的不是無常來索命,也慢慢地站直了身子。一個小聲地對另一個說:「大白天哪,應該不是鬼差,再說也沒有吐舌頭。」另一個揉著酸軟的腿,重重地「嗯」了一聲。藍忘機全部聽在耳里,一時間差點在墳頭間崴了腳。

想來這還得怪自己換的便裝,一身普通的白衫和抹額,不像有藍氏雲紋家徽和複雜符咒暗紋的校服,一看就很貴,款式又很仙,世人第一反應不是貴人就是仙人。而今日這身打扮出沒在荒墳枯骨之間,伴著自己一貫的面若凝霜,確實不應該怪村野匹夫嚇破了膽。

等到這十來個鬼修都被抬上了騾車,差不多已經接近辰時了,藍忘機吩咐兩個個漢子即刻趕車回城,自己坐在鬼修中間,密切關注著動靜。魏無羨那邊不知道怎樣了,卻再焦急也不得不隨著騾子慢悠悠地走。

果不其然,半途中,一張符籙上的符文顏色開始淡去,像是宣紙上的水跡急速干透,緊接著冒起一股青煙,整張符籙就倏地燃燒起幽幽的綠火,眨眼間燒了個乾乾淨淨。藍忘機早有準備,在那張燃盡符籙底下的鬼修眼睛睜開的一瞬,手指中捻著的新符籙,就又貼在了那鬼修的額頭。其餘的符籙也開始紛紛失效燃燒起來,鬼修也跟著轉醒,藍忘機出手如電,準確無誤的在符籙燃盡之時重新封印。

看著他們又重新陷入沉睡,藍忘機思索著接下來該怎麼辦,是否將百會穴上的釘子拔出,這些人就會清醒過來?可是百會穴乃人體重穴,這個位置是腦部正中,普通人被重擊必死無疑,就算是修仙者體質大大優於常人,被六寸長的釘子釘進去,也未必保得性命,何況是帶有詛咒的攝魂釘?他們若不清醒,又怎樣查找線索?嗯,假以時日,魏嬰或許能夠想出辦法。

藍忘機這麼想著,自然是當魏無羨和自己共同進退,自打昨晚在荒墳崗重逢,藍忘機就沒有想過還要分開。此時心焦著魏無羨在客棧里不知道醒過來沒有,偏偏拉車的騾子平時定是沒怎麼吃飽,又拉了一大車人,慢得跟爬似的。藍忘機不禁想著要是換了魏無羨在這裡,說不定就下車跨了騾具,踢走那騾子,親自拉車了,嘴角淺淺勾起一抹笑意,竟覺得這車也走得不是那麼慢了。

搖擺的騾車吱呀吱呀地終於磨到了客棧,掌柜眉開眼笑地迎出來,猝然見到一車的「死人」,還有個一身白的藍忘機從「死人」堆里站起身,跳到自己面前,喉頭頓時就像塞進秤砣大的一塊冰,從頭到腳涼了個透,張大的嘴巴無論如何合不攏了。不管是打尖還是住店,小小的客棧都請不起這尊菩薩。

藍忘機往掌柜手上放了一大塊銀子,正色道:「今日暫且包下客棧,還請掌柜多加照拂。」隨後留下一句:「打擾了」,就翩然上樓進了房間。看在銀子的份上,再多的慣例都可以破,掌柜那句:「本店概不接待來歷不明者」也就吞了回去,有些悚然地瞧著趕車的兩個壯漢把車上的「死人」抬到店堂的一側逐一擺放。

進屋轉過屏風,魏無羨還在榻上昏睡,藍忘機切了他的脈,好在沒有異象,看樣子像是累到脫力,不知會在何時醒來。藍忘機下樓到店堂里,吩咐夥計準備幾碟酥皮的點心,送到房裡,自己簡單地點了些飯食吃過,前去查看那些半躺在地上的鬼修。

想從他們身上找出一些與原本身份有關的東西,看來是徒勞的,昨晚與魏無羨都搜過了,除了修鬼道用的物品,沒有其他任何可以判斷身份的物件。他們彷彿就是批量做出來的傀儡,除了樣貌,哪裡都一樣。

藍忘機伸手,用兩指在一個鬼修的頭頂髮絲裡面,仔細摸索,果然在百會穴那裡感受到一個小小的凹洞,用力按壓四周頭皮,最後摸到圓形的頂帽。藍忘機運用靈力,才將那釘子起出來,正是與昨晚見到的一模一樣的攝魂釘。能夠下手做這釘子,動手敲釘下咒的人,顯然極其殘忍。

正在思索著各種可能性,忽然聽見客棧外面一陣嘈雜的驚嘆聲,一眼瞟過,竟有好些人聚集在街上,三三兩兩地抬頭望著天空,嘖嘖稱奇。藍忘機走到門口,極目遠眺,遠處天邊幾十道劍氣御起的白虹,正在快速向城裡飛來。

藍忘機轉身上樓,魏無羨還睡著,他不緊不慢地在屏風后換回了家袍,背負琴劍,下樓坐在大堂的桌邊,囑咐掌柜帶上夥計迴避到後院,無論聽到什麼聲響都不要出來。隨後,就著掌柜沏好的一壺茶,靜靜地等著。

不到一炷香,客棧外響起密集的腳步聲,緊接著一群修士聲勢浩大地走進了大堂,這群人身著各色家袍,約莫有七八個家族的服色混雜在一起。領頭的幾個,均是一身金星雪浪的白袍,煞是奪目。

走在最前面的白袍修士,三十來歲年紀,眉間硃砂一點,相貌倒也頗為明俊,只是盼顧之間傲氣十足,他大刺刺地走近藍忘機桌前,抬著下巴站在那裡,道:「聽描述就知道是姑蘇藍氏的人,沒想到是大名鼎鼎的含光君啊。」跟著眼光一掃,看到一側地上的鬼修,朝身後使個眼色,頓時十幾個修士持劍就沖了過去,將鬼修團團圍住。

藍忘機本就嚴肅的臉上立刻如同霜雪初降,說道:「住手。」聲音極其冰冷,卻也不大,但不知怎麼的就讓大堂內的各人耳內嗡鳴不已,那十幾個修士提起的劍就沒能刺下去,側過頭來看著那名領頭的金家人。

那人面色不變,只極細微地搖搖頭,於是那些修士收了劍勢,但仍是站在那裡,並未將劍回鞘。藍忘機眼光極其冷漠地看過去,用一貫冷而清的聲音,道:「未能請教尊姓大名。」

「蘭陵金氏,金子昕。」那人眼睛看天,敷衍地行了個拱手禮,藍忘機倒是一絲不苟地回了一禮。禮畢,藍忘機指著桌旁的另一條凳子,平淡地說:「請坐。」這個金子昕,應該是金光善本家兄弟的兒子,與死了的金子軒同輩,身份又要比普通金家人高些,難怪如此盛氣凌人。

金子昕伸腿將條凳勾到腳邊,掀開衣擺,直挺挺地坐下,不太客氣地說:「姑蘇藍氏不是已經退出除魔營了嗎?再說也從來沒有見過含光君參與啊。如今這千里迢迢地過來阻攔我們清除夷陵老祖餘孽,含光君這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藍忘機取出那枚攝魂釘放在桌上,道:「這些修士,都是被人用此物釘入頭頂百會穴,喪失意識而□□控。」釘子頂端的怨氣,在桌上繞成一朵小小的烏雲,如同在桌上放了個黑蘑菇。藍忘機言下之意,是這些鬼修並非自己甘願修鬼道行鬼事,而是被控制的受害者,因此不應當趕盡殺絕。

但金子昕像是沒有聽明白一樣,大聲說道:「被人操控?不還是夷陵老祖的傑作嗎?自己作惡和被夷陵老祖操控作惡,我看並無不同。」說話間瞥了幾眼桌上的攝魂釘,竟似完全沒有拿起來看的想法,好像那是什麼無關緊要的物件。

藍忘機皺了皺眉,眼裡什麼東西染了進去,將那虹膜染得深不見底,道:「不知道金公子認定是夷陵老祖操控,可有證據?」握在茶杯上的手,隱隱有藍光明滅。

金子昕以藍忘機剛好能夠聽見的聲音哼了一聲,又大聲道:「夷陵老祖作惡多端,回魂向玄門百家報復,天下皆知,還要有什麼證據!」說罷將一直放在劍柄上的手,抄在胸前。

藍忘機道:「這只是坊間傳言,金公子可有實證?」

金子昕臉上浮起一絲笑意,可眼神分明是不屑,故意將聲音放大到整個大堂的人都聽見:「除了夷陵老祖,還能有什麼人對玄門百家如此記恨?我除魔營斬殺數百夷陵老祖的徒子徒孫,可沒有誰來找我們要實證的!」這三個月以來,除魔營所向披靡,聲威大振,參與者人人臉上貼金,藍忘機竟然橫插一刀來要什麼實證,是迂腐呢還是打臉呢,任誰都不會當回事。

藍忘機面上越來越冷,俊雅至極的五官彷彿凝結的冰雕,卻仍舊一副看不出情緒的樣子,緩慢但有力的說:「既無實證,那對這些□□控的修士,一不查身份,二不尋醫治,直接滅絕,跟草菅人命有何區別?」

金子昕又哼了一聲,道:「這些人修鬼道已經瘋魔,根本沒有醫治的可能,留下也是百家的禍患,自指揮使聶宗主起,都是主張直接滅絕的。我們不過一個小小分隊,自然不能違抗指揮使的意思。」但到底是百家公決,還是聶明玦的意思,遠在千里之外的南平小城,如何得知?那自然還是他金子昕說了算。

眼見含光君眉頭越皺越緊,金子昕倒是說不出的得意:玄門百家口中姑蘇藍氏的藍忘機修為奇高,逢亂必出,景行含光,眼裡不揉砂子,名聲大得出奇,簡直要蓋過絕殺溫若寒的斂芳尊金光瑤,堪堪壓了蘭陵金氏一頭,今日卻被自己處處擠兌,有力無處使,實在是大大出了一口氣。

藍忘機有一瞬間低垂眼睫掩了情緒,復又睜開,那眼神看得金子昕心頭一凜,緊接著藍忘機的下一句話硬是讓金子昕倒抽一口冷氣,把好不容易出的那口氣又吸了回去,藍忘機一字一句說:「那我今日就帶著你去不凈世,當面向聶宗主問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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濫殺無辜,無論是藍忘機還是魏無羨,都不能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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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道祖師之忘魔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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