攜手
當年魏無羨被人冠以「夷陵老祖」的名號,多少人罵他喪心病狂、無惡不作,卻只不過是以敵方死者的屍體煉製凶屍,難免挖墳掘屍,對逝者不敬,可從來沒有打過活人的主意。魏無羨練出一個無敵的鬼將軍溫寧,實在是有太多的巧合,可遇不可求。最重要的是,溫寧是死後才被煉化的,煉製的時候是一個徹徹底底的死人。
而今卻有人敢在玄門百家眾目睽睽之下,將幾百活生生的修士,用極其殘忍的方式做成這種不死不活的行屍走肉,才是真正的喪心病狂、滅絕人性。然而這還不是最可怕的,目前出現的幾百人,很有可能是後期的試驗品,那麼最初有多少人被用來做試驗,以後還將有多少人
,都是未知數。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將會是一個足以讓所有人不寒而慄的數字。
二人對視,久久沒有說話,無以復加的震驚在目光之間不斷碰撞。良久,魏無羨道:「按說,幕後之人應是極力掩蓋此種惡行,斷沒有宣之於眾的道理。」
藍忘機道:「如若全部推到一個不可能有辯解機會的人頭上,就永遠無人知道真相。」
魏無羨點頭自嘲:「是了,沒有人比我更合適。」一句話輕輕巧巧地奪口而出,實則話中滿是無可奈何的自傷。
藍忘機理解他的黯然,伸出二指,輕輕地從魏無羨手中取過那兩枚攝魂釘,把握一陣,放在了桌上,對魏無羨柔聲說道:「然而並沒有人知道你已經回來了,我們要阻止這件事繼續擴大。」
魏無羨抬起低下已久的頭,窗紙透過來的日光半明半暗地映照在他側臉上,將他半邊臉隱在黑暗裡,一如他方才的心情。想是藍忘機這句不分彼此的話帶著些暖意,魏無羨不想拂了他的好心,勾起一邊嘴角,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可我還是沒有想到,該如何讓他們恢復神智。」
藍忘機道:「先頭我已經傳信給兄長,將鬼修是受攝魂釘控制一事告知,請他立即趕赴不凈世,說服聶宗主查清事件真相,不要縱容除魔營濫殺無辜。」頓了一頓,又接著說:「我,也不能容忍他們再將此事栽贓到你身上。」他這裡說的是「我」,而不是其他人,就是明明白白告訴魏無羨,自己對他的絕對信任。
魏無羨怔怔地看住了他,神情說不出的複雜,有一剎那藍忘機以為自己看到魏無羨紅了眼眶,但隨即掩下的睫毛遮蓋了一切心緒,魏無羨嘴唇動了幾動,最終一句話都沒有說。
藍忘機也覺得多說無益,有些話,說過就不必再提,那年夷陵石洞中的誓言如山,即使當場就斬斷他執手成雙的期許,縱然已知流水無意載落花,但他藍忘機立的誓,愛的人,是一定要此生盡相護的。三年前萬重天塹隔陰陽,如今絕不會再錯過了。
從窗棱間零零落落射進來的光束,將懸浮在空中的塵埃鍍上一層金色,在魏無羨俊逸的臉龐邊緣模模糊糊地染上一抹細碎的浮光,他閉眼隨著沉默思量了好一陣,才還給藍忘機一句像是拒絕般的回答:「姑蘇藍氏的含光君不應該讓夷陵老祖給污了名號。」這回答有些底氣不足的輕微漂浮,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悖了藍忘機的好意而心有不忍。
藍忘機並不驚異於這個回答,魏無羨從來不是願意給人添麻煩的人,或者說魏無羨有自己的原則,有從少年時代就鐫刻在骨頭上的驕傲,此身可擔天下風雨,就是不欠一片人情。寧願隻身披荊斬棘單肩撐起獨木橋,也不願攜手同舟中人共筑陽關道。
好巧,他藍忘機也是不撞南牆不回頭,從小就執拗如此。你有你的原則,我有我的堅持。
見藍忘機那副俊雅清冷如仙的面孔又換回了波瀾不驚的模樣,似乎沒有領會到自己的意思,魏無羨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繼續說道:「這個局擺明了是沖著我來的,死局,根本解不開,你沒有必要跟我牽連上。」
藍忘機不置可否,也不看他,神情沉靜得能滴出水來,盯著面前那個鬼修不語。魏無羨揉了揉鼻子,猜不透藍忘機是聽進去了還是沒聽進去,但總不能扯著藍忘機的耳朵說給他聽,最後只得閉了嘴。
等到這陣子尷尬了去無蹤,藍忘機感到魏無羨又往自己身邊湊了湊,夾帶著毫不掩飾的興奮,對他說:「我好像想到一個方法,說不定有用。」
藍忘機轉頭看他,魏無羨抿起嘴角,眸子熠熠生輝,顯然是真開心,他伸手撥弄著一個鬼修的頭髮,探尋著攝魂釘,一邊說:「這些人的魂魄被抽取了,但原身完好,這對魂魄的吸引力是極大的,只要打破禁錮魂魄的法器,哪怕相距千里,魂魄也能自動歸位。」
那就意味著這些鬼修都有可能恢復神智,一旦恢復神智,可接著順藤摸瓜,查到將他們練成行屍走肉的幕後黑手。就算查不到,最不濟可以不用死在百家的劍下。
魏無羨道:「藍湛,幫忙把這些攝魂釘都□□,趁天色還早,陽氣正盛,還來得及畫符布陣。」藍忘機已經手出如風,起出了三個鬼修的攝魂釘。
二人在這裡說了好一陣的話,那個被撕去符籙、起出攝魂釘的鬼修一直沒有動作,因此可以斷定其他鬼修應該也是沒有攻擊力的,於是兩人放心地將其餘鬼修全部解除封印。須臾間偌大一間廳堂內,十幾個眼珠白翳森森的鬼修,直愣愣地盯著二人,面無表情,亦無動作,使這屋子愣是在午後當頭的光束下沒有半點暖意,反而散發出逼人的寒氣來。
十餘枚攝魂釘放在桌子上,繚繞的怨氣如不斷湧現又不斷彌散的黑霧聚集在中央,將釘子全部罩住。魏無羨對藍忘機道:「先頭我只想如何破解這符咒,苦於完全沒有頭緒,卻沒有想到也許不必破解,直接將其銷毀就是最好的方法。」
藍忘機道:「攝魂釘已經起出來,對他們還有影響嗎?」
魏無羨回答:「有的,而且很大。所以一開始就將我的注意力吸引到如何破解上去,反而忘了最直接的方法。」他又伸出一隻手,撥弄一根攝魂釘,思索了一下,眼光轉到藍忘機臉上,道:「不過,這釘子非同小可,憑我一人之力估計是不夠的。」
藍忘機點頭回望,道:「你要我如何幫你,都可以。」
魏無羨粲然一笑,客棧大堂陋室生輝,忍不住故意逗藍忘機:「真的怎樣都可以?」
早已恢復平素波瀾不驚面容的藍忘機只是不輕不重地回答:「怎樣都可以。」絲毫看不出喜怒哀樂、怨憎會嗔。
魏無羨哈哈笑出了聲,道:「藍湛,向你借點靈力,助我將這些釘子銷毀吧。」說著將左手伸向藍忘機胸前,作出一個握手的姿勢。藍忘機立即伸出左手握住了他的手,冰藍的光芒如跳躍起舞的焰火,從兩手相交的部位閃耀而出。
魏無羨咬破右手食指,在桌面上飛龍舞鳳地畫起來,寥寥數筆之間一個鮮紅的陣法已將攝魂釘困在中央。藍忘機皺起了眉頭,一直盯著魏無羨畫符的手,待到他畫完最後一筆,像是滿意地收手時,立即捉住他那隻還在滲血的手指,鼻子里氣息明顯就出得重了些。
魏無羨轉首回望,看見藍忘機彷彿寫著大大「不高興」三個字的那種表情,急忙解釋道:「這不是為了銷毀攝魂釘嘛,迫不得已,含光君你就容忍容忍。」說完又轉頭注意桌上的動靜,專註地念著咒語,沒有看到藍忘機從懷裡取出傷葯,又給他手指上厚厚地塗了一層。
驟然間,桌上符陣亮起紫色的光芒,如同夏夜的閃電將整個大堂照得通明,兩人不得不瞬間閉眼躲避強光,甚至連地上的鬼修們都被刺激得半閉了死魚似的白眼。
強光閃過之後,整個符陣由原來的血紅色線條變成紫白色的光柱,從邊緣往中間匯聚,符陣中間的攝魂釘,原來散發的怨氣已被完全驅散,剩下黑青色的釘子在光柱的擠壓下輕輕顫動,發出嗡嗡的轟鳴聲。接著釘子的顫動越來越快,轟鳴聲也越來越大,突然間中心處的光芒變為耀眼的純白色,將釘子完全覆蓋在白光之下,緊接著一聲如同仙劍相交的巨響過後,光芒消散,寂寂無聲,一切歸於平靜。
桌子中央原來放置攝魂釘的地方,只剩下一堆灰白色粉末。
方才符陣發動時靈力已經停止了輸送,藍忘機還握著魏無羨的手,這時忽然感到那手有些發冷,好像還在輕輕地顫抖,魏無羨的嘴唇也泛起了霜白之色,於是趕緊扶他坐下,握緊他的手,重新開始輸送靈力。
感到靈力在魏無羨周身經絡行了個遍,見魏無羨的臉色唇色恢復了正常,只是稍微顯得有些疲憊。魏無羨閉著眼睛略坐了一陣,就示意藍忘機放開手去,起身去查看鬼修。
十幾個鬼修都陷入了昏迷,伴有微弱的呼吸,至少說明毀掉攝魂釘沒有順帶要了他們的命。魏無羨翻起一個鬼修的眼皮,那原本布滿白翳的瞳仁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慢慢向正常的黑色變化。
長吁了一口氣,魏無羨道:「好險。方才他們發出的噪音差點把我腦子吵爆掉。」藍忘機急忙探他額頭,問:「現在怎樣?」魏無羨讓他修長的手指在自己額頭上停留了一小會,隨後偏過頭,不著痕迹地避開了手指,輕聲說:「已經沒事了。」
藍忘機收回手,有些僵硬地蜷起了手指,順著魏無羨的眼光看向那些鬼修。剛才兩個人挨得有些近,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兩人之間滋生,像是回到當年射日之徵並肩戰鬥的時候,在某個沒有戰事的夜晚就著晚風,看魏無羨用一壺粗釀洗盡殘血,轉頭一笑揮灑出璀璨的萬里星河。
「估計再過兩個時辰,他們的魂魄就應該歸位,到時候再細細地問。」魏無羨歇了一會,拍拍手上並不存在的灰塵,如釋重負地說。藍忘機隔著窗紙看了看屋外的天色,說:「上樓去等吧。」頓了一下,又說:「除魔營的人,都還在城裡。」魏無羨瞭然,自己重歸於世的消息,應是絕對的秘密,要是出去晃蕩,那是非被發現不可,到時又不知道會掀起什麼樣的風浪,當下小心為好。
兩人上樓回到房裡,魏無羨繞過屏風就往榻上一摔,仰面躺著,雙手枕在腦後,嘟囔著「好無聊啊!」藍忘機在旁邊的凳子上坐了,知道魏無羨喜動不喜靜,悶在房間里肯定難受,於是只得作出聊天的架勢來,問:「那你想怎樣?」
魏無羨神秘地說:「你猜?」
「想喝酒?」好像還沒來得及經過腦子,藍忘機這句話竟然脫口而出了,把自己都怔了一下。
「哈哈!你怎麼知道?!」魏無羨啪地打個響指,從榻上翻身坐起,一條腿架在榻沿上,一條腿在下面晃晃悠悠,滿臉的急不可待,微閉雙眼,皺起鼻子誇張地深吸一口氣,仿若正在品味酒香。末了嘴角噙起一抹微笑,道:「好多年都沒有喝到姑蘇名釀天子笑啦!」
藍忘機想了想,說道:「等此間事了,隨我回姑蘇,請你喝個夠。」真心實意的,怎麼以前都沒有想過,用酒做船把魏無羨載回姑蘇,偏生一本正經地給他講道理?從十五歲認識他開始,魏無羨瀟洒恣意的做派里,盛滿了無數令藍忘機欣賞的點滴,卻獨獨沒有守規矩講道理啊!
魏無羨嗤嗤笑出了聲:「請喝酒總有個頭,不爽快。我乾脆到酒家做個不拿工錢的夥計,用酒來抵就行了。」許是這個願望過於美好,他砸砸嘴,彷彿已經喝了個痛快,笑得彎彎眼睛像是跳出了星星,閃花了藍忘機的眼。
「嗯,如果老闆有個女兒,我做個上門女婿算了,一輩子都有喝不完的天子笑啦!」魏無羨還在做夢,沒注意到藍忘機沉下了臉。
「酒家老闆只有一個兒子,沒有女兒。」藍忘機的聲音里已經沒有了剛才的暖意,他冷冷地盯著魏無羨的臉,那目光如同想在上面盯出一個窟窿來。
這顯然是一個好話題,「哎,藍湛,你怎麼變得如此善談了?」魏無羨毫不在意藍忘機的眼光,樂呵呵地道,又接著問了出來:「老闆沒有女兒,你是怎麼知道的?」姑蘇藍氏禁酒,藍忘機不知道天子笑酒家在何處,才是正常的;而藍忘機竟然不僅知道酒家在哪裡,還知道老闆家裡有什麼人,簡直是千古奇譚哪!
藍忘機不語,扭過了頭不看他,沒有留意到魏無羨眼底揶揄的笑意後面,竟有不安在涌動。
忽然,房門「篤篤篤」響了三下,有人在敲門。二人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如臨大敵般地同時禁了聲。藍忘機站起身來,繞出屏風,走到房門口去開門。
大大出乎藍忘機的意料,門外既不是胖胖的苦瓜臉的掌柜,也不是小小個頭的精瘦的夥計,更不是盛氣凌人的金子昕,而是一個雙鬢垂髫的十四五歲的小姑娘。
小姑娘個子還不到藍忘機的肩膀,穿著嫩綠的衫子,水藍的裙子,湖綠色的腰帶打著好看的同心結,面料雖然並不華貴,卻也是精心縫製,小心穿戴的。滿面含笑,稚氣未脫,也看得出來有一副好樣貌,更兼細細地描了妝,越發顯得眉目如畫,可愛可憐。她手裡托著一個白瓷盤子,裡面盛了好幾樣花色的糕點。
見藍忘機開了門,面無表情地望著她,小姑娘嫣然一笑,俏生生地說道:「公子,我給您送點心來啦。」也不等藍忘機回話,自顧就進了房間,將手中瓷盤放到桌上。這行為有些無禮,但對方是個小姑娘,藍忘機也不好表露,只是越發冷了臉。
小姑娘放下東西,也不急著走,左顧右盼,最後目光還是落到藍忘機臉上。她笑得一臉燦爛,說:「公子,早間的點心好吃嗎?我看你都吃完了。這全是我做的,您還喜歡吧?」藍忘機只得回答:「還好,多謝。」看她還沒有要走的意思,只得又搭一句:「不知姑娘還有何事?」只差明著下逐客令了。
但這小姑娘明顯就聽不懂藍忘機的話外之音,或者聽懂了也裝作沒聽懂,說:「公子,我是掌柜的女兒,名叫若蘭,您以後叫我蘭兒就好啦。」看著藍忘機的冷臉,好像越看越喜歡,仍舊笑得十分的殷勤,又補充說一句:「我爹爹有些不舒服,我就過來看您這裡午飯要吃什麼,儘管告訴我就好了。」
藍忘機往屋內走了幾步,擋在屏風中間,防止小姑娘突然往內間走看到魏無羨。他站在那裡,正好可以把魏無羨的舉動看得一清二楚,
魏無羨還是那副弔兒郎當的坐姿,好像注意地聽著藍忘機與小姑娘的談話,瞧見藍忘機看著他,高高挑起眉毛,用口型不出聲地對藍忘機說了一句話。看懂那句話的瞬間,藍忘機紅了耳朵,姑蘇藍氏綉滿符咒的白衣差點都沒罩住咚咚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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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生感覺最好的時候,就是與你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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