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刑
第一章鞭刑
「忘機知曉魏無羨為百家所不容,亦是藍家之敵。但忘機以為,魏無羨所作所為,罪不當誅。」藍忘機跪在祠堂天井之中的青石板上,眼觀鼻、鼻觀心,端正之至,連家袍都無一絲皺褶。
就在他面前二尺之地,站著藍啟仁,藍啟仁左手旁站著藍曦臣:手中正托著一支長約三尺、寬約一寸、銀白色的鮫綃編織而成的鞭子,正是藍氏祖傳的戒鞭。藍曦臣凝望著藍忘機,戒鞭彷彿重逾千斤,壓得他的手微微發抖。
他們身後的祠堂正廳里,三十三位藍氏的出世前輩,在忽明忽暗的燭光里,默默地注視著天井裡的三人。
藍忘機聲音低沉、卻毫無遲疑、也無任何聲線變化,彷彿在述說著與自己無關的事,但那語氣之凝重,一字一腔,字字都透露出無比堅定的意念,顯然沒有哪怕一絲的悔意。
藍曦臣瞧著藍忘機跪在地上,明明沒有風,卻寒意刺骨,深秋夜裡的石板,已經快要起霜。耳中聽著藍忘機的言語,眼皮一陣亂跳,禁不住打了個冷顫。
藍啟仁的面色比來的時候更黑了三分。他略略沉吟,深深吸了一口氣,又像是艱難地壓著一口氣,終於出口問道:「忘機,你知不知道,魏無羨在窮奇道殺了多少修士?在不夜天又殺了多少修士?這般濫殺無辜,叫罪不當誅?」
藍忘機一如方才那般低眉順眼,也仍用方才那種聲線答道:「回叔父,魏無羨在窮奇道,縱溫寧殺修士一百零三人,但起因是蘭陵金氏埋兵於窮奇道,不論因果意欲殺魏無羨在先。忘機以為,魏無羨突圍自保傷人,算不得濫殺無辜。此其一。窮奇道之後,溫寧與其姊溫情以保魏無羨為前提,自戕於金鱗台,挫骨揚灰。忘機以為,玄門百家既然接受溫氏姐弟自裁,定應恪守承諾,化解窮奇道之恩怨,不應違信背義又起伐魏無羨之意,此其二。不夜天,乃是玄門百家違背約定誓師討伐魏無羨的宣戰之役,既是戰,傷亡在所難免,雙方皆非無辜之人,此其三。」
藍曦臣面色突然泛起一片潮紅,側首看向藍啟仁的臉,嘴唇微微動了動,卻沒有發出聲音,只是托著戒鞭的手,抖得更甚了些。
藍啟仁一直負在身後的雙手,緊緊捏成了拳頭,似乎一時間沒有找到反駁之語,只愕然半晌,衝口而出:「一派胡言!一派胡言!」似是狂怒。藍曦臣生怕藍啟仁暴怒之下直接動手,正要伸手扶住,又聽得藍啟仁頓了一頓,聲音已經回復平穩,說道:「魏無羨修鬼道,已經走火入魔,不夜天他祭出陰虎符,就是明證。若非他已經入魔,何來不夜天三千修士的傷亡。」說到最後一句,藍啟仁的聲音已經低了下去,眼睫也低了下去。
藍曦臣輕輕閉了眼,似乎又浮現出那天晚上的屍山血海、漫天的刀光劍影、血霧瀰漫斷肢橫飛,聽到一聲比一聲高的慘叫與鬼泣交織、聞到活人血腥與死屍腐臭撲面而來,頓時臉上的血色褪了個乾乾淨淨,與藍忘機的面色一般無二。
藍忘機今時所說之話,只怕比藍曦臣記憶中的任何場合所說的話都多。藍曦臣記得,從出生以來,他這弟弟就從來不喜歡說話,總是三言兩語,言簡意賅。曾經有一段時間,還是少年的藍曦臣很是擔心這個弟弟是不是口吃,所以才不怎麼說話。好在後來慢慢知曉,藍忘機只是天性如此,並非不能言辭。自射日之徵以來,一步步風華正茂修為與日俱增的弟弟,在各種場合的發言,雖然一樣的惜字如金,從未委婉,卻總能切中要害、直擊重點。但在此時,藍曦臣卻希望這個弟弟,真的是口吃、是啞巴,不要再多說一個字,否則今日的劫難,不知道又要重幾分。
藍曦臣睜眼,目光眼光移到藍忘機臉上,看到自家弟弟那張與自己十分相似但又截然不同的面孔,帶有一種自己從來沒有看見過的神色,整個蒼白無血色的面容彷彿籠罩在一片白光里,不知道是不是今晚清冷的月光從天井上方灑落的緣故。
藍忘機長跪,平舉雙手向藍啟仁行了一禮。接下來道:「忘機以為,魏無羨雖修鬼道為百家所忌,但若非魏無羨助力,百家未必能夠保全於射日之徵。如今溫氏覆滅,鳥盡弓藏,百家對魏無羨之忌憚,遠勝於魏無羨之於百家的威脅。忘機曾親上亂葬崗,知魏無羨並無開宗立派、劍指百家的意圖。若非百家因陰虎符步步相逼,本不致兵戎相見,何來不夜天之傷亡。」
藍啟仁面色似乎緩和了一些,但口中仍然是不假於詞:「荒唐!射日之徵非常時期,不可過分苛責。但射日之徵即了,再修習邪魔外道,必將不容於世!忘機你不是不懂這個道理!魏無羨雖然天縱其才,如今已是百家公敵,非你一人可挽回。」說到最後一句,藍啟仁已經是循循善誘,想將這個執拗的侄子拉回現實。
然而藍忘機毫不妥協,長跪再行一禮,一字一字,聲音雖低,仍清清楚楚地讓祠堂之內人人聽得,只聽他道:「忘機從小接受叔父教誨,知凡妖魔鬼怪,皆度化第一、鎮壓第二、滅絕第三,乃是玄門中人行事之序。魏無羨乃射日之徵功臣,即使所修非常道,為何不經度化,直接滅絕?何況魏無羨所保溫氏殘部婦孺,皆無血債,百家死死相逼,不是濫殺無辜?如若忘機移身而處,自保之餘,恐所為與魏無羨一般無二。」
藍啟仁怒火再起,厲聲道:「所以你與本家前輩刀劍相向,竟然只是為了替魏無羨自保?!」周身靈氣暴起,似已動了真怒。
藍曦臣臉色大變,輕聲喊了一句「叔父」,伸手搭上藍啟仁左腕,欲將藍啟仁從怒火中帶出。
藍忘機面不改色,一改初時低沉聲音,朗聲道:「忘機雖不認同魏無羨修習鬼道,也無從判定其是對是錯,但忘機願與魏無羨共同承擔全部後果。」隨即又向藍啟仁行了一禮,禮畢抱手向前,不再垂下。
藍啟仁已經怒不可遏,藍曦臣手中暗施靈力,竟然完全壓不住藍啟仁的手腕。藍啟仁反手從藍曦臣手中奪下戒鞭,厲聲喝到:「藍忘機!你以為你是誰!以你一人之力就想逆百家決斷?!與百家為敵?我告訴你,你即生為我藍氏子弟,終身不得逆我藍氏家訓。家訓有雲,不得傷我族眾、不得不敬長輩,今日即便不罰你私通邪魔外道,也得罰你不敬傷人之罪!」
「忘機認罰。」藍忘機垂下眼睫,朗聲說道。
藍曦臣心跳咚咚而響,幾乎壓抑不住就要跳出胸腔,他一邊加大靈力拉住藍啟仁的手臂,將戒鞭搶過,一邊對著藍忘機勸道:「忘機不可!快向叔父認錯,說你悔過!你本有傷在身,這時候斷不能再受戒鞭!」話音剛落,他絕望地看到藍忘機抬起了那雙琉璃色的眼眸,在清清冷冷的月光里,裡面端端正正印刻著「我認罰,不悔過。」
藍曦臣求救似的轉頭看向藍啟仁,兩人視線一碰,都從對方眼中讀到了心痛。藍曦臣開口,發現自己的聲音已經在顫抖,「叔父,不可。」聽他說完這句話,藍啟仁眼睛微微閉了一下,再睜開眼時,方才那抹心痛的眼神已經消失不見。
藍啟仁冷聲道:「曦臣讓開!今日不罰他,他斷不會悔悟!我藍氏不容這等藐視先祖遺訓之人!」
藍曦臣還想挽回,顫聲道:「叔父,忘機所言,未必皆為荒謬之詞。行俠仗義、鋤強扶弱也是我輩家訓。魏無羨縱然鑄成大錯,卻並非大奸大惡之徒,只是時勢使然,身不由己。忘機護他,也有少年時期同窗、射日之徵並肩的情義,當真不是罪無可赦。」
藍啟仁道:「你是家主,我只不過是個虛名的長輩罷了,不敢不敬家主。但即為藍氏家主,想必藍家主知道重傷三十三位長輩,該當如何處理?」藍啟仁一口一個「家主」,自然將處罰藍忘機的權柄交到了藍曦臣手中。藍氏一族,自來以重禮重義、賞罰分明揚名玄門,若是藍曦臣護短,那這個家主就是不賢,怕根本無力治理藍家,又如何在當下紛亂的局勢中保全?
藍曦臣額頭上冷汗颼颼,自知已經無路可走,拚命壓下幾乎狂跳出胸腔的心臟,顫聲道:「傷族人者,當罰戒鞭,傷者幾數,罰者幾數。」語未說完,藍曦臣的眼眶已經紅了,他看向藍啟仁的眼睛,那裡面也是赤紅一片。
雖說藍啟仁與藍曦臣、藍忘機二人名為叔侄,可自幼的教養,皆是藍啟仁親力親為。藍啟仁一生未婚,將所有心血傾注與這兄弟二人身上,其情誼比父子也不過如此。從年少起,二人皆為世家弟子楷模,一言一行完美踐行藍氏風骨。即便是溫氏橫行,雲深不知處被焚,射日之徵戰火連年,澤蕪君、含光君仍於亂世之中美名遠揚,藍啟仁甚是欣慰。
可任誰也沒有料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的藍忘機,偏偏遇上了個魏無羨。不夜天後夷陵的荒山之中、亂石洞之前,藍忘機用藍啟仁這輩子都深以為傲的一身修為,拚死護住那個百家公敵。
想到這裡,藍啟仁又不禁又痛又怒。他指望這次懲罰,能夠讓藍忘機放棄執迷不悔,重新回歸那個一板一眼、景行含光、冷若冰霜的藍氏雙璧。但當他望向藍忘機的眼睛時,看清那雙眼裡是神色,立刻如藍曦臣一樣的絕望:藍忘機的眼光,分明就是當年跪坐在龍膽小筑前,等著門開的六歲孩童一般的堅定與決絕。
當年無論是青蘅君還是藍啟仁,又或是藍曦臣,都沒能勸離藍忘機;如今,長大的藍忘機,只怕當真願用一身的戒鞭痕,來踐行自己「願與魏無羨共同承擔全部後果」的諾言。哪怕那個戾氣四溢、目光渙散的魏無羨,根本就不知道,姑蘇的藍氏雙璧之一,是如何拚死掏出一顆帶血的心,親手交到夷陵老祖的手上。
可是,這戒鞭,卻不得不罰。藍啟仁知道、藍曦臣知道,藍忘機更是知道。
所以,當藍忘機安置好魏無羨,趕回雲深不知處的第一件事,不是療傷止血,而是沐浴更衣。要到藍氏祠堂受罰,不能衣冠不整、不能姿態不端。此刻,端端正正跪在祠堂天井裡的藍忘機,抬頭看向藍曦臣,用一貫雅正、低沉的聲音,說道:「忘機認罰,請行刑。」
祠堂正廳里的藍氏長者們,皆是本已經出世修行,不問江湖的叔祖輩人物。若非此次不夜天情況極其危急,藍啟仁與藍曦臣二人不得已請他們出山,只怕藍忘機此生都未必會與他們有交手的機會。叔祖輩長者的修為,自然已臻化境,但竟然為藍忘機所傷,除了藍忘機在生死之際爆發出的非人戰鬥力之外,恐怕長輩們也是念及藍氏嫡系後輩的情分、未盡全力之故。
藍曦臣與藍啟仁轉身,向著祠堂內的長輩們躬身行禮。藍曦臣道:「請叔祖行刑。」將戒鞭雙手奉上。祠堂內頓時靜默如冰,默然一刻,其中最長者跨步出來,還禮一鞠,隨即接過戒鞭。
此刻,藍忘機已經將長發撩到身前,將上身衣袍盡數解開,往兩邊肩頭扯落,將整個後背從頸項到腰部裸露出來。藍曦臣上前,將一方摺疊成棍狀的手帕遞給藍忘機。見藍忘機咬住了,藍曦臣方顫聲道:「忘機,千萬別掉。」藍忘機微微點頭,垂下眼睫,挺直了背脊跪直在青石板上。
那長者繞到藍忘機身後,伸手將戒鞭抖落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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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平輩之間稱字是尊,稱名是長輩對小輩、或對方平輩卻年齡低者的稱呼,再有稱名就是昵稱。如果關係一般,平輩之間直接稱名是一種禮節上的蔑視。不夜天後,藍忘機打傷家族長輩,救走魏無羨后回來受罰,想盡量說理為他洗刷偏見和不公,在此稱呼他的字而不是平時互呼的名,是為尊重,不讓族人以為他只是因個人情愛而偏袒維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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