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間-1
隨著江流的生命逝去,藍忘機四周的壓力以一種細微但可察覺的速度逐漸減小,直到約莫兩炷香后,手中冰藍的光芒閃動,靈力恢復,全身終於可以活動自如。藍忘機飛速將衣裳穿好,運起靈力,避塵彈起握入右手掌中,左手虛抓接住飛過來的琴囊挾於腋下,躍進門廊,查看血陣中的江流。
呼吸心跳皆無,已經死去多時了。藍忘機望了望那張滿是血污,無神的眼眸睜得大大的臉,別開了視線。江流的腿邊,一隻封惡乾坤袋、一隻鎖靈囊靜卧在血陣之中,他的手落在離兩隻囊袋一寸遠的地方,指節僵硬在伸直的狀態,像是用盡最後的力氣也沒能抓住它們。
藍忘機心情複雜地撿起兩隻囊袋,裡面裝著魏無羨破碎的軀體和不知道是否同樣破碎的魂魄。方才江流打開鎖靈囊,本欲讓魏無羨的魂魄上自己的身,但那血陣出了差錯,反而讓江流喪了命,而沒有□□可以依附的魂魄,應該還在鎖靈囊里。
想到魏無羨就在這裡,藍忘機呼吸漸重,心跳如鼓,閉目吐納幾次方穩住心神,選了一處乾淨的地板,盤膝而坐,將鎖靈囊置於身前,七弦琴橫於腿上,彈指間《問靈》一出,「來者魏嬰?」最後一聲勾弦過後,藍忘機顫抖著手指放在琴弦上,等待著迴響。
略微低沉的弦顫音響起,「是。」
薄霧瞬間模糊了眼睛,曾經跌於萬丈深淵之下的希望終於翱翔在九天之巔,藍忘機以手掩面,屈指拭過臉頰,穩住不停顫抖的手指,在烏木七弦琴上撥出一串叮咚高低音律:「跟我回姑蘇?」
對面無形的魂魄似乎想了想,錚然清亮地以琴音回答:「好。」
感覺像是空了很久的胸膛里,有血有肉的心臟重新開始跳動,柔軟而堅強,不再是如石頭一樣規律卻空洞,有力卻無情。藍忘機珍重地收起兩隻囊袋,仔仔細細地收在衣襟的最裡層,沉默一陣,將那張畫著血陣圖和符咒的紙也撿起來,看了一會,折好放進袖中。
江流沒有生命的軀體無聲地躺在那裡,藍忘機轉到山莊背面,在土坡之下挖了個坑,回去用江流準備的包袱裡面的衣衫,將他的屍首裹了,放進土坑掩埋,再隨手劈開一扇木門,用劍削了個墓碑的形狀,卻在刻字的時候停住了。這壟黃土之下的那個人,「江流」肯定不是真名,他的真名已經隨著他的死亡被帶進了地下,而活著的人里,有幾個會記得他?
最終藍忘機給木牌刻上「無名氏之墓」,插在墳頭,念了三遍往生咒,其實江流的魂魄已經在血陣中灰飛煙滅,往生咒不能罩他進入輪迴。但藍忘機嘆他縱然也有一副好皮囊,鬼道修為也頗精深,可惜行差踏錯,痴心無望,最後身死魂消,也是一個可憐人,他雖然行為殘忍痴狂,但獻身給魏無羨卻是真心,因此最後仍給他收斂安葬,以禮相待。
朝露微曦,踏著地平線上快要躍出金光的通紅朝霞,藍忘機御劍往金麟台方向飛去,一邊是無垠天際希望初升,一邊是夜色晦暗陰雲密布。江流死前說的那幾個字,已經有些眉頭可以尋跡,有人知道江流會選擇自己獻身給魏無羨,這個人不僅給了江流禁術,還在裡面做了手腳,目的是希望藉此殺了自己。如果不是江流臨時起意,死在血陣里的,就是藍忘機自己了。
而這個人,可能是江流的哥哥,或者是近乎兄長身份的人,但江流的真實身份一直是迷,說是他哥哥等於什麼也沒有說。在臨死之際的每一剎那都異常寶貴,江流不可能不清楚,那麼這個「哥」字還有有沒有其他的意義呢?最後一個「機」字又有何意呢?有沒有可能江流說的是其他的音相近的字,聽錯了?
似有無數可能,一時也不得解,進入金麟台,藍忘機收起仙劍,按下思緒,徑直去到藍曦臣的客房。未及進去,就聽見一個溫和的聲音滿是悲傖,低聲說道:「二哥,出身不是我能選擇的,你說他們為什麼就都拿這個壓我?」彷彿什麼人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喟嘆,沉默一會,藍曦臣的聲音響起:「阿瑤,你做的一切,值得讓所有人認可。不論出身如何,你就是你,別人永遠不能奪走你的光芒。」
藍忘機停住了腳步,兄長正在與金光瑤談心,不便進去,本欲轉身離開,忽然被金光瑤那聲「二哥」勾起了思緒,腦中如閃電劃過,一些碎片與疑惑瞬間鋪天蓋地的湧來,一點點逐步對比連接,最後竟然串聯起了一個流暢的推論。
江流身後是勢力龐大的組織-組織的上層人物「老東西」想要魏無羨的鬼道秘籍-很早就派江流卧底-取得秘籍后要魏無羨死-江流與身後的組織參與了亂葬崗圍剿-同意江流製造魏無羨遭百鬼反噬的假象-三年後在南平城讓魏無羨復生-用障眼法製造萬鬼圍城的假象-逼出陰虎符-魏無羨復原陰虎符-魏無羨看似被怨氣反噬實則是再次被百鬼分食-江流取得獻舍的禁術-江流設計讓自己獻舍給魏無羨-禁術有假獻舍之人必死無疑-江流不知道禁術有假也不懷疑給他禁術的人會害自己-江流死前的幾個不連貫的字-給他禁術的人極有可能是他的哥哥或者是……自己可以稱為哥哥的人。
而且江流說過,自己與魏無羨出現在南平城並不是偶然的,那就是被人設計的。魏無羨受江流制約出現在南平城不奇怪,但為什麼自己會被設計出現在南平城?而自己為了調查除魔營是否藉機剷除異己濫殺無辜,選擇到南平城卻是因金光瑤給藍曦臣的信,裡面指明除魔營下一步會到南平城。
南平城出現鬼修,引出金光瑤與江澄率領幾百修士到達,幾乎同時鬼修被殘忍殺害,嫁禍給魏無羨,緊接著疑似被陰虎符控制的凶屍萬鬼圍城,直指城內四萬平民,如果魏無羨不出面對抗,將再背罪名;期間有凶屍進城,金光瑤安排江澄去對付,卻留下了自己,江澄被凶屍圍攻身受重傷,若不是魏無羨暗中相救只怕難逃厄運。
除魔營修士準備棄城,自己一直在阻止,勸說金光瑤等人守城護民;圍城之人指明要的半邊陰虎符,恰好就在金光瑤身上;魏無羨看不過除魔營的修士棄城保命,出面救城;然而除魔營的修士不可能相信魏無羨,自己站出來為魏無羨及陰虎符擔保,目的還是救城。
當時局面,所有人都被障眼法迷惑,要對付萬鬼圍城,只能是用陰虎符對陣陰虎符,因此魏無羨復原陰虎符是必然;最後只剩下自己與魏無羨在南平城用陰虎符對付圍城凶屍;但圍城之人似乎並不在乎障眼法被破除,之後也沒有攻城行動,同時也沒有試圖搶魏無羨和自己手中的半邊陰虎符;最後這半邊陰虎符又回到了蘭陵金氏的手裡。
魏無羨被安排在南平城裡,做了一件現在看起來最重要的事,那就是復原陰虎符,隨後又被百鬼分食而遁形。而自己如果是被安排在南平城內的,做的事則是與魏無羨共同復原陰虎符和救助南平城內平民,依當時情形,要自己放棄城內平民,是決計做不到的。
魏無羨復歸於南平城又消失的各種猜測,直接引發了玄門百家推舉仙督的眾意,且不可逆轉,威望最高的聶明玦突然暴斃。而之後最有可能擔任仙督的自家兄長,卻因為自己在南平城與魏無羨合力救助平民,導致非議不斷,德行遠不如兄長的金光善反而愈發有坐穩仙督的態勢。
金光善坐擁蘭陵金氏,玄門百家四大家族之一,自亂葬崗圍剿以來,廣招鬼修,甚至半公開的復原陰虎符,對魏無羨的鬼道秘籍自然是垂涎三尺,而他的兒子金光瑤,恰恰就是一個最成功的卧底。
江流的獻舍禁術顯然是針對自己來的,給他禁術的人早就設計好了,如果今日死的是自己,兄長不僅會少了一隻臂膀,還會劇痛傷懷,姑蘇藍氏實力衰落,更加沒有可能與金光善爭奪仙督之位。
所有的疑點在金光善身上都可以解釋通了,但金光善卻在這節骨眼上死了。那麼最後得利的人,會是誰呢?金光瑤嗎?
想到這裡,藍忘機這才發現自己在藍曦臣房外站了好一陣子,沉思半晌,完全沒有留意到藍曦臣與金光瑤已經結束了談話,一起出來了。
「忘機,你怎麼站在這裡?」藍曦臣還是那副俊雅溫潤的面容,有些奇怪地問道。
藍忘機陡然抬起頭,迎向藍曦臣和金光瑤,清淺如琥珀琉璃的目光在金光瑤臉上一掃而過,敏銳地察覺到那張完美無缺的面容上,愁雲慘霧中間有一絲稍縱即逝的訝異。
藍忘機收起心中疑慮,平靜地對二人行了一禮,望著藍曦臣不動了。
藍曦臣頓時明了,便對金光瑤道:「阿瑤,那你先回去,好好休養一下,我們回頭再商議。」
金光瑤點頭,看了藍忘機一眼,像是強打精神,努力在嘴角擠出一個弧度,噙著淺淺的梨渦,默默地對二人作揖道別,隨後踏著朝曦照進院子的幾縷晨光,慢慢地去了。藍忘機忽地身子微不可察的一顫,對著金光瑤的背影盯了一會,才隨著藍曦臣進屋。
藍曦臣帶藍忘機進入房裡,各自坐了,問道:「忘機,你心事重重,所為何事?」
「兄長,我覺得,我與魏嬰,還有江宗主,被人設局暗算,目的是為了仙督之爭。」藍忘機一瞬不瞬地看著對面的藍曦臣,鄭重地說出昨晚赴江流之約的經過和自己對近期各個事件關聯的分析,只略過了兩隻囊袋並問靈的一段。
藍曦臣一聲不吭地聽著,眉頭越皺越緊,那張與藍忘機仿若雙生的面上,是無法掩飾的震驚與懷疑,就連握著茶杯的手都忘了放下。藍忘機說完了好一陣,藍曦臣還保持著驚愕的神色,雙唇微微顫抖,內心似在激烈交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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設局的人,太高明了。你以為是他?但是你沒有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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