攜隱-1
「上一次,還是兩年,不,三年前了吧?」老闆帶著習慣的笑容,將小壇口用厚厚的大紅皮紙仔細地封住,再拴上細麻繩,又說:「哎,藍公子,我兒子都這麼大了,能不能上你們家學學本事啊?」
藍忘機倒是未曾想到老闆會提出需要自己解答的問題,自從成年以來普通人家看到自己,大都退避三舍,鮮有搭訕。只不過是三年前在這裡買過一壇酒,老闆就跟自己這麼熟了?還是自己看起來真的跟往日不同了?心中犯疑,口裡倒是一本正經地回答道:「姑蘇藍氏招收弟子,需經考核,每年三月初九、九月初九開放招錄,你家公子若有意,可待那時前去。」
老闆手裡沒停,已經將兩罈子酒封好,用一根粗繩子拴在一起,交到藍忘機手上。臉上堆著的笑,並未像上次那樣僵住,他清楚的記得那天藍忘機淺得看不出顏色的眼睛里,好像有個巨大的空洞一直空到心底,連帶自己的心都跟著揪了一下,害他緊張的不停地說話,從鋪子說到兒子,卻再也不敢看那雙眼睛。
今天藍忘機俊雅昳麗的外表還是跟上次一樣,生人勿進的一身冷氣還是在六尺開外就可感受,可眼睛里的確有什麼變了,也許是春意將那萬古長冰一點一滴融進了雨里,轉瞬就滋潤在開滿桃花的枝頭。
藍忘機道了謝,攜著兩壇天子笑轉身離開,老闆又盯著他的背影迷離了一會,恍然大悟,方才覺得藍公子哪裡不一樣了,對了,就是那眼神,分明是家有喜事啊!想到這裡,也跟著高興起來,喜滋滋將這二壇酒當作今天最後一筆買賣,哼著小曲開始收拾鋪子,準備關門回家。
從蘭陵御劍回姑蘇后,藍忘機讓跟隨的藍家弟子們先行回去,自己到綵衣鎮置辦些物品,先是到成衣鋪子去了一趟,再專門繞道來了天子笑的酒肆。兩壇酒,一旅人,循著暮色行至雲深不知處的山門前。山門之內刀削斧劈的山崖上,三千篆文家規,規整森嚴,如亘古永恆天地之間的鐵陀,雕琢著每一個藍氏子弟。魏無羨曾經發誓永生不再踏足的地方,今天藍忘機帶他回來了。
踏進山門的一瞬間,藍忘機心底泛起一陣痙攣,就像懵懂幼年時曾經違逆叔父的命令,半夜起來跑到龍膽小筑前,不敢吭聲不敢哭泣,默默坐著數著自己的心跳,一夜到天明,不知不覺睡倒在滿是露水的紫色花朵間,心頭那又癢又痛的感覺。
靜室外竹影婆娑明暗交替,白梅虯枝橫斜在玉蘭筆直的樹榦間新綠點點,幾日未歸,玉蘭樹陸續開過的雪白花瓣飄落一地,今春最後的十餘朵花苞蓄勢待放。藍忘機隨手布了一個結界,翩然入室。
掀開床榻前的一塊地板,露出地洞里的漆匣,藍忘機將其取出放到案上,揭開蓋子,魏無羨的手稿整整齊齊地疊放在內。小心地捧出厚厚的紙稿,憑著記憶,藍忘機翻到一頁記載惡鬼食人的小楷紙張,仔細看了一陣,又翻到復生之法、回魂之法等記載,反反覆復看了好幾遍,心裡最後的大石終於落地,心情甚好地將手稿放回原處。
回來的路上,藍忘機一直在思索當初江流是用什麼方法控制百鬼分食魏無羨,又怎樣將魏無羨的原身重塑,他過目不忘,已經將魏無羨的手稿在腦中翻過無數遍,隱約有了結論。事關魏無羨的安危,唯恐記錯,因此又將手稿翻出來,仔仔細細地核對了好幾次,才證實了猜想。
藍忘機將七弦琴穩穩架在案上,從懷裡取出那隻封惡乾坤袋置於琴身之前,打開了袋子,滾滾黑霧從袋子里湧出,如海面上風暴起時捲起的漆黑烏雲,不停地越磊越高越積越厚,整個室內被漫布的黑霧籠罩,幾乎已經看不清燭火的光。忽然間,黑霧化作無數猙獰可怖、張牙舞爪的鬼形,帶著隱約的咆哮,從屋頂上方山傾一般地向著藍忘機俯衝過來。
千鈞之際,肅殺凌厲的琴音如千軍萬馬踏遍戰場、激昂的戰鼓擂震三軍,藍忘機雙手如風在琴弦上撥動,快得只剩殘影,每一聲都飽含靈力的《破陣》曲直衝黑霧而去,琴聲餘韻吟吟不絕,如巨浪在海上翻湧,一道道看不見的殺氣將只只鬼影擊得支離破碎,四散逃竄,黑霧再次變為不成形的散漫濃煙,在室內躲避著琴音的追擊。
但琴音不停不止,曲調一轉,愈發凝重狠厲、快如雷電,猶如夏夜裡的狂風驟雨夾雜著萬千冰雹,敲打在廣袤無垠的荒原,摧毀著碰到的一切。《攝魂》曲由內至外撕裂著鬼髓,將滿室逃竄的黑煙盡數擊潰,黑氣隱沒,變為杳杳白煙從地面升騰至半空,越來越淡,逐漸消散無形。房間角落裡仙鶴回眸的落地燭台上,幾隻火苗撲朔的蠟燭,恢復了照亮整個室內的光芒。
白煙散盡,一具黑衣的男子軀體懸浮在離地三尺高的地方,修眉高鼻,面若敷粉,雙目緊閉,臉色蒼白,隨著最後一陣琴聲的顫音消失,男子軀體陡然下落,穩穩噹噹地落在藍忘機雙臂之中。
藍忘機長吁一口氣,魏無羨看起來全須全尾,沒有缺失,但還只是一具沒有魂魄的軀體,既無心跳也無脈搏,整個人像是一碰就會碎掉般的脆弱。藍忘機壓抑住振聾發聵的心跳,趕緊將魏無羨抱到榻上放好,忍不住輕柔地撫過他還沒有血色的嘴唇。
從貼身衣襟里拿出鎖靈囊打開放在魏無羨枕邊,藍忘機取出避塵,將左手手腕在鋒刃上割破,鮮血頓時如注,跟著飛快地割破魏無羨右手的手腕,卻並沒有血流出來。藍忘機將兩個人手腕傷口處相貼,催動靈力帶著自己的血注入魏無羨的身體里去。隱隱的藍光隨著血液的流動在魏無羨衣服底下微微閃動,像隔著窗紗舞動的螢蟲,在漆黑的天幕下跳著生命的舞。
不知道過了多少血給魏無羨,藍忘機撐著念完那段咒語,意識已經有點模糊,恍惚間看見魏無羨眉頭好像皺了皺,胸口開始起伏,他強打精神伸出右手探了探魏無羨的鼻子,感覺到微溫的氣息擦過了手指,心中一喜,再也支持不住軟綿綿的身子,緩緩地倒伏在榻前,失去了知覺。
像是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裡藍忘機再次見到了復生歸來的魏無羨,他笑著對藍忘機說:「沒想到我回來后見到的第一個熟人,竟然是你。」星眸忽閃,睫羽輕揚,魏無羨伸出一隻手在藍忘機的抹額處拂拭,「你的抹額上沾了灰,我給你擦一擦。」心跳就此停住在這一刻。魏無羨忽然用凄然的神色對自己說:「我也喜歡一個人,在我最難捱的時候,僅僅是想到他,就會特別開心。可是我已經走不到他面前了。」藍忘機伸手去擦魏無羨臉上滑過的一滴淚,手指卻穿過他的身體,觸碰不到他,他急得想抱住他,卻見無數縷黑色的怨氣從魏無羨的身體里竄出來,一點點把他肢解成碎片,一片片飛散出去。
藍忘機驚醒了,睜眼看到的是靜室床榻上方雪白的輕紗帳頂,室內萬籟無聲,慘淡的燭火甚至沒有搖曳,整個屋子蕭索得可怕,只有自己急促的呼吸擾動這不似人間的寂靜。藍忘機不敢轉頭,不敢四處張望,不敢肯定自春日以來見到魏無羨,與他相處的日子,究竟是不是一場夢。
他又閉上眼睛,細細思索著夢境與現實的交替與不同,如果那真是一場夢,那麼也太真實太具體,又太殘忍太悲涼。夢的最後,他把自己的生命與魏無羨共享了,好像等到了魏無羨恢復的心跳,溫暖的呼吸,只是那夢境又突然斷掉了,自己醒過來,雙手空空,什麼也沒有握住。現實的鈍痛從胸中席捲到大腦,藍忘機感到像夢裡魏無羨滑過面龐的一滴淚,正無聲地從自己眼角滑落。
然而有隻微涼的手指輕輕撫過自己的眼角,在那滴淚流過耳朵之前,將它摘取。藍忘機猝然睜眼轉頭,只見魏無羨跪坐在榻前,怔怔地望著自己,左手捻著的指尖上,晶瑩的水滴映著燭火的微光。
像是被重鎚狠狠擂過,藍忘機的心在靜止了一剎之後,劇烈地跳動起來,那在榻前的身影,不是個一敲即碎的幻影嗎?那張沒有什麼表情的臉,斜飛入鬢的眉,如深潭映月一樣的眼,每每不笑而彎的唇,真的是魏無羨沒錯嗎?
但那個人只看著自己,一個字也不說,一動也不動,任指間的水珠滴落在地板上。不安又開始在心頭揪作一團,藍忘機深深望著朝思暮想了千萬遍的那人,連呼吸都壓抑到無聲,只怕一個轉瞬一聲輕喚都會再吹出一片灰飛煙滅。身體空得像被抽離了全部的血肉,只剩下眼裡一塊未化盡的冰,不斷地滴落成水。
那個人一直毫無生氣地盯著藍忘機的眼,像是沒有靈魂的塑像,卻在藍忘機幡然淚下的一瞬間被注入了生命,黑寶石一樣的眼睛被燭火點亮,然後化成無數細碎的星河,順著完美的面龐蜿蜒而下,一顆一顆落入凡塵。
「藍湛,沒想到你還挺能哭。」是誰抽噎了一下,雙手抬起藍忘機纏著紗布的右手手腕,捧在心口,小心翼翼地吻了上去,有什麼溫熱的水隨著那吻浸濕了紗布,一直浸到心底。
藍忘機看到夏日夜空里的銀河傾泄下來,四周都是閃亮跳躍的火花,飛舞成條條銀龍,簇擁著自己飛向無盡的天際,身邊有個人的呼吸如同天籟,他轉過頭看到漫天的星星都投進了一雙眼裡,那是自己曾經蒼涼的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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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夢成真,忘羨提前過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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