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關
卯時四刻,藍忘機白衣白袍、捲雲紋抹額,束髮一絲不亂、衣飾妥妥帖帖,站在靜室的門口。木門上傳來三聲叩響,藍曦臣平緩的聲音道:「忘機,可準備好了?」
藍忘機答到:「是。」雙手拉開門,迎著沐在晨光里的藍曦臣,走了出去。
藍曦臣與藍忘機並排走在雲深不知處的小徑上,二人一般的修長身量、一般的玉冠束髮、一般的捲雲紋抹額,一般的白衫白靴廣袖輕袍,又一般的雪顏玉潤、修眉鳳目,秀鼻薄唇,一含笑,一淡然,仿若雙生,各具風姿。此時晨曦微露,天色漸明,二人履若浮雲,不沾塵埃,在周遭的綠樹如蔭、丹桂如星的襯托下,越發顯得飄逸如仙。
一路上,有藍氏子弟遠遠看見二人,均退至路旁,向二人行禮問候,見到藍忘機,微露訝色,隨即按捺下去。二人一一頷首回禮,緩步向蘭室走去。
藍曦臣側首望著藍忘機,笑道:「忘機,你許久沒有出門,看上去更白了些,為兄倒顯得粗糙了。」藍忘機知他是故意說笑引自己開心,只略抿了抿唇,算作答覆。
說話間,二人已走到蘭室門口。藍曦臣停下腳步,藍忘機也停下,藍曦臣輕聲道:「忘機,今日見到叔父,不必拘謹,叔父待你,當一如既往。」見藍忘機點頭,藍曦臣道:「進去吧。」二人同步拾級而上,進入蘭室。
藍啟仁似已經端坐於主案之前好一陣子,見二人進來,略一抬頭。二人向藍啟仁行禮,藍啟仁緩緩開口道:「坐。」雖然藍曦臣早已經繼承家主之位,但在藍氏家族之內,仍然遵循長幼尊卑之序。藍曦臣見了藍啟仁,自然要同藍忘機一起行禮問候。
二人雙雙正坐在藍啟仁對面。藍啟仁看向藍忘機,像是難以壓抑住心底一絲悸動般,聲音有些哽咽,道:「忘機,此番出關,你有何打算?」
藍忘機答道:「忘機三年未盡家族責任,自知無顏有所要求,聽憑叔父和兄長安排。只有一件,望叔父和兄長成全。」
藍曦臣與藍啟仁對望一眼,藍曦臣略點了點頭,想來二人均已經料到藍忘機是何所求。藍啟仁道:「你講。」
藍忘機道:「三年前帶回來的稚子,忘機希望親自教導。」
藍曦臣笑道:「我已預計忘機有此一念,因此已經提前預備了。」藍忘機一怔,未料心中所系,兄長皆有留心,自己的心愿,得償如此輕易。嘴唇微動,卻不知說什麼好。
藍曦臣又道:「我此前已經與叔父並長輩們商議,宗族事務繁忙,子弟培育不易。雖然你三年未曾與人切磋,但長輩們與我都認為,論文武修為,族中仍屬忘機你最高。因此,長輩們的意思,有意讓分擔一半的教習任務,並帶小輩出外夜獵見習。」
這下藍忘機是徹底一呆,面上表情不變,卻睜大了眼睛:他自與家族行事相悖、戴罪閉關以來,不曾有奢望得到宗室原諒。但聽藍曦臣言下之意,家中長輩同意由自己教導族中小輩,那就是從根本上撇開了自己先前所犯罪責,否則這種最核心的家族事務,不可能交給自己。
藍啟仁看著藍忘機極其難得的神情一滯,口氣略微輕鬆些,道:「忘機,此番安排,事先並未問詢你的意見,但想來你也不會推辭。」
藍忘機點頭道:「是。」他在閉關期間,藍曦臣經常探望,也與他說到溫苑在雲深不知處的情況。因為當年受到驚嚇又在樹洞里發了高燒多日,溫苑醒來時已經不記得前事,連自己姓甚名誰也忘了個乾乾淨淨。藍忘機托藍曦臣為溫苑改名藍願,與藍氏親眷一同撫養。如今這孩子已經五歲了。
藍曦臣微微一笑,道:「忘機,我已經派人將他帶來,你可在正式開課之前先見見。」
藍忘機道:「謝兄長。」轉頭望向門外。一門生帶了個粉妝玉琢的小娃娃,剛剛邁進蘭室的門檻。
那個小娃娃年紀雖小,卻也是一身白色校服,身板挺得筆直,穩穩噹噹隨著那門生走進廳內,有模有樣地跟著行了一禮。抬首看到面前的藍氏雙璧,眼睛似乎一亮,粉嫩的面上立刻生出親近的神色,但嘴裡還是恭恭敬敬地道:「藍願見過家主、先生、……含光君。」帶著小孩子特有的童音,煞是好聽。
藍忘機閉關期間,雖然能夠聽聞藍曦臣講述藍願的狀況,但因自己雖名為閉關,實為禁閉,故近三年不得見。今日一見,那孩子長高了、長壯實了好些,言語間已經沒有口音,面色也泛出健康的紅潤。
藍忘機彷彿透過如今這個藍家的模子般的孩童,又看到了當年那天掛在他腿上的阿苑模樣,那個翩翩身形的黑衣青年眼底含笑,從人群中跳出來,對他笑道:「藍湛!這麼巧?」藍願乖巧如昔,可是那個總喜歡對他笑的青年,再也不見了。
藍忘機目光溫和,藍願也不覺害怕,而藍曦臣向來都讓人感覺春風拂面,自不必說。藍曦臣朝藍願招招手,笑道:「阿願,今日含光君出關,你先過來見見吧。」說著牽著藍願的小手引到藍忘機面前。
藍願站在藍忘機面前,抬頭用一對大大的眼睛瞧著藍忘機,忽閃忽閃地,正好瞧進藍忘機琉璃色的瞳仁里。藍願年紀小,個子也小小,雖然藍忘機跪坐在地上,也比藍願高了一個頭。
藍願印象中,應該是第一次見藍忘機,雖然他也聽師兄們說過:含光君冷若冰霜、不苟言笑、修為深不見底,閉關三年,只怕更加難以接近。但今日一看見藍忘機那與藍曦臣十分相似又神情完全不同的面容,不知道怎麼心口一熱,忍不住就伸手抱住了他。
藍忘機愕然,沒想到藍願竟然像當年第一次見面那樣,毫無徵兆就抱了過來。一個軟乎乎、熱烘烘的小身體撲進懷中,直將他冰冷的心焐熱了三分。
藍曦臣笑道:「忘機,看來阿願是真與你有緣,這般喜歡你。那就趁今日講學,讓他先做你一回學生吧。」又轉頭看向藍啟仁,問道:「叔父,你意下如何?」
藍啟仁撫須點頭,算做同意,接著添了一句:「但凡啟蒙功課,儀禮訓矩,都得如其他藍氏子弟一般扎紮實實。」
藍忘機伸手將藍願從懷裡輕輕抱了下來,眼神在他臉上逡巡兩圈,將藍願的一雙小手輕輕握住,對藍啟仁頷首回禮道:「叔父放心,忘機定當盡心竭力,培育藍氏子弟。」
因早課時間將至,藍啟仁又是安排藍忘機上第一堂課,雜事自有門生辦理,因此便與藍曦臣一同出了蘭室,留藍忘機單獨與藍願多待一會。
二人緩步行徑,藍啟仁道:「該將忘機出關的消息放出去了。」藍曦臣神色凝重地點頭道:「是,我也正在想此事,立即安排。」
坊間對於突然在不夜天之後消失的藍忘機,謠傳紛飛,給江湖說書人平添了上百個話本。三年來,姑蘇藍氏一直對外宣稱藍忘機是閉關修鍊,但怎可能壓得住悠悠眾口,是以就乾脆一概不理。
名門世家,在江湖中的地位,有時往往與所佔據的茶餘飯後談資多寡息息相關。如果不僅傳言又多又稀奇,而且特別受歡迎的話,這個家族就算想不出名都難。姑蘇藍氏這三年來,其實相對低調,但因為藍忘機那些奇奇怪怪的傳聞,反而在平民百姓江湖小輩中,名氣大盛。
但民間的名氣,與百家實力無關。自三年前亂葬崗圍剿后,姑蘇藍氏因未參與分配戰利品、也不參與打擊鬼修一脈,仿若沉寂已久。傳聞歸傳聞,實力才是玄門百家劃分地盤的支柱,藍氏雙璧不再,玄門百家暗地裡只怕已經起了將藍氏擠壓下去的歪念。
此年秋天,姑蘇藍氏藍忘機閉關三年出關,不出一月,在蜀中夜獵時以一抵百,斬殺三條千年螣蛇,避塵劍舞游龍、光耀九霄,忘機琴出攝魂、聲潛冥淵,含光君再次名動天下。
隱隱勢落的姑蘇藍氏,如今隨著含光君重出江湖,終於似有再露鋒芒的崛起勢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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