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
藍忘機的確心如擂鼓,自聽見張宗主雖然結結巴巴、但其描述卻越來越接近魏無羨時,藍忘機三年來第一次清晰地聽到了自己心跳的聲音。剎那間,張宗主的絮絮叨叨已充耳不聞,天地間彷彿只剩下自己,在通往前方的路上怦然心跳。
子時一刻,藍忘機已經在王屋山主峰天壇峰下的清潭邊站了三個時辰。此處陰氣最盛,也是傳聞夷陵老祖出沒最多的地方。
藍忘機收斂了一切氣息,王屋山裡的冬天來得比姑蘇晚些,還有些深秋里零落的樹葉依依惜惜地飄了他一頭一肩,他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眼睫下垂,似乎盯著水面,又似乎已經睡著了。山裡靜寂無聲,寒意料峭,連蟲鳴鳥叫之聲都沒有,藍忘機站在那裡,霜雪之意和周遭死水般的寧靜融合得嚴嚴實實。
看來張宗主還是有心,知道藍忘機不喜歡人多,將那些散修留在自家仙府,否則只怕四周早圍了里三層外三層,搶著要看含光君大戰夷陵老祖。
月色被空中薄雲遮掩,山裡霧氣漸起,夜色更涼,清潭裡漂浮的樹葉有幾片略微動了動,藍忘機眼中精光一閃,已然察覺到有道黑影從如鏡的水面輕鴻般掠過。
藍忘機袖袍翩然,迅猛無倫地追了上去。那道黑影動作極快,幾個起掠,已然沒入林中。藍忘機更快,身形變換,如一隻黑夜中悄然展翅的白鶴般撲向黑影的後背,臨近身時,伸手成爪抓向那人的后領。
那人聽到身後動靜,突然身形一沉,直直墜地,以幾乎不可能的姿勢往左面瞬間滑開,彷彿地面結冰,他借冰面滑行。鮮紅的穗子在黑髮間隨風而揚,在夜色中將藍忘機眼中光芒點亮。
藍忘機一抓未成,跟著下地,再次追撲過去,心中怦怦亂跳,氣息差點不穩。
未料到,黑影竟然幾下閃過倏忽不見,冷冽笛聲平地而起。聽聲音,忽遠忽近,不知人在何處。藍忘機感到身後寒氣泠然,腐氣入鼻,伸出左足在身前樹枝上一彈,半空中轉身,反手一握避塵在手,靈氣灌入,一揮之間,藍光落下,兩具凶屍身首異處。
藍忘機這兩下轉身斬殺,電光火石,乾淨利落,準確無誤,林中笛聲戛然而止,有人輕笑了一聲。
藍忘機眼中的光華猝然凋零,避塵握在手中微微晃動,幾乎拿捏不穩,聲音一如冰霜,道:「你是何人?」
月光已然從方才的雲間穿出,將林中一片空地照得發白,一個修長的身影緩緩從林中慢步而出,黑衣廣袖,面容極其俊秀,笑意森然,腰懸陳笛,笛身墨黑,穗子鮮紅。那身形架勢恰如夷陵老祖一般無二。
但藍忘機仍是一字一頓,聲音里已有按捺不住的怒意:「你是何人?」
那人笑道:「含光君,好久不見!」他雖然身形、相貌都肖似魏無羨,打扮更是跟魏無羨一模一樣,但不是就不是。藍忘機一眼就看出,此人年紀極輕,約莫二十來歲,身形與魏無羨固然相仿,但矮了約一寸,面容雖然也極俊秀,但與魏無羨天生的恣意瀟洒略有不足,鬼氣侵染下比魏無羨更是蒼白戾氣了幾分。細看之下,那人眼角一抹笑意帶著幾分狡黠,倒真有幾分魏無羨生前模樣。
但此人外貌即像,又刻意裝扮,同修鬼道,確與魏無羨有七八分相似。如若旁人,就算見過魏無羨數面,也未必即刻分辨得出,何況當年射日之徵、不夜天、亂葬崗之役,活下來的修士並不多。當年能近魏無羨身的,都是修為極高的宗主、高階名士,如果此人只在偏遠地區出沒,被人看穿的幾率更是少之又少。
藍忘機瞬間就想通了此中關鍵。只是不解此人現下現身在自己面前,究竟是以為他認不出來還是有恃無恐。
那人左手輕按腰間笛子,臉上笑意頓時退卻,臉上浮現出一股寒意,冷聲道:「我是誰?當然是夷陵老祖魏無羨。」
藍忘機道:「你不是。」
那人冷冷一哼,森然道:「上一個說我不是的人,已經是一具死屍。」
藍忘機望了一眼地上兩具凶屍的殘骸,沉吟不語,避塵自動出鞘半寸,藍光閃過,藍忘機隨即將避塵壓了回去。
那人又笑了笑:「果然不愧是含光君,這般時候,還沉得住氣。」他原本就像魏無羨,連語氣動作都處處模仿,這麼肖似地一笑,在月光下看不真切,更有九分相似。
藍忘機感到自己如石頭一般包裹起來的心開始崩裂,魏無羨俊眼含笑,步履翩然,從他心底最深處走來,漸次推開一瓣瓣心房,笑著招呼:「藍湛!你看我!」
藍忘機剎那間閉了眼,倏忽睜開,對那人問道:「你是誰?待如何?」語氣中再無波瀾。
那人似乎嘆了一口氣,接著又輕輕笑了一聲,道:「含光君,你還真是數年如一日的高高在上,我也不惱你記不住我這小人物!」他這麼一說,就是承認自己不是魏無羨了。
像是料道藍忘機不會回答,那人自顧自地說:「我們不僅見過,還遠比你想象的多得多。」
藍忘機確實不記得見過這麼一個人。如果有那麼一個如此像魏無羨的人出現過,他又怎可能不記得?
那人忽然死死盯住藍忘機的眼睛,看著藍忘機那有些迷惑的眼神,正色道:「含光君知不知道我為何選在今天和你見面?」
藍忘機的身子微不可查地動了一動,只聽那人緩緩說:「因為三年前的今天,他身死魂消了。」藍忘機頓時怔在原地,太陽穴突突刺痛,心口糾結,那人口中的「他」,不是別人,正是魏無羨。
今天是魏無羨的三年死祭,藍忘機當然知道。只是藍忘機內心深處,一直存著一絲渺茫的希望:魏無羨終歸會回來。就在半炷香之前,他還凝視著漂浮在清潭裡的落葉,把見面的狂喜和失望的無奈交叉想了千百遍。
無論是真是假,藍忘機都已有準備,可萬萬沒想到:來的竟是這樣一個人,而這人眼中分明是一片慘淡,臉上分明是痛徹心扉,語氣里竟然是生無可戀。
一股無能為力的感覺席捲了藍忘機,這個人如此熟悉魏無羨的一切,如此相似,吹笛馭屍的功夫與魏無羨如出一轍,又對魏無羨有如此強烈的感情。那麼,他與魏無羨,要麼非常熟悉,像江澄與魏無羨;要麼非常親密,像……
這個念頭甫一入腦,便如毒蛇一般纏上了他,再也揮不去了。藍忘機在腦中瘋狂地翻動記憶,試圖在滿滿裝著魏無羨的心房裡,翻出與此人有關的畫面。心口莫名空洞了一陣,藍忘機深深吸了一口氣,壓下胸口的煩悶,問道:「你為何要與我講這個?」
那人見藍忘機如此神情,似乎相當滿意,他拔下腰間的笛子,輕輕拽著鮮紅的穗子,慢慢繞在指尖。他臉上浮現出一種柔情,眼角微微翹起來,眼光好像穿透了藍忘機的身子,說道:
「含光君,我知道你跟我一樣,沒有一天不想他。」
那聲音雖也不怎麼大,卻如一道驚雷炸在心底,震得頭皮發麻、耳鳴目眩,藍忘機眼前突然一片空白,什麼也看不見了,只得無聲地睜大了眼睛。
藍忘機二十餘年的人生里,從來沒有如此震驚過,有一瞬間差點沒有站穩。饒是如此,多年來的修為還是本能地將他扶穩、面上不露幾分表情,心底卻仿若鑼鼓喧囂、波瀾壯闊、不能自已。藍忘機運氣三遍,勉強壓下各種紛紛揚揚的意念,一雙又清又淺的眸子聚焦在那人臉上。
那人這句話不長,其中之意,不僅震得藍忘機差點失態,更令藍忘機又驚又奇,暗自思量:驚的是此人竟然毫無顧忌、剖白對魏無羨的心意;更奇的是,自己的心事,連藍曦臣都是在不夜天之後才完全明了,而不夜天之後除了藍家三十三位出世的長輩,就只有藍啟仁知曉了。可以斷定的是,外人絕不可能從藍家人處知曉此事。
藍忘機全身靈氣激蕩,避塵在鞘中發出細微的嗡嗡聲,眼神凌厲,淡色的眸子冷光流轉,只待那人一有異動,立即出手。若非故意擾亂自己心神,何必透露這幾近絕密又難以啟齒的秘聞?
誰知那人懶懶地笑了一笑,像是見了什麼好笑的事情,完全沒有把藍忘機的警惕放在眼裡一般。他斜斜瞟了一眼藍忘機,道:「含光君你是不是在想我如何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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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人是個原創的背景板啊……也是關鍵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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