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淚痕紅浥鮫綃透
鳳念芷乃鳳族鳳帝唯一的掌上明珠,厚愛之境無以復加,真真的是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口裡怕化了,是以她倒同我如出一轍,針黹炊燒不會,滌衣濯箸嫌累。
她卻較我略微不濟些,只因阿爹娘親時時遊逛在外,青城山中每每余我一人,為了生計我便只能擼膊挽袖親自上灶划石燧熾木炭煮食燒飯,除了賣相差些之外,皆余尚可,尚可。然念芷是委實不諳井臼,她那十指如蔥掌如玉自呱呱墜地之日起就不曾沾浸過陽春水,更休提做羹湯。
娘親暇時常謂我言之各人境遇不同是以造化也就不同,千人千命,有人夤夜趕科考便也有人辭官歸故里,天垠地荒之大,彼何碌碌我何閑,何必再徒羨他魚,白雲蒼狗逍遙快活一世,豈不快哉!
凡人言道: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的兒子會打洞。我這一身的稟性性情,看來倒有一多半是隨了仙執白念茹的。
覷了一眼正立在一旁玉頰紅潤仙骨微顫的念芷,想是她這頭一遭上天宮,心馳神往中神情難免會亢奮些,不由得遐想到我第一次上天宮時的情形,嘴角處情不自禁地泛起一陣漣漪。
真真的「往事不堪回首,只在月明中」吶!
「小主,今兒怎地得了空閑?」守衛南天門的天將略矮著威武身軀與我作揖行禮,笑說問道。
青城白兮,獨尊小主,是以在這天垠地荒里,人人都要恭敬敬地稱我一聲「小主」。
我攏攏仙袂,淡淡回著:「閑來無事,念著有些時日未來,便尋思著上來轉轉。」
那天將恭順地又笑了幾聲,態度殷勤真摯地說道:「小主駕臨,是否容我先通傳君上?」
我擺擺手說道:「就不勞煩將軍了,我本也無甚事,昨兒個你家君上慌切切地跑到我青城與我借那『翡翠如意環』使使,當時遍尋不到,今日偏湊巧它自個跑了出來,我怕你家君上急用,索性就給他送上來。」
那當值的天將卻也是個實心的人物,我若容他通傳只怕性質又起了一番變化,這天宮周遭哪哪都好,唯有繁文縟節良多不堪重負,我素來都是過分抗拒的。不得已,只能先扯個謊掩蓋過去,想我堂堂青城小主之尊,他也是不能細緻盤問加以證實的。
天將面上起著波瀾,面色和善地說道:「既事關君上,那便請小主快快移尊,小將該死,險些耽擱了君上與小主的大事。」
他那雷厲眼又斜斜地瞟了一眼念芷處,復又矮著仙羅身軀問道:「不知這位……」
我瞧了一眼念芷,搪塞道:「她是令妹,若將軍無事,那我們就先進去了。」
那天將唯恐延誤了我與他家君上的「大事」,慌忙移開身子露出門庭,抱著拳聲如洪鐘說道:「小將恭送兩位小主。」心頭卻疑慮萬千,這幾萬里卻也未有聽說青城仙執添了人丁,這另外一位的小主又是何許人也呢?
我自認福祚,萬不敢攬著鳳族的公主殿下充我門楣,待得過了幾處仙廊小道,方回頭對著念芷說道:「你們鳳族與這神族素無往來,奈何你身上又承著『公主』的封銜,我如此做法,雖有些唐突,然委實情急間生出的法子,你若有怨言,可與我說來,我便賠個不是好了。」
念芷何等玲瓏剔透的人兒,見我這廂說的鄭重煞有其事,當即掩袖失笑道:「白姐姐,我既喚你一聲『姐姐』,你那般稱呼我自當也不為過,又何用在此讓別人瞧了笑話。」
我訕訕一笑,覷著她的柔嬌百媚,恍惚中竟在她的眉宇間瞧出了白盞的影子,怔怔地失神了片刻。
乍一相看,這鳳念芷倒與白盞有那麼幾分相像之處,身上的氣澤也同樣綿軟純和,假若二人比著身肩立在一起,毋須論證,十足的並蒂花開金蘭之誼。
經過凌雲殿又過了浮雲繚繞的仙輒橋,堪堪黎宸的「積儲宮」已然近在眼前。
這積儲宮前的仙輒橋我一如念芷上天宮實打實的頭一次,仔細領略,卻也與老帝君玉棲宮門前的仙雲橋並無二致。
同樣的橋非橋雲霧繞,同樣的雲翳駕搭虛幻為實,同樣的依云為基云為骨,同樣的仙氣厚澤綿延悠長。
過了仙輒橋,鳳念芷何曾見過這等樂趣無憂的境地,復又在橋上興緻盎然踱來踱去地走了幾遭,未幾,又然體態翩躚地緩緩舞動了起來。
如此,若是有那福澤深厚神祇睠祐的凡人,自可在人間望見九重天上一身著粉色窄袖褙子的仙女在那天橋之上翩翩起舞,舞姿婀娜間衣袂飄飄輕盈揮動,真真的美奐美崙韻味十足。
待得額間晶瑩浮起一層雲霧時,鳳念芷便才滯住身子,笑呼道:「白姐姐,我此時此刻很是歡喜、很是歡喜,歡喜的竟生了想要落淚的衝動。」
一時間,空曠嫻靜的積儲宮門外前的仙輒橋上傳出一陣翠鳴歡愉的清澈悠揚聲,宛如空谷幽蘭生蟬語,闃靜古林出鶯鳴。甜如浸蜜,讓人倍感舒適。
她的燕語鶯聲在我耳內繞了繞,我竟絲毫不覺煩惱突兀,很雅靜地看著她說道:「你要哭便哭吧。」
猶得綸音,前一刻還喜笑顏開笑靨璨爛的念芷,倏然間就蹲在了仙輒橋上嗚嗚哭的是梨花帶雨。先是尚還顧忌著她鳳族公主的身份未敢放肆,卻不以為她這一入了境界更加地止不住了。
我心內升起一片祥和,任由她在那裡哭的是歇斯底里,不攔不語。等她哭夠了,方踱近她身旁慈愛地拍著她的肩背溫柔說道:「這下且是哭痛快了吧?」
她雙手抱著膝蓋,仰頭望了我一眼,原先那張精緻無雙的粉頰上早似淘氣小花貓一般,但見她睫毛濕水遮雙眸,淚痕暈妝楚楚嬌。
「白姐姐,念芷可是給你丟人了?」她可憐兮兮地覷著我,說著又然眼中的淚珠兒潸然而下,很是凄楚。
我扶著她嬌柔的身子起來,撫著她的萬千綠雲嘆道:「無礙,反正我們青城的臉,早已丟的也剩下無幾了。」
她見我言語神情間透著無限愁韻,說的頗是無奈,忽地破涕為笑,又毫無形象地捧腹歡愉了起來。
我悠悠一喟,比起我們蛇族,她那鳳凰一族中的女子才委實的是性情中人。
我取出掖在玉臂釧內的白絲手帕,替她拭乾臉上淚痕,又攏攏了她頭上的青色,恢復成原先形狀,心忖著她這番景象怕是不能直接去見黎宸的。
瞬息之間,打定主意,於是引著鳳念芷先行到月老仙翁的緣儲宮中暫憩,稍後再做打算。
不曾想,念芷與那老仙翁一見如故極是投緣,以至於她把緣儲宮上下搗了個底朝天,那仙翁也只是臉色變了一變,仍舊很是溺愛地看著她在他的仙宮中上天遁地毫無怨忿。
我兀自看的是瞠目咋舌,不禁感嘆著果然怪事年年有今年尤最多,遙想當年我也只不過是錯牽了幾道他的姻緣線他就吹鬍子瞪眼地同我慪氣,現今,倒對念芷開明的有些令我眼饞生醋。
果然果然,在這天垠地荒中,真真的是靛藍染白布——物降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