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山高月小何皎皎
歲華匆徂。
望著眼前軒宇不凡的司天天君,我心頭忽悲哀地發覺,在我這壁廂雖則可慨嘆時光荏苒、歲月如梭,滄海桑田不知經變了幾回,可是對於遙居九重天神族星河宮的司天天神來講,我與他也只不過短短三、四個日頭未晤過面,且犯不著同我一起慷慨悲歌。
頭頂的日頭照的恰到好處,傘蓋的蔭庇獨獨將司天挺拔的身量遮蔽得片角不遺,寬圓樹影與他狹長的形影完美重疊在一處。椏杈上兩隻蜩螗慵懶地吟著宮商,悠悠淺唱。
雖我心中早已曉得司天勢必要與我見上一面的,可是我以為這一日會來得稍微晚一些,哪怕是在我見過黎宸之後,就一面,一面足矣。
以前看凡界的那些話本詩冊,總是對恩怨情歡嗤之以鼻,要麼兩個人結尾雙雙殉情,死得大義凜然;要麼就是東飛伯勞西飛燕,他年江湖再見,文縐縐地道上一句「別來無恙否」,算是對前塵往事的最好緬懷,也是最好的交代。如今我置身其中,方才恍然初醒那些凄清婉美的風月絕唱,並非只是單純的無病呻吟,他們含蓄婉轉地彰明出自己對人生的感悟,對風月情愛中願得一人心的難求可貴與不離不棄生死相依的痴纏。原來,這世間所有的事情,當你袖手旁觀之時以為自己可以引以為鑒,但是一旦你某年某月陷身泥沼無法自拔之時,才會刻骨銘心地懂得,原來所有的深仇痛恨,皆不如一顆不入紅塵的自在心。
我轉身回灶間燒了一壺滾燙的熱茶,一併洗出兩隻茶盞,屏氣凝神地注出兩杯綠茶,坐在石凳子上看著他:「你來的比我相像的要快一些。」
他半仰頭輕飄飄地抬瞼望了一眼,面上古井無波地說道:「有些事,無論拖到何時,總歸是要解決的。」
我輕點頭晤了一聲。
遠處的青山翠綠間,隱隱几聲歡快的鶯囀聲回蕩不絕,我心境澄明地灌了一口茶,捋了捋額前亂髮,認命似地說道:「你說吧,我聽著就是了。」
他朗聲暢笑幾回,伸手捻起石桌之上微微呷了一口,風姿卓然地說道:「你知道么,身為你的知己好友,我本該勸你置身事外,活得瀟瀟洒灑,可是如今,將你親手推入火坑之人卻是我,這豈非是天垠地荒間最為之好笑的笑話?」
我怔怔地望著他,好不容易波瀾不驚的心頭頓時又掀起了狂風巨浪,原來淡薄世情蕭疏隨性的星河宮主,情到深處,也不免變得兒女柔情。
司天笑得甚是蕭索甚是落寞,我彷彿能聽懂他笑聲里的悲壯與痛檚,他笑得越是暢快,我心中益發地絞痛難忍。須臾,他原本漆黑如墨的一雙眸子里蓄滿了晶瑩,眼角狹長,有兩滴淚花滾落塵埃。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他……可是在替我傷心么?
我擺擺手,強勉笑說道:「你我並非優柔情百轉之人,何故徒作兒女情態,莫讓人看了笑話。也罷……」我長嘆一聲:「你枉駕至此,若是專程來替我悲一回引我落淚的,那就恕不奉陪了。你也知,我沒幾日的活頭了,無端將時辰浪費在矯揉造作上,還不如爭分奪秒地暢快再活上幾日。」
心忖此世能換得天垠地荒裡頭眾女仙傾心仰慕的唯一男神司天天神為我悲慟一次,落上兩顆紅塵淚,倒也不虛此生了。
人生,果然難得一知己!
數萬年前,司天天神在星河宮的觀星台上仰觀天乾,無意窺得天機一則,此天機到底是甚他未明說。後來有人趁他外出的間隙施用仙法欲以隳墮觀星仙台,他將此事通報到老帝君案桌上頭時卻強被老帝君制止,並囑他一宮之人不得外泄。往後的年歲神族一干仙神皆知老帝君對司天厚愛有加,雖在外人眼中只以為是對司天天神辦事得力的齎賞,其實,不過是老帝君對他無時無刻的提點罷了。
而關於觀星台被毀之事,司天在往後的數年間不遺餘力地追查調明才得知,此事乃是由老帝后幕後主使,阿搦出手所為。至於目的,是為了敲打司天天神,若是再一意孤行行事,觀星台的下場,便是他日後的下場。
究竟那則秘辛牽扯著何人何事,任我費盡口舌,當初的司天天神觀著天外游雲,淡淡地只有幾個字:「此事不日就會水落石出,你何必在意這一時半會。」
我黯然心痛地想著:我真怕我熬不到真相大白的那一日。
司天天神告訴我:神母共育三胎,一位是見今高高在上的老帝君,另一位是魔族帝君黎傲天,這最後一位,便是魔族的長公主——黎傾城。
我倏爾一顫,腦海里渾渾噩噩地問道:「那麼,也就是說,你其實早就知道她是天垠地荒中,唯一擁有天龍聖女心的人,對嗎?」
他徑直搖搖頭,神色晦暗地說道:「我不知道,我要是知道,就不會……」欲言……又止。
我心頭忽地不由自主地胡亂抖了幾抖,用力推搡著他追問:「不會怎樣,你快告訴我,她到底怎麼了?」
他苦笑一聲,一字一句地說:「昨日,她騙我喝下了她親手釀的『虞珊瑚』,我不知道那酒里事先溶了她整壁的天龍心,不然,無論如何我決計是不會碰的。」
我惆悵喟嘆:到底是風月醉人,還是人痴風月我不得而知。有些人活了十幾萬年尚懵懂渾噩,不知自己所求為何,譬如不才本仙執我;有些人只在茫茫人海里輕飄飄地瞥了一眼,就堅定了無怨無悔的付出,譬如黎傾城。到底情一事愚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是甘之如飴的我無從知曉,而黎傾城,卻是最為甘之如飴的那一人。
無論凡人、仙神,皆無時無刻不在求得一顆緣心,至此以後,黎傾城的一整顆滾燙的心活絡在了司天天神的心尖上,這,大概就是她一直夢寐以求的吧。
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日落西山,薄暮沉沉。
我手擎茶盞,灌了一杯涼涼的茶水,耳畔卻始終縈繞著司天臨走前拋下的最後一句話:「你放心,孩子若是無人照顧,我就收他作關門弟子。」
良久,我眉眼輕舒。我就知道,這世間上所有的事情,想要逃過司天法眼的,總歸未有幾件。
很快,太陰星君司了職,玉盤大的月兒緩緩從東方露出全影,皎潔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