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重過天門萬事非
白璧無暇的南天門外威風凜凜地立著兩排神色肅穆的守門天將,個個金甲銀盔,手持衝天槊方天戟,詳細盤詰著每一位出入南天門的仙神尊者。大抵神族很是重視這一次君上黎宸與歆瑤天神的秦晉結縭,除了四方天門外添增了多名天將戍衛之外,老帝君還特特從西方地藏菩薩處請來了龍身虎首、犬耳獅尾的諦聽瑞獸,幫他助守進出天宮必經之途——南天門。
我手搭涼棚隨意眺了一眺,只見整座天宮之上彩霞繚繞、瑞氣盈溢,左半天穹有九隻九色祥鳥展翅遨遊,右半紫冥之上另又六隻九色祥鳥脆鳴啼囀,左陽右陰暗和為一。天宮四處都彌散著慶喜的氣氛,很好。
我隱身朝著此際在玉門左側正懶洋洋地舒著四隻麒麟足蜷卧一團的諦聽走去,它渾身金光閃閃的毛髮濃密柔潤,每一根都細如銀針。可能是感觸到了我的存在,在我離它還有一丈的地方,它警惕地微擎著頭,身上毛髮霎時倒豎而起,臨危不懼地從鼻孔內噴出一聲沉悶的「哼哧」聲,雙目則一瞬不瞬地死死盯著我。
很快,奉旨守為南天門的諸天將察覺到了瑞獸的莫名舉動,秉著寧可錯殺也絕不放過的道理,一群人嘩啦謹慎圍上來,倏將不才本仙執隱身之處堵的是水泄不通。
我冷笑一聲,徑直穿過一名天將的身牆,提步踱到如臨大敵的諦聽身旁,俯身在它耳畔輕輕數語。它「嗚嗷」一聲委屈,旋即耷拉下雙耳,垂頭喪氣地爬在了地上。
萬年前,娘親到地藏菩薩的府邸聽經,接連吃了半月素齋,某夜趁著月黑風高、星光黯淡,一棒子敲了在菩薩府邸後花園內正鼾聲大睡的諦聽瑞獸,本欲淘洗淘洗,上灶刷鍋燒水,準備享用一頓神獸盛宴。奈何地藏菩薩早有察覺,觀娘親近幾日步履飄浮、雙目失神,唯有看見在院中戲蝶引蜂的諦聽之時才會變得神采飛揚、眼冒綠光,彼時他已知娘親對它起了歹意,是以事先在諦聽身上藏了一枚「玄機果」,曛旭相隨。此果豆粒般大小,其香馥郁,天垠地荒只有地藏菩薩一人能辨識出。今夜他在房中伏枕憩寐,忽失「玄機果」香蹤跡,掐指一算諦聽命遭戕災,這才疾忙到灶間尋見正磨刀霍霍的娘親與躺在地上任人宰割的愛獸。
經此波瀾,娘親被地藏菩薩府很是無情地拒之門外。而那諦聽,亦在娘親走後的半月中每至夜深人靜之時就會嚇得渾身瑟瑟發抖,至於「白念茹」三個字,隨之成為了它此生難以磨滅的恥辱。
我神色沉重地看著到處張燈結綵,一整壁天宮除了晶瑩剔透的玉色,就是觸目驚心的夭紅,每個人臉上都掛著甚為過分的笑靨。遠處迎面行來幾個手拎喜字紅燈籠的綠衣宮娥,一路上說說笑笑的,不勝熱鬧!
一面相頗為圓潤的梳髻宮娥斂衣說笑道:「沒想到歆瑤天神甚是溫婉嫻淑,接連數日親自替君上熬湯煮粥,每回還要親手奉送到積儲宮中,親眼瞧著君上吃完才肯回府。嘖嘖,此情此景,著實教人睹之艷羨、聞之落淚。」
在她身旁另有一身姿曼妙的仙娥嫣然一笑,頷首附和著:「常聽紅兒講凡間甚是追捧『願得一人心,白首不分離』的風月,見今君上與歆瑤天神有情人終成眷屬,我竟覺得……」
她一行人漸行漸遠,耳畔有暖風拂過,斷續虛字扣我心弦。
我心頭況味雜陳地踏過錦織紅毯的仙輒橋,恍恍惚惚中,竟有種「重過閶門萬事非」的錯覺。奎璧灼灼的橋下依舊是浮雲遊走、錦霞裊繞,約行數丈,金碧輝煌屋身琉璃的積儲宮已然近在眼前。
不知為何,我一整壁身子益發的靠近積儲宮,腦海中索性不如打道回府的念頭就肆意地強烈。我不知道黎宸當初為何會心甘情願地對他母后說定娶歆瑤為妻為後,也不知道他對我從始至終是真情還是假意?可是我十分洞悉,他曾在我面前,歇斯底里地說要與另外一個女人成親。在我們剛剛行完周公之禮之後。
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對我掏心掏肺過。男女情歡這種事情,有時候如鏡花水月,伸手掬撈處,空為無痕無蹤。
現今,他余給我的除了一顆支離破碎、千瘡百孔的肉心,還有一地碾碎殘破的落英。
我慢步赾走,穿過那道橫豎看著都刺眼絞心的紅綢纏繞金絲楠木大門。方才那一群嚼口舌的仙娥無心泄露說黎宸與歆瑤此時正在書房內舉案齊眉,不想「隔牆有耳」,最後倒讓本仙執撿了便宜,省卻了一些麻煩。
不期屋內的排場竟要比外頭的還要奢侈三分,玉石鋪設的通道左右是兩扇擺列齊整的檀木鑲玳瑁屏風,呈南龍北鳳招引之態;另窗扇底下又有玉質屏風一扇,面上描繪的是鴛鴦雙棲之景。
放眼巡睃周遭,上下左右入眼之處皆是觸目驚心的紅,映在眼中,一片凄愴。
黎宸此時端坐在案幾前正垂首揮筆疾書著什麼,面色波瀾不動,瞧不出悲喜。一襲碧湖青色華貴錦裙的歆瑤危坐在下首,一雙盈波鳳目飽含深情地懸在黎宸身上,左右不移。臉上是淺淡的笑容,透著無限的柔情與歡欣。
那是只有看自己心儀之人才會露出的嬌態,我素昔里時時在白盞與白塗,還有後來的鳳念芷身上瞥見過。
腳下生風的秉筆小仙官面色惶恐地從外齎抱案卷小心翼翼地輕放在黎宸的手旁,又順手抱起另一旁已被批改過的案卷行色匆匆地奔出了房門。
傾城昨夜狀似無意地同我說,待黎宸與歆瑤大婚過後,老帝君意欲還權於他兒子,從此做個不問朝堂事的太上皇。
我當時嗤之以鼻。這缺了大德的老神帝打得一手如意算盤,明知他胞弟恨他恨得牙痒痒,巴不得啖其肉飲其血,見今已然成為箭在弦上之勢,他偏又心安理得地推出了自己兒子做替罪羔羊。
唔,果然是無毒不丈夫!
房內一時沉寂悄悄,黎宸埋頭於往來公文,偶爾抬頭凝思,對上的正好是歆瑤遞上的翩然一笑。
在他第五次抬頭時,卻未如先時很快俯下,只是淡淡地看著歆瑤,吩咐道:「你不必每次都刻意等我,若是累了,就先回自個宮去。」
歆瑤徑直搖頭,笑意盈盈地柔聲道:「不累。你甚時忙完,若是尚早,我先將粥碗端回去熱一熱。」
黎宸顫了一顫,面容複雜地沉聲道:「其實,你不用這樣的。」
歆瑤笑著搖了兩下頭:「早已習慣了。」
此話瞬時引得黎宸仙身一凜,足足怔了半天,才緩過神。起身道:「走吧,等喝完了粥再忙也不遲。」
歆瑤一愣,似未曾料到今日的黎宸竟會變得這般善解人意。低頭偷偷輕拭掉覆在眼中的晶瑩,心中一時五味雜陳。
我亦驚詫。略略回想一下存在心底的歆瑤,與目下的全不可同日而語。昔年的歆瑤飛揚跋扈、驕橫狂妄,忒地目中無人。
現在的她……頗具帝后的端莊與寬和。連不才本天神都不得不承認,她比我更適合做那母儀天下的帝后。
覷著遠去行走在一處甚為和諧的二人身影,我心尖兒上倏然掠過一個大為荒唐的想法:也許,這才是最好的安排。
我僵立在原地,心頭是不經皮肉直透骨髓的寒冷。痛徹心扉地踱步出門。
忽地腦中很突兀地憶起素昔一幕。右手捏訣,隨意朝後一揮,隨之心灰意冷地回頭一撇。
便在這回眸一瞥間,周身霎時像是被澆過一盆萬年寒水,遍體僵凍。
在方才黎宸坐過的位置上頭,宣紙長卷緩緩滑開,一副妙筆丹青臨空懸立。畫面之上顏色猶舊,許是繪了多年緣故所致。
畫上著眼之處儘是一片望不見頭的紫色鳶尾花,而在花枝搖曳間,落落大方地立著一個冰雪聰明、白璧無瑕的垂髫小姑娘。
而畫中怎麼看都透著一股子聰明伶俐、溫婉純善的垂髫小姑娘,正是目今青城國仙執不才本天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