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盼兒歸 霧中戲樓(三)
天明之前,杏園戲樓徹底消失在大漠之中,對於行人商賈來說,便是那海市蜃樓鏡花水月,凡人終其一生,都不會走進那片地帶。
離開前往二樓時,武淺突然拉住崔流川袖子,將一物放在他手中,悄悄打量了手中物件,竟是一滴女鬼淚,不露聲色收入袖中,結果就被那位不修邊幅的算命先生叫住了,準確地說是武淺被叫住了。
算命先生小跑過來,一副市儈精明模樣,笑眯眯道:「這位姑娘,老夫江湖人稱神運算元,命理姻緣財運樣樣精通,尤其是手相,哎,不是老夫吹牛啊,用過的都說好。」
說著便伸手示意武淺伸過手來,撫須而笑,一臉的高人風範。
崔流川怎麼瞅這算命先生都帶著張巨天的影子,難不成真是誤打誤撞混進來的江湖騙子?
按照武淺以往的性子,肯定是不慣他毛病的,說不定早就指著鼻子罵了,這回也沒慣著,倒是不像跟崔流川那般百無禁忌,但也沒給那老傢伙好臉色。
算命先生也不覺得尷尬,也不再熱臉貼冷屁股,笑呵呵收回手掌,轉身背手離開,以微弱嗓音笑道:「可惜嘍可惜嘍,小姑娘,你是享不了這福嘍。不過看在那三滴鬼淚的份上,不會虧待你就是。」
其實他無需如此,即使他大大方方叫喊出聲,只要他不想,在場便沒人能聽到他的言語。
武淺小聲抱怨道:「老娘都成鬼了,有個鬼的姻緣,難不成還有哪個不長眼的願意跟老娘**?」
崔流川無奈搖頭,初入戲樓時的異樣如今已經一掃而空,又是那個不講道理的武大小姐。
魏矩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崔流川也沒有多問什麼,幾人前往二樓各自挑選房間。
因為武淺跟小夢的鬼魅身份無需藏掖,加上二樓三樓有一大半客房都是空閑出來的,所以武淺也抱著小夢單獨進入一個房間。
遠遠望去,那邊兩桌,似乎還沒有離去的意思。
衣著華貴的中年男子伸了個懶腰,對身旁侍女笑道:「紙鳶,這地兒確實不錯,以後得閑,可以常來,是個打發時間圖清凈的好去處。」
中年男子的身份,是北邊大源國山上仙家流雲谷祖師堂吳氏一脈嫡傳,名為吳城。
流雲谷是祖洲有名的商家豪閥,靠著獨有的彩雲石遠銷祖洲各地,乃至別洲都有流雲谷修士的身影,是一等一的富貴仙家,比起生財無道的水華劍府,可不知要滋潤多少。
相傳光是流雲谷那座山水大陣,便耗去足足幾十萬枚封靈玉,請來墨家一位道三境陣師耗時十餘年打造,而且這座山水大陣,還是一口每年都要吃掉一萬枚封靈玉的無底洞,倘若遇到仇家尋仇,山水震動,可能就要再翻上幾番。
流雲谷祖師堂嫡系並不如何在意修道天資如何,只要能夠為流雲谷賺來源源不斷的封靈玉,便能被委以重任,甚至能夠在祖師堂擁有一把座椅,恰巧吳城便是典型例子,而且是三百年來最典型的例子。如今已年過半百,都沒有成功跨過儒五境門檻,這在其餘一脈相承的仙家是極其罕見的事情,不過再一想到流雲谷修士只認錢的尿性脾氣,便覺得沒那麼不可理喻了,可以忍受。
總不能讓這些招人恨的傢伙樣樣都佔個齊全吧,讓別人怎麼活?
不久之前,吳城親手促成與生洲的一單長久生意,每年的利潤,至少要在十萬封靈玉,返迴流雲谷途中,恰好來到此地,便浮生偷閑幾日,正好也能躲避那些讓人煩不勝煩的人情往來。
名為紙鳶的婢女輕聲笑道:「恐怕不太行。」
吳城神色訝異。「哦?怎麼說?」
名為紙鳶的丫鬟是位貨真價實的緣覺境修士,自然清楚這座杏園戲樓類似小天地即將崩碎的前兆,淺淺笑道:「杏園戲樓已經入不敷出多年,里裡外外都陷入瀕臨破碎的境地,而且那位楚先生終歸不是坐鎮小天地的聖人,建造之初,便有很多隱患存在,封靈玉收成足夠的時候,尚不凸顯,但一旦落入如今四處漏風的慘淡境地,那些隱患弊端所在,就會尤為致命。這座杏園戲樓,恐怕用不了多久,就會消散於天地間。」
吳城摸著鬍子沉吟片刻,笑著伸出一根手指,說道:「一年一萬封靈玉夠不夠?」
即便是見慣了自家老爺的財大氣粗,紙鳶仍是有些不敢置信。流雲谷是有錢不假,但老爺每年在祖師堂那邊的分賬,加上剛剛促成的這筆細水長流的生意,大概在五萬封靈玉左右,即便如此,放在世俗,也是一筆能夠動搖國祚根本甚至決定兩國戰爭走向的巨大財富。
短暫的震驚過後,紙鳶緩緩搖頭道:「若是早幾年,或許還有補救機會,現在,做什麼都沒用了,再多的神仙錢,也於事無補。」
吳城便有些失望,卻也沒有再多問些什麼,起身便準備上樓休息。
瞎眼老人離場之後,便眼皮打架的捧劍老人驀然睜開雙眼,望向後邊那一老一年輕,卻也沒多說什麼,跟著吳城前往三樓房間。
高大老人給自己倒了杯陰沉酒,笑道:「流雲谷吳城,真是好大的手筆。」
那名儒衫年輕人伸出兩指,轉動酒杯,平靜說道:「斛律大將軍,財神爺已經請到你面前,就看你們北齊能不能抓住這個機會,解決燃眉之急吧。」
斛律光笑道:「鍾先生,流雲谷,似乎並不是此次下注人之一吧,而且我北齊向來跟流雲谷沒有交集,只是找到了廟門,如何上香拜佛,還請鍾先生明示。」
鍾茴嗤笑道:「怎麼,對付一個只認錢的流雲谷,還要我來教斛律大將軍怎麼做?要不幹脆大趙北齊兩國之間的戰爭,也由我替你來打,北齊皇帝安心在那裡坐享其成大趙的萬里河山,如何?」
斛律光喝了口酒,笑而不語。
鍾茴突然意識到這是頭成精的老狐狸,思忖片刻,突然笑道:「無非是威逼利誘這兩種簡單的法子,許以重利,天上掉餡餅的好事,流雲谷沒有拒絕的道理。至於威逼,不正是斛律大將軍的拿手好戲?」
斛律光笑著輕輕點頭,然後突然笑問道:「鍾先生做的這些,就要讓林冕的弟子死在北齊,這樣一來,北齊隨時可能要承受一位很可能是十二境聖人怒火,似乎不太划算吧!」
鍾茴既然打定主意要跟北齊做買賣,就不介意泄露天機,笑道:「崔流川只是假子,真子是大趙幽州府李家大少李莫申。」
斛律光便喝了口酒,似乎在衡量利弊得失,久久不出聲。
鍾茴心中冷笑不已,真是不知足,神色平靜道:「我可以答應事成之後,會儘力促成在北齊建造一座儒家書院一事,倘若北齊真能笑到最後,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的瀚海書院依舊會在北齊境內,不會遷往別處,如何?」
斛律光笑道:「可以!」
鍾茴緩緩起身,笑道:「廟門找到了,如何上香的法子,也告訴斛律大將軍了,希望斛律大將軍不要讓我失望。」
說完,鍾茴便緩緩離去。
斛律光突然問道:「倘若那崔流川真是假子,鍾先生又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鍾茴玩味一笑:「有時候假的,好好利用起來,會比真的更有價值,這點斛律大將軍應該深有體會。」
斛律光笑道:「這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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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流川回到房間后,並無睡意,便小心翼翼拿出那三顆眼淚,仔細端詳起來,並未看出什麼門道來,又小心收在劍鞘中。
雖說杏園戲樓是鬼魅陰物之流的洞天福地,但房屋中並不如何鬼氣森森,對於武夫體魄沒有任何損傷,這便是純粹陰氣的寶貴之處。
杏園戲樓的境地,似乎遠比魏矩所說來得嚴重得多,這方另類小天地的傷痕纍纍,即便是他,都能輕易感受到。
突然想起敲門聲,崔流川打開房門,是在門外收取封靈玉的馬婆婆,戴一頂小黑圓帽,手中托著一隻實木托盤,放有一壺陰沉酒,緩緩說道:「方才那兩壺陰沉酒肯定都進了魏先生肚子里,公子肯定沒喝上幾口,老婆子就給公子再送一壺過來。咱們杏園的陰沉酒,是用陰潭泉水釀造的,即便是武夫喝了,也不打緊,非但對體魄沒有半分傷害,還能調和陰陽,公子放心喝便是。」
崔流川笑著讓開身子,笑道:「馬婆婆有心了。」
馬婆婆搖頭笑道:「老婆子就不進去叨擾公子休息了。」
崔流川說道:「我想跟馬婆婆詢問一下最後出場的老先生的事情。」
馬婆婆猶豫片刻,嘆息一聲,自嘲笑道:「也不是什麼值得藏掖的事情,來過杏園的客人都清楚。」
馬婆婆執意不進門,崔流川也不再堅持,接過托盤放回屋中,轉身來到屋外。
馬婆婆再次重重嘆息一聲,悠悠說說道:「這老漢也是個可憐人,兒子是個讀書種子,但他們那邊是有名的窮鄉僻壤,方圓百里也只有那麼一位教書先生,而且那教書先生是個沒有師德的先生,只認錢,像他們這類靠在莊稼地里刨食吃的窮苦人家,一年到頭的辛苦,都不夠在那教書先生開辦的學塾讀一個月的書,哪裡讀得起啊。後來啊,他兒子一氣之下背井離鄉去外邊求學,再沒有回去過。這老漢就到處找兒子,逢人便問有沒有見過他的兒子,可這天下之大,哪裡又那麼容易找得到。後來是楚先生將他帶了回來,跟著咱杏園戲樓走南走北,說起來,大概也走了有二十來年了,這老漢日日在這邊盼兒歸呦盼兒歸,早早就哭瞎了雙眼,現在估摸著也就剩半口氣撐著了,指不定哪天就咽氣。」
崔流川深呼吸一口氣,緩緩道:「原來如此。」
馬婆婆是早就死過一次的人,搖頭嘆息道:「他跟我啊,還有這杏園戲樓的上千鬼魅,都差不多,走又不願走,死皮賴臉不投胎轉世,其實說起來,也沒啥盼頭,挺沒勁的。」
崔流川瞥了眼旁邊的房間,緩緩說道:「那位老先生的兒子,是魏先生吧。」
馬婆婆點了點頭,「恐怕除了那老漢,戲樓這邊的,都差不多知曉。」
崔流川奇怪問道:「為何他們不父子相認?魏先生偏偏要躲著?」
馬婆婆搖頭道:「是不敢!那老漢早就油盡燈枯多年,人不人鬼不鬼的,能活到現在,一半是那口精氣神死撐著,一半是因為在咱們杏園裡,一旦父子相認,那口氣散了,很可能就是當場灰飛煙滅,註定來世都沒有。他跟我們不一樣,死了,便是真的死了!」
崔流川神色黯淡,沒有多說什麼,告辭回到房間中,向來不喜喝酒的他,喝光了一壺陰沉酒。
有些愁,不是酒能得了澆的,說到底,都是借酒暫時的忘記罷了。
一覺睡醒,崔流川並沒有像在李府荒唐之後的頭疼欲裂,反而覺得有些神清氣爽。
燈光昏暗,杏園戲樓彷彿從來都是這般,崔流川也不曉得自己究竟睡了幾個時辰,現在到底是個什麼時辰,不過大堂並未開場唱戲,應該未到子時。剛想去敲武淺房門,卻猛然發覺似乎周圍繚繞的純粹陰氣在向武淺房間緩緩聚攏,便打消了這個念頭,靜靜站在那裡,不動聲色。
許久過後,仍沒有杏園戲樓管事之人前來問責,崔流傳便放下心來,看來鬼魅陰物籍此地修行,只要是名正言順進入此地的,就不算壞了規矩犯了忌諱。
其實崔流傳只猜對了一半,如今確實如此,是因為希冀著在戲樓徹底崩碎之前,儘可能多的汲取那口陰潭中的純粹陰氣。
杏園戲樓上千鬼魅,雖說大多都是依憑那口陰潭維持靈光不散,但終歸是有少數人能夠走上修行之路,在這方另類小天地崩碎之後,倘若不願輪迴往生,便可以以鬼修身份名正言順地留在陽間。
馬婆婆應當就是一位六境鬼修。
而武淺……似乎前些日子便破開五境瓶頸。
短短大半年光景,便從隨時都有可能消散於春雷罡風下的小小鬼魅,走到如今境界,即便是見多了山上高人的崔流川,都不得不讚歎武淺的資質之好,福緣之深厚,遠超純粹的陰八字女子鬼魅,不過似乎她向來對修行不怎麼上心,整日都帶著小夢不知道去哪裡野。
崔流川突然想起,將武淺帶在身邊最初的想法,似乎是盼著這位大小姐玩夠了就轉世投胎去,便有些啞然失笑。
不遠處一間掛有客住木牌的房門突然被打開,是那位昨夜跟儒雅高大老人同坐一桌的讀書人,後者猶豫片刻,對他輕聲笑道:「公子可是大趙人氏?」
崔流川愣神片刻,然後緩緩點頭,問都:「先生是如何知曉我是大趙人氏?」
鍾茴神秘一笑,搖頭道:「不可說不可說。」
然後居然是他率先破功,笑道:「是武運根祇。」
崔流川心中瞭然,陳太平能,別人自然也可以,但也足見這位讀書人的眼界之高。
鍾茴拱手作揖道:「在下瀚海書院鍾茴,師承山主劉桓劉先生。」
崔流川便有種他鄉遇故知的感慨,回禮笑道:「林之平見過鍾先生。」
鍾茴好似閑談嘮嗑般,靠在欄杆上,笑問道:「林公子對那位目盲老先生,有何看法?」
崔流川搖頭道:「可憐人罷了!」
鍾茴望向樓下戲台,自言自語道:「眾生皆可憐。這件事情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其實一點也不複雜,但當事人最容易燈下黑,一個不棄,一個不舍,恰恰是人性可愛之處,卻又是人性最大的弊端。林公子,你可知為何?」
崔流川做洗耳恭聽狀。
鍾茴嗓音悠悠道:「天理人慾,正如自古忠義難兩全。」
崔流川便覺得有些摸不著頭腦。
鍾茴沒有多解釋什麼,轉身告辭離去,兩人擦肩而過時,崔流川心湖響起鍾茴嗓音。
「小心魏矩!」
崔流川驀然回頭盯住鍾茴雙眼,鍾茴似乎並沒有過多解釋的意思,自顧自離去。
崔流川陷入沉思。
今夜杏園戲班子又是準時開場。
昨夜三桌客人,一下子就少了一半。
台下就只有華貴中年男子一行三人,崔流川,以及遲遲不敢坐到桌前的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心中哀嘆,不是他老人家腰不好坐不了,實在是囊中羞澀,沒錢啦。這些年走街串巷擺攤算命,辛辛苦苦攢下的家當,這幾天一股腦都扔裡邊了。
不過那陰沉酒是真不錯,比起市井酒水不知要好多少。
算命先生心裡就想吶,你們一幫有錢的後生晚輩,就忍心看我一個老人家孤零零站這塊?還不好酒好菜招呼上,尤其是那流雲谷的後生,怎麼就這麼沒眼力價?你是缺那點封靈玉的人嘛,真是……
結果算命先生就有些尷尬,杵在後頭老長時間,都沒人搭理他。
就是條野狗,也該有人出來攆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