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龍虎旗 浩然正氣
駝背老嫗皮囊松垮,尤其是被算命先生丟入某段光陰流水中,任由光陰流水沖刷,本就即將分崩離析的皮囊,其實已經受到不可挽回的大道之傷。
初始不顯,但以後會很致命。
現在最明顯的表現,便是又蒼老松垮了幾分。
謀奪陰潭,既有杏園戲樓即將崩碎渾水摸魚的想法,更是大限將至的無奈舉措,不得不如此。
搏一搏,成功奪走陰潭,或許還有那麼一絲渺茫機會躋身涅槃境,增加大概五百年壽元。
坐在那裡等死,幾年之後,就真的死了。
求大道長生,但最多的,卻是鮮血淋漓的長生無望。
老嫗擠開松垮肉皮,片刻之後,才如同蛆蟲般一層層堆出一個虛假笑意,陰測測道:「我孫女丟了幾面心愛旗子,公子有沒有撿到?」
崔流川心情沉重,緩緩搖頭道:「不曾見過。」
身後突然響起稚嫩嗓音,「公子有沒有見到我的小黃旗?」
崔流川心中暗道不妙,心中後悔不迭,早知如此,就不應該收起那十二面明黃小旗,或者放入劍鞘中遮掩天機,這對古怪爺孫找上門來,顯然是察覺到氣機流溢。
深呼吸一口氣,緩緩回過頭去,少女馨兒模樣楚楚可憐,眼巴巴看著崔流川。
崔流川從袖中取出那十二面明黃小旗,牽強笑道:「剛才在路上撿的。」
老嫗皮笑肉不笑道:「多謝公子,不然丟了心愛之物,馨兒這孩子很容易就發脾氣耍性子的。不過老身還有一事相求,還望公子不要拒絕。」
崔流川氣機流轉儀軌圓轉如意,卻被他死死壓住,笑問道:「何事?」
老嫗緩緩說道:「死!」
風起劍鏘鏘出鞘,瞬間以江水式疊三浪,將那些激射而來的黑色肉須彈開,同時撞碎欄杆一躍而下,抬頭望去,原本單純可愛的少女馨兒此時雙目漆黑,身後是扭曲不定令人作嘔生有肉芽的肉須,笑容詭異至極。
老嫗沒有動作,只是直勾勾盯著他,不言不語。
馨兒笑容詭異道:「公子,馨兒最喜歡吃活人心肝……」
然後馨兒肩膀便被拍了一下,下意識回過頭去,便看到一雙好看的秋水眸子。
武淺嫌棄道:「醜死了!」
然後一記老拳就砸在馨兒面門上,力道之大,馨兒頭顱直接被打得向後仰去,脊柱發出沉重的爆裂聲。
馨兒身後肉須猛然錐地,地面隨之被戳出一個大洞,然後以一種詭異姿態被托舉起來,雙手捂臉,尖聲叫道:「我的臉,我的臉。」
即便是危機時刻,崔流川仍有些被驚到了,甚至有種啼笑皆非的感覺。
崔流川渾身氣機瞬間氣機傾瀉如潮,雙膝微,拔地而起,一記聲勢驚人的春雷式遞向駝背老嫗。
老嫗冷哼一聲,周身泛起陣陣漣漪,「小小七品武夫也敢對老身出手,簡直讓人笑掉大牙。」
炸雷聲響起后,老嫗安然無恙,甚至衣衫都不曾被肆虐勁風吹亂。
連疊四浪。
老嫗身形巋然不動,伸手一招,那疊明黃小旗便飛入手中,然後一掌凌空拍下,崔流川如遭雷擊,爆射入戲台,砸入地面。
另外一邊,身體已經凌空的馨兒驀然鬆開雙手,白皙皮膚下是並非血肉,而是盤曲樹根。
不等她說話,武淺便又一記老拳砸在面門上,然後雙臂舒展,向後飄蕩而去,嫣然笑道:「醜丫頭!」
馨兒心中憤怒得無以復加,癲狂尖叫道:「給我死來。」
無數肉須激射向緩緩向後飄蕩的武淺,同時地面瞬間被洞穿,數十根肉須筆直向上,瞬間化作樊籠將武淺囚禁其中。
那些在屋中慶幸於此行不虛的修道之人發現外邊的動靜,卻沒有一個敢橫插一腳,原因很簡單,那位駝背老嫗,是一位八境樹妖。
心中萬分感慨杏園戲樓的命運多舛。楚先生勞心勞力多年,好不容易熬出頭了,就這麼給人做了嫁衣?!
不應該啊,八境樹妖,修為足夠高不假,但似乎還不太夠資格覬覦這方新生小天地。
即便再加上一隻七境樹妖,還是不太夠。
可以這麼說,除了楚先生,還沒有哪個道三境之下的修士,有資格成為這方小天地的主人,你當門外那塊林麓書院山主親題的杏園匾額,是放那裡好看的?
即便林麓書院不能插手修道之人之間的恩怨,但這份香火情,會有無數山上仙家勢力搶著要。
所以哪怕這片得到天地大道認可的小天地再怎麼群龍無首,那些山上仙家眼紅嫉妒是真的,但不會覬覦,既是敬重楚先生大德,更是對那座萬里之外龐然大物的敬畏。
兩隻樹妖在這裡招搖行事,圍殺一位少年劍客,要麼是什麼生死大敵血海深仇,要麼就是腦子有問題。
崔流川緩緩站起身,氣機一震,抖落大片灰塵,風起劍劍氣繚繞,金光燦燦。
那名駝背老嫗,應該是一名八境修士,而且妖族體魄一般而言,相對於人族修士,更加堅韌,而且鬼蜮手段層出不窮,很棘手。
崔流川不敢有任何藏掖,周身瞬間浮現海市蜃樓般的氣機鎧甲,三浪疊起。
四千里大漠苦修,雖枯燥乏味了些,但大戰之後的悶頭苦修,最能砥礪武道。尤其是陳太平那最純粹一拳,雖然足足一個月才徹底恢復如初,但對於體魄的打熬,好處比起任何修行都來得直接顯著。
駝背老嫗冷笑連連,深知此地不宜久留,也不再端著,迅速打殺這隻不自量力的螻蟻,抽身離開,才是正道。
八境修為瞬間顯露無疑,除了戲樓門前懸挂的那面匾額,整座戲樓都為之顫抖,剩下的寥寥數位躲在屋中的修道之人也顧不得那份大道饋贈是否全部抓在手中,運轉術法神通,遠離這座是非之地。
只有兩人沒有離開,林麓書院,魏矩;大河書院,鍾茴。
鍾茴斜靠在門框上,神色平靜。這場突如其來的廝殺,意料之外,死在這裡,雖說對大局有所影響,但可有可無,倒也省事,如果活了下來,也沒什麼,他肯定不會黃雀在後。
七品武夫,武道根基再如何夯實,就算就加上『最強』二字,說到底還是七品武夫,那把劍,足夠好,但還是差了那麼點意思,不足以扭轉戰局,鍾茴就有些好奇,崔流川到底有沒有能扭轉劣勢的壓勝之物,如果沒有,就有些可惜了。
難不成是林冕親自出手?
鍾茴緩緩搖頭,否定了自己的念頭。如果是這樣,崔流川就不應該是假子,棄子都不算,廢子還差不多。
有些鬍子拉碴的魏矩,送走父親之後,就將自己鎖在屋中,喝酒,但就是如何都喝不醉,老爹臨走前的音容笑貌歷歷在目,如何都忘不了。
人在時,咬牙切齒;人走後,追悔莫及。
渡人容易渡己難。
所以佛家僧人先渡人,再渡己。
渡己之後,方能佛法大成。
魏矩緩緩推開房門,廊道地面已經支離破碎,這邊一妖一鬼的捉對廝殺,看似兇險,但一時半會兒,很難分出勝負。
而且那位武淺姑娘在此地佔據天時地利,即便境界稍遜一籌,也無傷大雅。
但另外一邊,就很不一樣了。
魏矩打算出手了,不能因為父親的離去,就不管不顧。
他突然怔怔出神,似乎有些疑惑,遠遠望向靠在門框上看戲的傢伙,緩緩皺起眉頭,停下氣機運轉。
——
崔流川被壓得有些喘不過氣來,好似置身油鍋煎熬,腳下地面一碎再碎,不知何時,駝背老嫗便出現在身前,笑道:「這般旺盛的血氣,實乃大補之物,要是擱在平時,老身肯定要靜下心來,好好享受一番,現在就只能浪費些了。」
崔流川扯了扯嘴角,根本沒廢話的意思,抬手便是江水式,氣機傾瀉圓轉如意,一劍過後,便是無數劍了。
十次江水式往複交疊后,駝背老嫗就意識到不對勁了,一劍更甚一劍。
江水式的精髓,在於兩劍之間的氣機牽引,四兩撥千斤,化己勢為己,如沙場廝殺以戰養戰,架子不大,但那點意思很大。
劍氣浪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層層疊加,疊出一個一浪高過一浪的蔚然氣象。
殺氣,戾氣全無,甚至爭勝之氣都不重,好似千軍萬馬浩蕩而來。
駝背老嫗可能比起襄江之上那頭來自玄洲的八境蛟龍,要遠遠不如,但說到底是做不了假的緣覺境修為,再怎麼腐朽不堪,都不是一個小小七品武夫能夠挑釁的。
十劍之後,蓄起的劍勢浪潮交疊,劈頭蓋臉向駝背老嫗砸去。
與武夫近身廝殺,是大忌。駝背老嫗不是那種妄自尊大的蠢貨,不然在北齊,很難活到如今的『壽終正寢』,但之前也難免有輕視心。
此時收起那份為數不多的輕視心,上手便是殺招,那十餘次蓄劍勢得來的不凡氣象瞬間淡然無存。
崔流川神情平靜,依舊是一劍又一劍遞出,氣盛往昔,眨眼見便再次凝聚起不亞於之前的如海氣象,在此期間,崔流川被打得踉蹌後退數次,頭腦昏沉,但心扉靈光卻是愈發沉穩明亮,心中並無半分恐懼,唯有劍。
駝背老嫗心中訝異萬分,訝異於此子的體魄之堅韌,真氣之雄渾,好似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愈挫愈勇,屢敗屢戰,不知生死。速戰速決的慾望便愈發強烈起來,如此武道天賦,即便在武夫扎堆的北齊,也不多見,如果是出身某座武道世家的天之驕子,就更麻煩了。
一念及此,駝背老嫗滿頭銀髮好似變作無數鋒利小劍,懸停在身體周圍,密密麻麻,瞬間激射向還在往複疊浪的崔流川,如春雨入湖,連綿不絕,穿透如大潮拍案的劍氣浪潮,觸及愈發凝練的氣機鎧甲,迸發出一連串的火星四射,依舊有不少穿體而過。
崔流川一個踉蹌,氣機運轉儀軌險些不穩,依舊咬牙往複疊浪蓄勢。
駝背老嫗眯起雙眼,終於有些明白這小子為何要做這些無用功了,嘴角泛起冷笑,再次有數以百計的銀髮飛劍緩緩懸停在身前,冷笑道:「班門弄斧。」
與之前一般無二,激射而去。
崔流川與駝背老嫗之間,往複浪潮疊加間,緩緩凝練出一柄極其細小,卻讓人不寒而慄的三尺劍,完全由凝練如實質的劍氣壓縮而成。
剎那之間,氣機逆轉。
春雷式。
海市蜃樓般的氣機鎧甲瞬間崩碎,罡風吹拂,那些銀髮飛劍運行軌跡亂作一團,自己跟自己打架。
與此同時,春雷驟然炸響。
一劍春雷過後,崔流川並不認為能取到什麼有效戰果,這是境界上的差距,並不是說劍術有多高明,就能彌補,伸出併攏雙指,玉堂膻中兩座氣府中那兩縷劍氣調轉劍尖,指向駝背老嫗。
駝背老嫗神色微變,此子果斷決絕,雖說是投機手段,但卻實實在在化解眼前關隘。
那又如何?
氣機一斷,想要再蓄勢,就有些難嘍。至少再她這裡,很難!
甚至可以說是毫無機會。
那柄劍氣三尺劍一掠而走。
這一劍,快不快,不那麼重要,因為氣機早已牢牢鎖定駝背老嫗。
其實還是很快的!
駝背老嫗神色自然,在北齊這片蠻荒土地紮根這麼多年,想不想死是一回事,拼不拚命又是另外一回事,就跟怕死是一回事,但身陷險境搏命廝殺又是另外一回事是一個道理,再驚天地泣鬼神的陣仗都見過,自然不會被一個少年武夫超出本身境界的戰力就給嚇唬到。
腳掌輕輕跺地,好似枯木逢春,老樹抽新芽,平地拔起一株翠綠蔥蘢的巨大樹木,將駝背老嫗籠罩其中,直直捅破戲樓屋頂,扶搖直上。
春雷過後,駝背老嫗運轉妖族本命神通所樹起的參天大樹劇烈搖晃起來,下方出現一個盤子大小的幽深孔洞,隨後露出那張滄桑老臉,笑容陰森。
崔流傳緩緩抬起一臂,雙指併攏,然後突然神色一變,放下手臂。
——
樓上一鬼一妖打得有來有回,不分伯仲。
丑娘們馨兒完全就是亂拳打死老師傅的蠻橫路數,遇上境界低微或者膽子小的,張牙舞爪的,很唬人,但碰上以前模樣比她還嚇人又神經兮兮的武淺,就不太夠用。
二樓幾乎都要被兩個娘們給拆了,武淺一口一個丑婆娘地喊著,打起架來,做派也足夠生猛豪放,就是簡簡單單地瞅准機會一記老拳砸上去,而且最喜歡砸那張醜臉如今已經給砸得不成樣子。
天底下,不止是女子,只要是雌性,妖物鬼魅開啟靈智,對於容貌都十分在意,被毀皮囊的馨兒心境早已崩潰,一邊哭天喊地一邊狠辣出手,如今已經完全變了模樣,好似一隻生有無數觸角的噁心蛆蟲,嗓音凄厲瘮人,不斷對身形飄蕩的武淺發起一波又一波如雨點般的攻勢。
武淺身形出現在馨兒身後,看了眼後者粘膩的腦袋,猶豫片刻,還是痛痛快快讓馨兒吃了一記勢大力沉的老拳。心裡就有些納悶,這丑東西不是樹妖,咋個跟茅坑裡的都蛆蟲有一拼,幸虧自己現在是鬼魅之身,不然還不得起一身雞皮疙瘩?
一拳過後,馨兒腦袋凹陷下一個大坑,在緩緩隆起的過程中,武淺身影再次飄蕩遠去,只是馨兒蔓延在各處的肉須驟然收攏,不給她逃離此地的機會。
然後轉瞬之間,便再次松垮下來。
馨兒自己似乎都不曉得發生什麼事情,方才的跋扈氣焰蕩然無存,神色茫然,脖子上浮現一條細線,下意識張了張嘴,卻發現半點聲響都發不出來,腦袋一歪,便墜落在地。
武淺瞪大眼睛,震驚地看著樓下那位手持摺扇的林麓書院魏矩。
崔流川放下併攏雙指的原因,便是因為魏矩身形突兀出現在那株依舊在不斷生長的參天大樹前,攤開摺扇,便將駝背老嫗露出的老臉遮擋住。
魏矩笑問道:「來此尋釁,所為何事?」
駝背老嫗的嗓音從摺扇後邊傳來,「無事,難不成魏先生要不顧規矩,插手我們之間的恩怨?」
魏矩伸出另外一手,虛按兩下,示意崔流川放心,神色平靜說道:「書院規矩,魏某人自然是要守的,不過這位林公子,是我的朋友,朋友有難,出手相助,不算壞規矩吧。」
老嫗皮笑肉不笑道:「道理都在魏先生那裡,自然是魏先生說了算。」
魏矩不置可否,說道:「在下有一事不明,還望婆婆解惑。如果我沒看錯的話,方才那套小旗,應該是北齊龍虎山天師府龍虎旗的仿品,為何會落入婆婆手中?」
駝背老嫗故作恍然道:「原來是天師府的龍虎旗,難怪老身看著眼熟。這是我那不懂事的孫女兒路邊撿來的,先前來這邊看戲,不小心弄丟了,這才又折回來,可能老身言辭有些不對的地方,讓這位公子誤會了。」
老婆娘瞎話說起來真是一套一套的,他自己都差點信了,緩緩搖頭笑道:「婆婆真是會開玩笑。」
手腕輕轉,扇鋒轉向老嫗脖子,兩袖之間,似有清風徐來。
戲樓之中,盈滿浩然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