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拿劍去 雨夜除妖
接下來的日子,崔流川在練習拳樁、《通背拳》、《劍術要訣》之外,仍需要查漏補缺,日三省吾身,向師父師姐討教學問,可是相對來說,仍是輕鬆了不少,不像之前,十二個時辰恨不得掰成二十四個時辰用。
隔上一兩天,崔流川便會獨自下山,大多時候,都只是站在自家屋子外,看著那株老槐樹,日薄西山之後,就會再獨自返回破廟。
這日陰雨綿延,天色晦暗,破廟三人都早早回屋歇息。在不久之後,崔流川房間門扉悄悄打開,一個腦袋從門縫中探出,四下打量確定沒人發覺之後,崔流川便拿著一把破舊的油紙傘,再次獨自一人下了山。
山路泥濘且濕滑,沒走多遠,鞋襪上,就已掛滿泥水,少年渾然不覺,只是打著油紙傘,往山下走去,神情肅然。
越靠近山村,風雨愈大,當少年回到山村時,雖打著油紙傘,可仍是濕了大半身子。
秋雨陰冷,尤其是在天放暗之後,少有人出門,便是泥路上的白日留下村民走街串巷的鞋印,此時也已讓雨水沖刷得沒了蹤影,少年留下一行腳印,推開了那扇門。
回到家中,在進門之前,少年抖了抖身子,蹭了蹭鞋底的黃泥,將油紙傘收好,擱在屋檐下,走進昏暗潮濕的屋子。
少年摸黑走進屋子,從一張桌子底下,摸出一隻長條油布包,掀開油布,裡邊是一把三尺青鋒。
這把三尺氣概,是老爹年輕時候,一時腦熱,請清水縣一位老鐵匠打造而成,本想著仗劍遠遊出門行俠仗義來著,只是剛出門不遠,就讓當地一位潑皮無賴給打得哭爹喊娘,最後黯然神傷的崔大志,便斷了仗劍遠走的念頭。這把劍,也就成了個念想,哪怕在最後的逃荒路上,都沒捨得丟。
少年將三尺氣概斜挎在背後,沒有撐傘,出了門,向風雨中那株老槐樹緩緩走去。
執拗的少年,心思固執,要雨夜除妖。
在前日,崔流川在與林雪煙喂拳的過程中,才愕然發現,自己體魄之堅韌,超乎想象,一拳砸碎牆壁,遊刃有餘。只是即便如此,最後仍是讓林雪煙給打得哭爹喊娘。
原來俠義小說上說的,一拳打死人,真不是吹牛。
只是如今崔流川的劍術,尚顯青澀,所以少年此番只是仗劍而行,至於出不出劍,要先看他的拳頭,夠不夠硬。
仗劍而行,總比兩手空空,更有氣勢。
雨幕中的崔流川,在距離老槐樹不遠處站定,默不作聲。
緊接著,在少年心扉間,響起一個難辨雌雄的嗓音,「小仙師,雨夜造訪,有何貴幹?雨大,別淋壞了身子,如果不是特別要緊的事情,可以在雨停之後詳談,小妖一定洗耳恭聽!」
少年扯了扯嘴角,抹了一把臉,「都這個時候了,還用得著這般低三下四,不應該是凶相畢露?」
那個嗓音笑道:「小仙師說的哪裡話?你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況且在小妖開化之後,就未曾離開過,可以說小妖是看著小仙師氣血一日旺盛過一日,如今,已是璀璨奪目的空前盛況,又哪裡會去招惹一二?若是小妖前些日子的冒犯,小妖在這裡向仙師賠罪。」
老槐樹已光禿禿的枝條,其中幾枝,擺出拱手作揖狀。
少年冷笑道:「難怪書上說,世間精怪,最惑人心。」
那個嗓音依舊真誠,「句句肺腑!」
崔流川此時的心境,跌宕起伏。即便這老槐妖的言語里,只有一兩分真誠,可到底,是會讓少年心境動搖的。即便看慣了人情冷暖之人,再怎麼鐵石心腸,身臨其境,難免會有惻隱之心。
只是少年很快收起那份惻隱心。到底是最易入魔道的天生陰物,心性比起少年來說,還有不如。
於是少年準備出拳!
可在那之前,先前拱手作揖的那兩束枝條,已迂迴在少年身後處,如同手掌張開,畫地為牢,阻斷少年的退路。
少年悍然出拳!
對於與武夫的捉對廝殺,崔流川在面對膂力體魄遜色許多的武夫,尚能做到萬般招式以一力破之;若是對陣中三品武夫,那麼勝負便是未知之數,就要看雙方的心性、耐心以及最能一錘定音的壓箱底功夫;若是同品秩武夫,那麼勝負生死就基本沒有什麼懸念。
實在是這身體魄,來得措手不及,泥腿子在兩年之後才發現,原來早在那年隆冬,就有一張餡餅從天而降,在他知道的時候,卻早渾然不覺吃進了肚子里。雖說老道的做法,有些揠苗助長的嫌疑,對於武夫來來說最重要的熬煉體魄,崔流川底子打得相當不錯,就像之前擺在床邊那箱三教經典,都暫時放進了肚子里,至於什麼時候能能吃下一頓而不會被撐死,就不得而知,要看個人的緣法。
老道的百年謀划,已經快到水落石出的時候,實在沒有太多時間留給少年。
可是被禁錮在老槐樹中的槐樹精魅,就是一個活靶子,如何打不到?出拳即可!
所以少年一拳至,隨後便是拳拳至。
眨眼間,就是樹皮崩裂破碎的慘烈景象。
在這座樊籠之中,少年身形如猿猴在林間翻轉跳躍,躲避從四面八方纏繞、激射而來的柔順、尖銳的枝條。
先前在少年心扉間響起的嗓音,此時在雨幕戚戚,氣息之陰冷,遠勝寒骨秋雨。樹榦當中,有細若遊絲的黑氣蒸騰而起。
百年老槐樹的筋骨,果真是硬得很。少年勢大力沉的拳頭,炸起一片片蒼老虯勁的樹皮,可實際上呢?就像是江湖仇殺中,只是蹭破最表面的皮肉,輕傷都算不上。
在這個過程中,老槐妖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將樊籠進一步縮小,最終的結果,就是如猿猴盪林的少年,能翻轉騰挪的空間,愈來愈小,最後就是被枝條纏繞俎上魚肉的凄慘下場。
其實對於這類不入流既不能拔根遁地也未修成妖身的小妖,早已有了應對之法,只需兩桶火油,再加上一隻火摺子,一把火便能燒個乾淨。
崔流川不是沒想過這法子,只是老槐樹就在村口,而且多年來,一直與山村居民井水不犯河水,本就在山村不受待見的少年,突兀燃起火堆要燒掉老槐樹,任誰都會認為少年是失心瘋,恐怕是剛燒起來,就讓山村居民給澆滅了,還少不得要有些口角摩擦。
山裡人,對於有靈性的花草野物,總歸還是有些敬畏的。
至於在大雨綿延的雨夜,雨聲倒是會遮掩諸多痕迹動靜,可火能燒得起來?
而且這次除魔天地間,崔流川是準備先斬後奏,至於之後老道是會勃然大怒、一笑置之,崔流川的感覺,是在兩者之間。之前老道躺在太師椅上那番話,其實是留了餘地的,對於是否未雨綢繆除了這日後有很大可能會為禍一方的老槐精魅,言語里,未曾立場明確表態。
所以崔流川如何行事,只要沒越過老道心中的底線,那麼老道就很可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少年在翻轉騰挪的空擋,伸手,將油布包解開,持劍在手。然後腰肢擰轉,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劍弧,將迎頭而來一簇蛇行枝條斬斷。在墜地之前,崔流川在樹榦之上重重一踏,再次凌空躍起,雨水噼里啪啦砸在身上,少年渾然不覺。
崔流川手腕翻轉,以《劍術要訣》中最基礎的撩撥式,斜削掉一條胳膊粗的支幹,然後再次猛踏借力,手中三尺氣概,只以《劍術要訣》中最基礎的定式,一次次撩、撥、劈、砍之後,就會有蠕動如蛇蟲的槐枝轟然落地。
到最後,倒掛如傘的牢籠,在少年一次出劍之後,便整整齊齊斷開一個豁口。
崔流川心扉中,又出現那個嗓音,「小仙師饒命,方才是小妖鬼迷心竅……」
少年耳不充聞,嘴角輕輕揚起。六品武夫,哪怕是名不副實,對付不入流的小妖,仍算不得費盡心力。
崔流川有信心在劍刃崩斷之前,將這株老槐樹削成一截丈許高的木樁,在那之後,那頭言語愈發惡毒起來的槐樹精魅,便是那砧板魚肉。
老槐樹中本來極淺極淡的黑色氣息,此時卻是宛若黑色雲霧裊裊升騰,在崔流川心境之外,響起一個蒼老沙啞的嗓音,「小雜種,再如此咄咄逼人,就休怪我玉石俱焚。」
少年站定身形,輕輕扭動手腕,保存極好的三尺氣概,此時已是裂紋密布。到底只是一把尋常的劍,比不得那些神兵利器。
對於劍道,如今的崔流川,只是摸到了皮毛。月棍年刀一輩子槍寶劍隨身藏,事實也證明,劍道修行,一輩子,都有些短,在山上修行人當中,其中以劍修,殺力最高,同境廝殺中,往往是劍修一身劍氣傾瀉而出之後,對方便形銷骨立,絲毫不拖泥帶水。所以在山上宗門中,論斬妖除魔、攻城伐寨,首推劍修。
崔流川只覺得好笑,說道:「怎麼,這麼快就圖窮匕見沉不住氣啦?先前我還擔心,會不會錯殺無辜,現在看來,有些多餘。」
那個嗓音立馬告饒,「小仙師饒命,先前是小的豬油蒙了心……」
少年出聲打斷,「方才你已經說過一次了。你覺得第一次我都不會信,第二次,就腦子進水給信了?」
崔流川輕抖手腕,他不打算廢話太多。
名叫崔流川的蹩腳六品武夫,只是有些心疼老爹留下來的三尺青鋒。不過老爹留下最好的東西,應該是一位十四歲、可斬妖魔的少年。
崔流川沒來由覺得心慌,隱隱覺得不對勁兒,心思絮亂。心境、耳畔都沒了這槐樹精魅的或乞求或狠毒的威脅言語,而且先前那種似被人盯上的感覺,此時已消失無蹤。
他猛然抬頭,在雨幕中看向某個地方,那裡有陰煞之氣,一閃而逝,向著山村飄蕩而去。
崔流川心裡暗道不好,衝破雨幕,疾隨而去。
老槐樹精魅,當然不是逃命去了。
對於這種尚未修出妖身的小妖來說,擅自離開槐蔭庇護,就像是連根拔出的莊稼,無根浮萍,枯死只是早晚的事情。
關於槐樹精魅之前的種種作為,尤其在言辭上的迥異,有一樁內幕,崔流川並不知情。
在他的步步緊逼中,那頭本無心魔的槐樹精魅,入了魔。
崔流川恨不得多生出一雙腿來,那團飄蕩不定的陰煞之氣,最終掠過一間間雨水拍打濺起水花的屋頂,最終,沉了下去。
少年在首次斬妖除魔都未曾有太大波動的心境湖面,此時已是波瀾起伏。
因為那團肉眼可見的陰煞之氣,沉下去的地方,正是村長家的宅子。
心中急切如火燒的崔流川,再沒了先前的雲淡風輕,一腳踹開門,宛若打家劫舍的悍匪,心中慌亂萬分。
然後在雨中,少年聽到如老風匣行將就木的喘息聲,以及極其痛苦的嗚咽聲。
屋裡正在酣睡的老人,此時臉憋得醬紫,雙眼怒目,手腳胡亂抓撓著。
當老婦一邊驚叫手腳哆嗦著點亮油燈、王碩赤腳跑來、渾身濕透的少年闖入屋子時,老人已經口鼻溢血,四肢痙攣抽搐,像極了市井坊間傳言的厲鬼索命。
只是這厲鬼,是一頭在不久之前入魔的槐樹精魅。
秋雨送冤!
對於註定要死的槐樹精魅來說,在它開化靈智之後,山村中的家長里短、雞毛蒜皮都盡收眼底。自然,崔流川尚在襁褓、牙牙學語、歡喜憂愁也都如數家珍,因為距離不遠,那頭槐樹精魅,會更加關注這位少年。所以哪怕在入魔之後,仍知曉崔流川心底里最重要、最柔軟的地方在哪裡。
當然是在少年最敬重的老人那裡!
崔流川在片刻的愣神之後,轉身再次沖入雨中。
如今,住在山間破廟的老道人,才可能有應對陰煞入體之法。
少年一路上,跌跌撞撞,往日如履平地的山路,在少年眼中,有些遙不可及。
心裡只盼著路能再短,再短,最好能一步之後,就能在破廟門口。
當泣不成聲的少年來到破廟大雄寶殿之外時,一健壯一乾瘦的身影,早門內等候多時。
門裡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