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婚姻
王伏生又一次出現在八路軍營地,確切地說是出現在楊槐三排的訓練場上,此時的楊槐正在訓練三排的士兵進行定位瞄準,戰士們趴在炎熱的太陽下面,瞄著前方一支支插好的樹棍,楊槐不時地糾正著士兵們的動作。
一場伏擊戰下來,雖然沒有完成事前預定的繳獲敵人武器的任務,但也在這次伏擊中擊斃了六名鬼子,沒有損傷一名戰士。伏擊戰結束之後,楊槐和執行任務的五名戰士還是得到了營長岳福常的表揚。
王伏生的到來楊槐早就注意到了,但他頭也沒回。他早就料到王伏生肯定會來找他。他救了王伏生,如果不是他出手相救,王伏生此時也不會站在這裡了。王伏生是個神槍手,他帶著那幾個士兵的身手也不錯,在伏擊過程中他已經看到了。但面對那麼多鬼子的追擊,槍法再准也派不上多大用場,神槍手是用來伏擊的,而不是正面戰場的拼殺,好漢難抵四手,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太陽又一次西斜了,楊槐讓一個班長把隊伍帶走之後,他才迴轉過身。王伏生就咧著嘴沖他笑著。
王伏生走上前來,一邊笑一邊說:槐呀,我們長官要請你喝酒哩。
楊槐說:那你和你們高隊長說,這個情我領了,酒就不喝了。
王伏生的笑就僵在臉上,他抓抓頭,一副無計可施的樣子。
楊槐太了解王伏生了,兩人從小到大,從南山到北山,王伏生不會說謊話,甚至編一個理由都困難。
楊槐望著王伏生就想到了香草,他的心疼了一下,但還是說:你回去吧,咱們倆之間的事用不著把你們長官扯上。
王伏生吭吭半天才又說:你幫了我們伏擊,我該感謝你哩。
楊槐不想多說什麼了,他拍一拍王伏生的肩膀道:要是餓跟我去吃一頓八路軍的飯,要是不餓,你就回去吧。
說完他轉身就走了,這時伏生就在他身後說:槐呀,我和香草要請你吃頓飯哩。
楊槐的步子就停下了,他望著伏生,他有千條萬條理由拒絕伏生的邀請,可他無論如何無法制止香草的邀請。
當他站在營長岳福常面前,說明情況的時候,岳營長也正在為一件事情困惑著。楊槐伏擊回來之後,把情況如實地彙報了,岳福常又把情況彙報給了團里,有一個細節引起了團首長的重視,那就是那名穿長衫戴禮帽的中國人,到底是什麼人,看來國軍這次伏擊是專門沖著這個人去的,日本人派一個小隊押解的也正是這個人。看來這人的身份有些特殊也有些複雜。
團首長對這些情況不得而知,岳營長更不知道,岳營長就得到了新任務,讓他查清那個穿長衫戴禮帽的中國人的真實身份。
岳福常正困惑著,楊槐站在了他的面前,岳福常眼睛就一亮,他說:團首長要摸清那個中國人的身份,王伏生來邀請你,你一定要去,最好能見他們的長官,摸清那個中國人的身份。
楊槐面對王伏生的邀請無論如何都得參加了。楊槐的本意就是想見香草一面,王伏生說:香草過兩天就要回去了。軍營里不可久留女人,況且帶家眷的待遇,只有相當一級的長官才有這個條件。王伏生是特別行動隊的分隊長,也就是個排級幹部,還屬於低級軍官,這次能在軍營里成婚,還是高隊長替他爭取來的。岳營長又交給了他這樣一項新任務,他心情沉甸甸地隨王伏生走在路上。
八路軍和國民黨的軍隊相距十幾公里,八路軍駐紮在一個村莊里,國民黨軍隊駐紮在一個小鎮里。
路上楊槐就問:你們那天伏擊,怎麼就知道是我救了你。
伏生就咧著嘴,憨笑著說:槐呀,除了我,也就只有你有這樣的槍法,你那幾槍射的,都是打的對眼穿,這是咱們獵人射殺獵物的標準槍法。
楊槐就想到岳營長交給他的任務,便又說:可你們打死那個穿長衫戴禮帽的人,卻是先打中了胸,才又射中頭的。
伏生就低下了頭,神情複雜地:槐呀,你不知道,是該我打第一槍的,可那人是個中國人,我下不了手,別人先來了一槍,我才補的槍。
楊槐的好奇心也觸動了:你們執行任務,為什麼要殺那個中國人?
伏生搖搖頭:不知道,我們這次伏擊任務就是殺那個中國人。長官說,保密!
楊槐便不再說什麼了,兩個人走進伏生臨時住的那個小院里,已經是夕陽西下了。
香草一直站在小院門口巴望著,看見小路上走來的兩個人,香草笑了,她沒和伏生說話,卻先和楊槐說:楊槐哥,你來了。
香草說這話時,臉還紅了,低下頭摸弄著自己的辮梢。
伏生眼睛亮亮地望著香草,他的臉是笑的,眼睛也是笑的。伏生聲音滋潤地說:雞燉好了?
香草點點頭。
伏生又說:酒燙上了?
香草又點點頭。
楊槐站在小院里,他聞到了雞肉的香味,也聞到了酒的香氣。他看著忙進忙出的香草,心就那麼悠悠地盪著,無著無落的樣子。
香草在院子里支起了一個小桌,天擦黑了,香草又在院子里掛起了一個燈籠,燈籠是用紅紙糊成的,紅紅的光線柔情地照著這個小院。
楊槐酒還沒喝,就有些暈暈乎乎的感覺了。
伏生把碗里的酒倒滿了,站起來,潮濕地說:槐呀,這碗酒是我謝你的。
楊槐望眼伏生,又望眼香草,香草的臉依舊紅著,頭低低地垂著,幾縷頭髮垂下來,香草就愈發地朦朧了。
伏生一口氣把碗里的酒喝了,楊槐也一仰頭喝了酒。以前兩個人在家時,也偷偷地喝過酒,那是他們去城裡賣獵物的皮毛,換了些錢之後,兩人躲在小酒館里,用些散碎銀兩,換些散酒,偷偷地小酌幾杯。酒熱之際,兩人順著山路往回走,已經是晚上了,月亮照著白色的雪,到處都有一種亮堂堂的感覺。這時兩人心裡都有一種說不出的甜蜜。楊槐偷偷給香草買了兩尺紅頭繩,還有一塊碎花布。伏生給香草買了一對銀手鐲。熱熱暖暖地揣在懷裡,酒熱,人熱,那時兩人的心裡都是甜的。
此時的酒對楊槐來說已經換了心境,一碗酒下去,楊槐的頭就有了一種暈暈乎乎的感覺。他望著眼前的伏生和香草,覺得他們很遠,也很近。
楊槐就說:香草,你這兩天就走哇。
香草就低著頭說:楊槐哥,我明天就走。
楊槐的心就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東西在涌。
伏生說:槐呀,明早香草就走了,給家裡帶啥東西不?
楊槐就想到了父母,心又熱了一些,他最後還是搖搖頭,半晌才說:草,你回去告訴我爸、我媽,就說我這一切都好。
香草就又點點頭。
伏生把酒又倒上,從兜里掏出兩塊銀元遞給香草道:這兩塊錢你帶上,就說是槐捎回去的。
楊槐望著伏生,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伏生就說:這次伏擊你們幹掉了六個小鬼子,要在我們隊伍上,得十二塊大洋呢。我知道你們八路軍不講這個,可我們隊伍上講,槐呀,到我們隊伍上來吧,就憑你這槍法,逮著機會幹掉百八十個鬼子不在話下,到那時,你就發了,有了錢娶個漂亮媳婦,就是不當兵,回家過日子也夠了。
楊槐望著眼前的伏生,覺得伏生很虛很飄,那麼遠又那麼近,他瓮著聲音說:伏生,我沒你那個命。不說這個,喝酒。
他站了起來,舉起酒碗說:這碗酒我敬你和草,祝你們幸福一輩子。
說完他一口把酒幹了。
伏生也把酒幹了。
香草就說:楊槐哥,別光顧著喝酒,吃雞。
香草把雞塊夾在楊槐的飯碗里。
楊槐的心就有一種被撕裂的感覺。
月亮已經升了起來,歪歪地掛在小院的一側。
小院外有了動靜,伏生站起身說:高隊長來了。
話音未落,高大奎影子似的就擠進了小院,他笑眯眯地望著楊槐,楊槐想站起來,不等他站起來,高大奎一雙肥厚的手握住了楊槐的手,一邊搖一邊說:感謝你救了我們的人,是我特意讓伏生請你來的。
高大奎說完就坐了下來,他端起伏生的酒碗沖楊槐說:楊排長,真心感謝你。他不等楊槐反應,便把碗里的酒喝了,然後就滿嘴酒氣地說:楊排長你看伏生的日子過得有味道吧,我們國民黨部隊是不會虧待有功之人的。伏生是我們的寶貝,我們自然要特別對待,你要是能來我們這裡,我們特別行動隊的副隊長職務給你來做。
楊槐望著高大奎,他突然又想到了那個穿長衫戴禮帽的中國人,他搖搖頭說:我不會伏擊中國人。
高大奎怔了一下,詭秘地笑了笑說:楊排長,伏生這次執行任務的確是秘密的,那個中國人是我們的情報人員,被鬼子抓住了,押送到市裡去審問,我們怕他變節,說出我們的秘密,我們就在中途上結果了他。謝謝你呀楊排長,你救了伏生。
楊槐在高大奎無意的談話中掌握了營長岳福常交代給他的任務。他回來後向組織彙報了,住在地下縣城的地下組織,得知國民黨情報人員被逮捕的消息,相應作出了調整,避免了地下組織暴露,這都是后話了,在這裡暫且不提。
高大奎又一次站起來,眼睛發亮地說:楊排長,到我們這來吧,副隊長的位置就是你的,只要你打死一個鬼子,獎勵大洋兩塊,到那時,吃香的喝辣的隨你。
楊槐覺得自己該走了,高大奎進門時香草就躲進了屋裡。他站了起來,沖伏生說:伏生,我該回去了,要不營長該不放心了。
他沖屋裡喊:香草,我走了。
香草沒有回答,屋裡靜靜的,他默了一會,轉身向門外走去。
伏生過來小聲地說:槐呀,都這麼晚了,明天再走吧。
伏生仍沿襲著在家鄉時的稱謂,他腦子裡呼啦一下就想到了在大金溝那些美好的日子。他回頭又望了眼小屋,走出院門。
高大奎就在後面喊:楊排長,我跟你說的那事你再想想。
他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小路上,月光如水,走了好遠,他回頭又望了眼,小鎮已經模糊一片了。
他剛參加八路軍冀中團的時候,那時候正在家門口一帶打游擊,開闢根據地。岳營長那會還是連長,只要路過家門口,每次都讓他回家看看。每次回家,他的心都狂亂地跳,當他站在家門前時,喊了一聲:爸,媽,我回來了。
他這麼喊其實不是給爸媽聽的,而是給住在後院的香草聽的。果然,他到了家不久,香草就會以借東西的名義出現在他家的院子里,然後像剛發現似的驚呼一聲:楊槐哥,你回來了。
楊槐這時就會幸福地迎出來,兩人心照不宣地門裡門外地站了,兩雙目光亮晶晶地糾纏在一起。
楊槐說:香草,你還好么?
香草就緋紅著臉,一遍遍地把楊槐看了,然後驚呼道:楊槐哥,你長高了,也黑了。
兩人這麼說完就默了聲音望著。半晌,香草就沒話找話地說:楊槐哥,你穿這身軍裝真好看。
楊槐聽了這話,不說什麼,他知道自己的衣服不如伏生的軍裝好看。他身上這身八路軍制服,已經舊了,胳膊肘還打著補丁。
楊槐的母親就親熱地在屋裡說:小香呀,你楊槐哥回來一趟不容易,屋裡坐吧,吃了飯再走。
香草就紅了臉沖屋裡說:大娘,我還要回家幹活呢。說完扭著腰肢,甩著辮子就跑了。
那會兒,楊槐望著香草姣好的身影心裡一漾一漾的。
楊槐有時在家會住上一夜,有時只吃一頓飯,便走了。每次走時,他都會站在院子里大聲說:爸,媽,我走了。他說完這話時,父母就站在他的身邊。
父母把他送到門口,他揮揮手,頭也不回地急匆匆地走了。
他知道,香草這時一定等在村頭的小溪旁。果然,他走到村口時,香草立在那裡似乎已經等待多時了。
他順著小路走,香草玩弄著辮梢陪著他往前走。他有一肚子話想對香草說,卻又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半晌香草說:楊槐哥,打鬼子可不比打獵物,槍子可不長眼睛。
他說:我知道。
她還說:楊槐哥,家裡的事你放心,有我呢。
他又說:我知道。
她還想說什麼,遠處的部隊,嘹亮的集合號就響了起來,他立住腳望著她說:我們部隊集合了,你要好好地。
香草點點頭,他硬下心,轉過身就向部隊集合的方向跑去。跑到前面一個山岡,回頭望她時,她仍立在那裡望著他,他揮揮手再次轉過身時,後背就暖烘烘的了。
後來情況就發生了變化,伏生的部隊也經常路過這一帶,每次回來,都會給家裡留下一些大洋,那是伏生伏擊日本鬼子的獎勵。
香草的母親得了氣管炎,病一天天加重,趴在炕上山呼海嘯地喘。伏生每次回來都會到香草家看一看,從兜里掏出三兩塊銀元,放在香草母親的枕邊,然後沖香草說:給你媽買葯治病吧,這硬挺著咋行。
母親就說:伏生,好孩子,大娘這病有你就有救了。
香草也說:那就謝謝伏生哥了。
伏生就憨憨地笑一笑,望著香草用舌尖掃蕩著嘴唇,靦腆地說:謝啥,咱們可都是從大金溝出來的。
伏生說完憨憨地就走了。
母親就說:伏生這孩子好哇,從小就仁義。
香草聽了這話並不說什麼,拿著伏生留下的錢,給母親抓藥去了。
伏生經常回家,每次回來他兜里的銀元都叮噹地響,從他銀元的數量上就能知道他伏擊鬼子的數量。伏生把大部分銀元留在家裡,總會剩下一些送到香草手上,他把焐得熱熱的銀元放在香草的手上說:給大娘抓藥去,這病不治咋行。
香草就低下聲音,聲音潮潮地說:伏生哥,謝謝你了。
伏生又憨憨一笑就走了。
下次楊槐再回來時,香草就把伏生拿錢給母親治病的事說了。
楊槐就上下摸著自己的兜,上衣兜是空的,褲子兜也是空的。
香草就說:楊槐哥,你們八路軍不伏擊鬼子么?
楊槐說:伏擊,我們剛和鬼子打了一仗。
香草不解地問:你的槍法比伏生的不差,為啥伏生能打死鬼子,你不能?
楊槐想到了那些銀元,便說:我們八路軍不講究那些。說到這低下頭說:況且,我們八路軍沒有錢。
後來,楊槐當上了排長,伏生也當上了特別行動隊的分隊長,是少尉軍銜。伏生不僅有伏擊鬼子的獎勵,還有了不菲的軍餉。伏生再回來,兜里的銀元又豐厚了許多。
香草的母親在一個冬天的早晨,終於要不行了,她讓香草把王伏生一家人以及楊槐的一家人叫到了炕前,她拉著香草的手,看看這個,望望那個,捯著氣說:她叔她嬸呀,我活不動了,這孩子以後就託付給你們了,這一年半載的,我們家沒少花伏生的錢,我死了,沒法報答你們了。就讓伏生娶了香草吧。
香草就哭著叫了聲:媽……
母親就說:跪下……
香草還喊:媽……
母親最後說:跪下……
香草就跪下了,跪在了伏生的父母面前。山帶王就扯著嗓子喊:香草娘,聽好了,以後有我們家吃乾的,就不會讓香草喝稀的。
如果香草順理成章地和楊槐結婚了,故事就是另外一個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