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滿月
二樓陽台里有個沖涼房,沒有馬桶,沒有洗漱台,只有一個水龍頭,李夢瑤用涼水洗完頭,在陽台上,一面趁著夜風吹頭髮,一面和梁赳說話。
「那塊木頭,真是氣死我了,要不是看他長得有那麼一點帥氣,我才懶得跟他搭話呢,我說十句才回一句,問他明天要帶我那裡玩,沒有時間,問他今天早上在縣城做什麼,隨便做,我真是見鬼了,一點感恩的心都沒有。」
水龍頭安裝得很低,梁赳把腰彎得很低,抓住感恩兩個字問道:「為什麼要對你感恩?」
「當然要對我感恩,要不是我爸媽,他爸死在外頭下葬都沒錢,她媽坐牢的十年,也是我們家把他養大,現在還養兩個。」
梁赳按壓洗髮水的手一頓,停了兩秒才開口:「他爸媽?」
「死了。」李夢瑤輕描淡寫地說,「好像他才幾歲,她媽就殺人坐大牢了,我對那個姑媽也沒啥印象。他爸是個酒鬼,好吃懶做,沒管過他,大概七八年前,上北方打工,零下十幾度的冬天,晚上喝醉酒睡在街上等天亮被人發現已經沒了,還是我爸去把他爸接回來安葬。」
梁赳用洗髮水在頭髮上揉出泡泡,頭低得太低,臉上有些充血。
「他妹妹不是他爸的孩子?」
「同母異父,她媽出獄后,和其他男人懷的,難產死的。」
梁赳不知道說什麼,兩三分鐘就聽完別人的人生,她心下並沒有產生憐惜之情,只是想,那樣的經歷放在那個人身上並不出奇。他身上那種沉默,在這個地方被無限放大的原因,或許正是因為那些寄人籬下的日子至今沒有擺脫。
他走出大山,不修邊幅,落拓不羈,能說會笑。
回到大山裡,就像山溝里一樁木頭,安靜又挺拔。
李夢瑤坐在陽台的圍牆上,第七遍嫌棄:「媽的,沒wifi就算了,連個熱水器都沒有,晚上上廁所還要下樓。」
梁赳沖著頭髮,說:「你爸的家,這麼多年,怎麼不回來建設一下。」
「這棟樓就是我爸蓋的,你沒有窮親戚不知道窮親戚的可怕,我奶奶四個女兒,嫁得一個比一個窮,自從我爸不當老師,到你們家分公司工作以後,我那些姑媽們每年每月變著法子管我爸借錢要錢,大姑媽公公做手術的錢,表哥娶老婆的錢,表姐讀書的錢,反正各種各樣,我媽都煩死他們了,我爸也被我媽罵得不敢回來,這不,現在委託我,回來儘儘孝心。」
梁赳確實沒有這種體會,所以不好說什麼。
關了水龍頭,身上的T恤已經濕了大半,梁赳索性脫了T恤,代替頭巾包裹住頭髮。
李夢瑤目瞪口呆地望著梁赳,又低頭看了看自己,她知道梁赳身材好,只是沒想到好到這種地步。
又長又細的脖頸戴了一顆純綠色的貔貅,成色無暇的貔貅在白皙透亮的肌膚上,神聖而深遠。
雙肩薄而纖細,細腰不堪一握。
連濕噠噠的頭髮絲都透著一種青澀而純潔的韻味。
李夢瑤想到了畫布上的水蜜桃,活靈活現,讓人想一口咬下去,霸佔那一份清甜和芳香。
「表姐,你…你有C嗎?」
梁赳擦拭著頭髮從李夢瑤身邊經過:「D。」
一輪杏黃色的滿月,高高懸挂中天,山裡的月光有種特有的柔和,梁赳隨意地抬頭看一眼圓月,轉身回屋,忽地停在原地。
剛才開沖涼房的燈,錯關了二樓客廳的燈,月光從她身後爬進去,伸不到盡頭,室內一半光明,一半黑暗。
光與影的交界線上,站了個人。
身影高大沉寂,看不清眉眼。
梁赳在心裡默數,一,二,三……
在她數到三的時候,客廳里發出嘚地一聲。
有什麼放在了客廳裡面。
轉眼,那個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梁赳聽見一陣急促下樓的腳步聲,嗤笑一聲。
「表姐出來幫我抬一下水,陳景湛就把水放在客廳,地都濕了,明天我要跟奶奶告狀。」
「來了。」
梁赳穿了條弔帶裙,出去幫她把水抬到沖涼房,李夢瑤不敢自己在裡面洗澡,非要梁赳在門外陪她。
等李夢瑤洗完出來,梁赳聞見一股玫瑰香氣,頓時皺眉。
「你帶的沐浴露就這味兒?」
「呃。」
「媽的,臭死。」
「哪有?進口貨。」
梁赳轉身下樓,目的明確地走到阿湛的房間門口,見門開著,探了個腦袋進去,只見小語乖乖巧巧地睡在床上。
她看了看,出屋去找。
附屋裡有說話聲,梁赳沒走近,就在門廊前聽牆角。
「明天,你到鎮上,找人來裝網線,正好你有台沒用的電腦,弄好了給你表妹玩,好幾年沒回來了,要是無聊沒幾天就要回去,錢我出。」
「嗯。」聲音低低的,沒什麼情緒。
「她那表姐,你對人客氣點,人含金湯勺出生的,怠慢不得,你舅媽雖勢利,但也得虧是人家姐夫,他們才能在大城市過上好日子,人要知恩圖報。」
這會兒倒是沒說話。
「明兒我先去地里收割,你做好早飯再來。」
「不用,我叫了收割機。」
「哎呦叫那個浪費錢做什麼,我這幅骨頭還能做。」
「我朋友家的。」
「那,不要錢?」
「嗯。」
「那行,還別說,我這幾天收花生,腰有點疼呢。」
「種完今年,別種了,米,我能買。」
「那怎麼行,買米不要錢啊,再說,你二姨他們一家五口,又不耕地,你姨夫前兩年做了腰椎手術又幹不了重活,還得靠我們給糧食呢。」
「他們能買菜就能買米。」
「你嫌辛苦,你明天別下地,你睡大覺好,滾出去做工也好,我自個兒做,用不著你。」
「我從來沒說過我累,我只是不想你辛苦,以後我每個月給二姨一千塊伙食費,我買給我妹妹的奶粉,你就讓她喝,別再給二姨的孩子了可以嗎,小志他有爸爸媽媽哥哥姐姐,不會吃不好。」
「你這話什麼意思?你現在覺得你能賺錢了不起了是不?我給幾罐奶粉要你多少錢,你妹當時生下來還是你二姨給奶吃的呢,燕子都知道反哺,你十八了還不懂?」
原來阿湛也才十八歲。
梁赳心裡發悶,面對孫女和睦可親的李奶奶原來對待這個外孫會那樣強勢又自私。
果然人不能看表面。
梁赳很想聽阿湛能夠反駁幾句。
可是那小子,什麼都沒再說。
真讓人鬱悶。
裡頭沒有再說話,只有一些干雜活的聲音,梁赳不動聲色地往回走,坐到沙發上等人。
沒過多久,阿湛單手拎著一桶熱水進屋,望見梁赳,俊秀的臉難得有些不自在,他只看一眼就收回目光,徑直上樓。
「阿湛。」
梁赳聲音溫柔清甜,語調軟軟的,像桃花村的山泉水,有種沒有雜質的舒然。
阿湛無意識地停住腳步。
梁赳起身,走向阿湛。
「我很醜嗎,為什麼你總不看我?」
阿湛有種錯覺,梁赳用的是小語問他為什麼不能在家陪她的語氣,有點失落,有點埋怨,又帶了些無奈。
阿湛幾乎要否定什麼似的,轉頭看她。
梁赳離他近了,才感覺到兩人之間的身高差異,她身材高挑,有168,在他面前,低出了一個頭。
梁赳仰頭看著阿湛,滿意地笑道:「對,就這樣看,你不吃虧。」
阿湛目光坦然地和她對視,聲音不帶一絲情緒:「你有事?」
單手拎著一桶滿噹噹的水,他的身子微微側向一邊,有種將就她聽她說話的樣子。
這桶水很熱,冒著熱氣。
「是啊。」梁赳點頭,「想問你有沒有沐浴露?李夢瑤的沐浴露是玫瑰味的,我討厭玫瑰。」
阿湛幾乎馬上收回目光,語氣淡淡地:「沒有。」他沒有多作停留,徑直往樓上走。
梁赳抱著雙臂,立在原地,說:「香皂也行,你用過的也行,我有聞到你身上的香皂味。」
阿湛沒有停步:「沒有,不好意思。」
梁赳看著他的背影,問道:「你有女朋友嗎?」
阿湛停了停,一秒鐘後繼續往上走。他當然不會回答她,他們不熟,現在不熟,以後更不會。
梁赳輕輕地說:「如果每個有女朋友的人都能像你這樣和其他女孩保持距離,拒絕曖昧,該有多好。」
她垂下睫毛,沒有再看他,阿湛也沒有回頭,可能根本沒有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