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不歸㈤
馬家口,黃河從此地折向偏北奔騰。wwW.
已是開春的季節,但從博州方向至渡口的路上,大批的百姓扶老攜幼,面容凄愴,他們無心欣賞路邊剛剛綻放的野花,也無暇停下來喘口氣。這當中也夾雜著形形色色的潰兵、逃兵、官吏,個個如喪家之犬般爭相往渡口奔去。
韓奕抬頭望了望烏雲密布的天空,內心更是籠罩著散不開的陰霾與不安。他腰中懸著弓矢,一手持著一把大槊,滿面塵色,眼前的景象仍然令他覺得太不真實。
這是一個亂世,不要說武夫列攻,就是老天也不順人意。去年春夏旱、秋冬水,又有大蝗,而各地官府搜括民谷,不留其食,匿谷者死。地方縣令完不成朝廷的征糧差事,交印自劾而去。百姓死者數十萬口,流亡不可勝數。
禍不單行的是,契丹人自去冬又南寇,眼下正在猛攻貝州,河北流民紛紛往河南逃亡。當他的記憶與另一個韓奕重合后,他仍然覺得這個世界只應存在於史籍之中。
「不好了,博州刺史周儒降了契丹人,正引契丹胡虜往此地追來!」身後有騎馬者從博州方向奔來,高呼道。
人群更加慌亂起來,男女老少哭喊著往渡口奔去,丟棄的家當財產無可計數,更有走散的孩童跌坐在路邊哭泣。
「降了?怎麼就降了呢?」有流民滿面沉痛之色。
「不降才令人感到意外!」有人一邊趕路,一邊回道。
韓奕也夾雜在人群之中,他本不應該從從地渡河,但是契丹大軍南下,聽說契丹主屯元城,其馬前卒趙延壽屯南樂,又有餘部寇黎陽,阻斷了他南下京師的道路。唯一讓他感到安慰的是,皇帝石重貴已經御駕北征,韓奕甚至以為自己充當使者,也是多此一舉,關鍵就看朝廷大軍能否擊敗契丹人。
歷史發生了變化,因為韓奕這個變數,貝州仍屹立不倒,這讓契丹人隨時擔心後路被斷。但正是因為如此,契丹或許會孤注一擲,一邊與朝廷大軍對峙,一邊猛攻貝州,將這個釘子拔下,還能得到充足的兵甲與糧食。
所以,韓奕只好忠實地履行自己的職責,將貝州軍民的決心送至朝廷。因為這一路上,他不止一次聽百姓謠傳貝州早就被攻下了,甚至還有傳言稱貝州降虜了。
奔到黃河岸邊,渡船也不過十餘艘,逃亡的軍士之間以及軍士與流民之間,為了爭奪逃命的機會而混戰在一起,為了逃命,人人都爭先恐後,大打出手。
一時間,黃河岸邊的渡口上一片混亂,誰也上不了船。
「爾等軍士不去殺敵,卻與百姓爭船逃命,要爾等何用?」有人大聲疾呼道。那人是位黑臉軍校,體態魁偉,握著一把鐵槍,威風懍懍地站在渡口,身邊也有不少軍士聽他號召,跟他站在一起,他的腳下已經有十幾位爭船的逃亡軍士倒在血泊之中。
「非我等不為國力戰,而是契丹勢大,各州城競相投降,引虜南寇,我們擋無可擋!」有軍士抱怨道。他們剛吃了虧,不敢與那位黑臉軍校拚命。
「凡是軍士,一律不準上船,與我留下拒敵,讓百姓登船!」黑臉軍校道,頓了頓,「朝廷已遣大軍前來支援,一個時辰后便到,爾等莫要驚慌!」
百姓聽說讓他們先登,一哄而上,很快就將空餘的船隻擠滿。因船隻太少,未登上船的人卻是極多。
黑臉軍校一聲令下,渡船紛紛駛離了渡口,船弦激撞著黃河浪花,抗著怒濤駛向對岸。那些沒有擠上渡船的百姓,群情鼎沸,卻無可奈何,只盼契丹人來得晚一些,以便讓他們能趕上渡船空船回來的那一趟。
「這位軍校大哥,等渡船回來時,可否讓在下先登船?」韓奕站在那黑臉軍校面前道,那人斜睨了一眼正欲拒絕,韓奕連忙掏出令牌道,「在下乃貝州使者,有十萬火急的軍情向朝廷奏聞!」
軍校打量了一下年輕的韓奕,又瞧了瞧身邊的李小婉,狐疑道:「貝州陳知州不是降了胡虜嗎?」
「此乃謠言,兩日前我貝軍大敗契丹賊寇,斬俘五千餘口。」韓奕頓了頓道,「糾正一下,貝州主帥乃吳巒吳帥!」
「呵呵!」這位黑臉軍校笑道,「我不過是考較一番,以免讓姦細有隙可乘。我叫徐世祿,小兄弟叫什麼名字?」
「小弟姓韓,名奕。敢問大哥,朝廷是否真有大軍來此救援?」
徐世祿的目光變得迷離起來:「或許有吧。」
韓奕這才知道徐世祿剛才不過撒了個的謊,穩定人心,韓奕對他沒有任何不滿,卻是肅然起敬。忽然間,遠方響起隆隆的馬蹄聲,天邊一條黑線向渡口壓了過來,煙塵升騰。
契丹人襲來了!
人群尖叫著往河岸邊涌去,許多人不顧奔騰的黃河水,涉水而下,更有人被踐踏其中。人們相互推搡著、叫罵著,驚恐萬狀。
契丹馬軍不過是前鋒之兵,不超過百來號人馬。徐世祿雙手一攤,歉意道:「對不住了,先擊退這股胡虜再說,韓兄弟身負傳遞軍情重任,不如站在身後觀戰。」
不待韓奕答話,徐世祿沉著應戰,命令聽他號令的軍士們組成一條偃月形的防守陣型,將渡口護在身後。
契丹人逡巡在陣型之外,來回縱馬揚威,威嚇著逃亡的晉人。只有殺退這股契丹前鋒,才能為自己的父親還有百姓爭取渡河的時間。
他們能完成嗎?韓奕從未真正上過戰場,但他至少也知道身旁臨時糾集起來的晉軍軍士們,即便是勇氣可嘉,只要契丹人再多一些,軍士會很快就會崩潰。
晉軍找來他們可以找到的兵器、甲仗,勉強與契丹人對峙。契丹人開始試探,縱馬來回在晉軍面前三百步遠一晃而過,越來越靠近渡口,越來越欺近晉軍,口中呼喊著、嘲笑著。
「不準放箭!」韓奕剛想對準奔在最後一位契丹人,徐世祿卻大喝道。
「徐軍校,若不讓契丹人嘗點厲害,會讓契丹人以為我們膽怯!」韓奕回道,常年在青州山野中狩獵的他,射擊的都是跳躍靈動的目標,他有把握在八十步之內,射敵於箭下。
「我意在爭取時間!」徐世祿說道,「敵不攻我,正合我意!」
徐世祿想得雖然好,然而契丹人卻沒有讓他爭取到太多時間。契丹人馬兵已經開始放箭,甚至還有使強弓者,肆無忌憚地下馬靠前放箭。數十支箭矢漸次劃過半空,從晉軍頭頂上落下,雖然稀稀疏疏,但也當場將幾位晉軍射中。
晉軍也不過三百來位,使弓者卻不過三十位,並且箭矢不足,又無堅甲和盾牌抵擋——逃亡時他們將能拋掉的累贅都拋掉了。契丹人見晉軍太過虛弱,唿哨一聲,整隊沖了過來,箭矢越來越密集。
不停地有晉軍慘叫著倒下,防線自動地往後收縮。韓奕引弓如滿月,箭矢「嗖」的一聲,正中最大膽的契丹兵,那契丹兵慘叫著倒下,他並不滿足,又飛快地拔箭、張弓、怒射,又一個契丹兵接踵倒下。
契丹人為之攻勢一頓。
「好!」晉軍情不自禁地喝彩道。
韓奕卻無任何沾沾自喜之情,他回頭望去,黃河波濤之上的再也看不到渡船駛回。
黃河西岸的天邊,一大片黑色的烏雲鋪天蓋地地湧來,那是大隊的契丹人馬。契丹人這一次沒有觀望與猶豫,甚至沒有任何試探,他們早就將擁擠在渡口的晉**民當成了獵物。
晉國百姓絕望了。絕望了的人們,蜂擁跳下渾濁的怒濤之中。
正月的黃河中,還殘存著不少從上游飄下的浮冰。浮冰既有可能是不會水者的噩夢,也可能是他們唯一可以得到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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