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重回1937
第五十六章重回1937
上海,1937,國際安全區。
一道白光閃過,杜蘭德出現在閣樓上,胡蝶仍暈倒在他消失的那張椅旁。
杜蘭德從牆上摘下鴨舌帽,戴在自己頭上,想了想,又摘下來,把那枚鈕扣取下,旋開自己的槍,把鈕扣藏了進去。然後一動不動盯著胡蝶,待會兒她醒過來,他要說些什麼?是說自己很抱歉不記得與她早已相識的事,還是說很抱歉自己責罵她的事?
似乎說來說去,都是道歉的話。杜蘭德捶捶側腦,想要理清腦子裡亂成一團的思緒。
不過第一步似乎應該是把胡蝶從地上扶起來。
杜蘭德彎下身子,正欲將女人扶到床上,樓下傳來夾雜著濃厚口音的呼喊聲:「胡小姐,胡小姐……」
只聽得蹬蹬的上樓聲由遠及近傳來,杜蘭德急忙閃身避開,躲進柜子和木門的夾縫裡。
美國醫生科林斯走上來,胡蝶也在此刻幽幽醒轉。
科林斯擔憂地看著胡蝶蒼白的臉色:「胡小姐,你神色不太好,沒有問題吧?」
胡蝶搖搖頭,心底苦笑不已,她哪裡會沒有問題,她的問題大著呢。
阿杜再次從他眼前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六年前一樣。那次之後,她等了六年才等到與他重逢。這次他離開前生了她那麼大的氣,定然會看看不起她,不知道下次重逢要等多少年了。
或許,再也不會有重逢的那天了吧。
科林斯終究是個男人,還是有著文化差異的外國男人,因此讀不懂胡蝶眼中細膩的情緒,見她搖頭,以為她只是太餓了沒有精神,便將自己的來意和盤托出:「胡小姐,經過與日本軍方多次嚴正交涉,他們已經同意我們自己開車去安全區外搜羅糧食了。這真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我們需要一個中國人陪同,你願意幫忙嗎?」
不論如何,這對於安全區里的難民是個好消息,胡蝶強打起精神笑道:「當然,安全區里已經餓死太多同胞了,我願意為他們做點事。」
科林斯欣然點頭道:「太好了,那麼現在就出發吧。其他的人正在外面等著。對了,我們的司機梁先生好像是你的朋友,我無意中提起你時他說他認識你,是跟你一起從松江來南京的。」
「是嗎?太好了,我也許久沒見過他了。」胡蝶眼梢飛過一絲笑意。
當時從松江一起出發的人只剩下她和梁志成一家了,開始還有些聯繫,後來各自分頭討生活也就漸漸疏遠了,沒想到此時還能再見。倒不是說她和梁志成有多深的交情,但畢竟一起逃過難,且也是這安全區內為數不多的跟她一樣和杜蘭德有共同記憶的人了。
似乎他的存在就能讓胡蝶知道,杜蘭德的出現不是她一個人的一場夢,而是實實在在發生過的事。若是以後與杜蘭德無法再見,那這些記憶將會是支撐她走過餘生的動力,所以她必須找到其他人為她的記憶進行佐證。
胡蝶叫住轉身欲走的科林斯醫生,猶豫了一下愧疚地開口:「科林斯醫生,我……要向你道歉。」
科林斯奇怪地看她,不明白這位溫柔嫻靜的中國女人要說什麼。她工作認真,與人交好,不管是醫生護士還是病患家屬都很喜歡她。這樣一個優秀的女性需要向他道什麼歉,難道是臨時改變主意不想去了?如果是這樣,他不會責怪她,畢竟日本人太過兇殘,她害怕不想去也很正常。
胡蝶垂下眼睛,低聲說道:「對不起,科林斯醫生,我知道,你的食物也不多了,偷竊的廚師也被你辭退。出於信任,你讓我為你和醫生同事們煮飯,可我……給醫生們煮飯時,偷偷藏起來一些,我把米藏在襪底帶出醫院給我的……我的丈夫。我辜負了你的信任,對不起。」
藏在暗處的杜蘭德身子一震,原來她給他做飯的米是這樣來的,原來她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去向侵略者求得食物。可他做了什麼?他誤會她出賣自己,甚至在她盡心儘力照顧他的時候對她惡言相向,還出手打了她!
杜蘭德回憶起當時的畫面,緩緩抬起右手,指尖似乎還殘留著那日的感覺。當時的胡蝶有多傷心,有多絕望?他真的罪不可恕!
科林斯醫生垂下眼眸嘆了口氣,隨後露出和靄的微笑:「胡小姐,不要內疚了,你犯了偷竊的罪,但是你沒有昧於良知。換做是我,也無法眼睜睜看著家人餓死,你不用太自責。好了,我們出發吧。」
胡蝶沒想到對方這麼快就原諒她了,連連點頭,感激道:「謝謝你。」
「真的沒關係。」科林斯醫生再次出聲安慰道。
兩人邊走邊說,等杜蘭德反應過來時,他們已經登上停在樓下的小汽車朝安全區外駛去。
杜蘭德從角落裡走出來,坐在平日里胡蝶給他喂飯時坐的椅子上,撫摸著胡蝶為他打掃的一塵不染的床單,喃喃自語:「小蝶,對不起,我傷害了你的心,我會等你回來,向你道歉。儘管,我們不能生活在同一個時空,但是……我在臨走前一定要告訴你:我愛你,永遠愛你!我們雖在不同的年代,但是我們有著共同的愛與經歷,這記憶,將跨越時空。」
坐在汽車上的胡蝶時不時回望向小閣樓,總覺得像有什麼重要的東西遺落在那裡,可她明明就沒有什麼貴重物品,就連最重視的人也已經離開了。她將這歸結為自己對杜蘭德的不舍,那裡畢竟是他住了許久的地方。
開車的梁志成從後視鏡里發現了她的異樣,打趣道:「胡小姐是捨不得杜先生嗎?我們很快就能回去了。」
胡蝶沒想到他會如此直接地提起那個男人,卻又無法將男人憑空消失的怪異之事講出來,只得尷尬地笑笑:「沒有沒有,只是在想出門時有沒有拉緊門。阿杜在休息,等他醒的時候我差不多也到家了。」
「你們感情可真好。」梁志成也不是多話之人,說完這句后開始專心開車。
「是啊!」胡蝶苦澀一笑,低聲回到。
若不是感情好,她如何能獨自從山林里走出來,到達天津,然後坐船來到上海。
若不是感情好,她如何放棄心愛的國文,開始學習醫療護理,成為一名護士。
若不是感情好,她如何放棄自己的底線,做出偷竊糧食之事?
若不是感情好,她如何在被打后還心心念念全是他?
可是感情好又如何?她已經失去他了。
三人在城裡轉了一圈,搜集到兩袋大米和一桶青菜。回程路上,汽車在一個路口突然停下了。慣性使胡蝶不由自主地彈出去,幸而她反應迅速,以手抵住前座的椅背,才避免額頭遭殃。
「發生什麼事了?」科林斯醫生就沒那麼幸運,他揉揉自己撞痛的額頭出聲詢問道。
梁志成轉頭回道:「先生,前面有一輛日本卡車攔住了去路。」
那輛卡車上下來四個全副武裝的日本人正向這邊走來。
科林斯當即對兩人說:「你們不要下車,我下去看看。」
兩人知道他是怕日軍為難他們,便點點頭,坐在位置上沒有動。
科林斯獨自下車,走上前與日本兵交涉。
交涉似乎不太順利,胡蝶見到他滿面怒容地拿出一張紙揮舞,但對方卻一臉不為所動,還伸出手指了指胡蝶所在的方向。
眼見幾個日本兵都望過來,胡蝶下意識地側過身躲避他們的目光。
雙方談了快十分鐘,似乎還是沒商議出結果。
科林斯一臉懊惱地回到車邊,對眼巴巴等著結果的兩人說:「他們的司機突然拉肚子了,所以他們需要一個人去開車。」
話一落音,胡蝶和梁志成都變了臉色,若是不同意對方的要求,他們肯定脫不了身。可若是同意對方的要求,科林斯和梁志成誰去?
胡蝶不會開車,又是一介女流,自然不可能去。科林斯去的話,胡蝶和梁志成兩個中國人,不可能安然無恙地在日軍橫行的城裡尋覓食物。梁志成恨透了日本人,更何況那輛車上擺滿各式武器彈藥,不知道是又要拉去哪裡進行殺人比賽,他怎麼可能助紂為虐?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犯了難。
可能是見久久沒有迴音,四個日本兵的耐心被消磨光,徑直走到他們身邊,呵斥道:「你們到底誰去開車?」
「這位先生,我們還在商量,請你稍等片刻。」科林斯強忍著怒意道。
「你們必須馬上作出決定!」為首的日本兵端起步槍拉開槍栓,漆黑的槍口在三人之間來回徘徊,「或者,讓這位美麗的小姐跟我們走!」
他的話引起同伴的哄堂大笑,全都色眯眯地盯著胡蝶看。
胡蝶漲紅了臉,卻又不敢發怒,只得低下頭,緊緊握住雙拳。科林斯也因為他們的話氣得渾身發抖:「你們、你們——」
「幾位軍爺,幾位軍爺,不要生氣!」梁志成突然換上一副諂媚的表情,拉開車門走下去,站到日本兵和胡蝶中間,替她隔開了那些不懷好意的目光,「小的願意給皇軍去開車,小的開了十多年車了,技術很好。」
「哈哈——早點識時務不就好了?」那日本兵獰笑著拍拍他的肩膀,「皇軍就喜歡你這樣的人。跟著皇軍走,榮華富貴少不了你的。」
「是是是,小的知道。」梁志成陪著笑臉對日本兵點頭哈腰。
胡蝶死死咬住下唇,眼睛跟兔子似的,她豈會不知道梁志成是為了保護自己?
「既然如此,那就走吧!」日本兵指指前方的大卡車。
「軍爺,請稍等片刻,小的跟皇軍去賺大錢了總要告訴家人一聲,請容許小的跟舍妹說交代幾句,再去為皇軍效勞。」
「好,那就給你一分鐘。」幾個日本兵走去一邊,那些不懷好意的眼睛卻還在直勾勾地看著胡蝶。
「梁大哥,你——」胡蝶泣不成聲。
「胡小姐不用擔心,只是開車而已,又不會有什麼損傷,說不定還能賺點糧食錢財什麼的。」梁志成笑著安慰道,「更何況,要是沒有杜先生,我們全家可能逃不出松江城,更別說來南京進到安全區了,我不可能讓你以身涉險。」
「他們都是沒有人性的畜生啊!」胡蝶擦著不斷滾落的淚水,哽咽道。
「是啊,梁先生你一定要小心。」科林斯也愁眉不展地看著他。
「所以我的家人日後可能就要麻煩你們了。」梁志成朝兩人擺擺手,毫不在意地轉身向日本兵的方向走去。
科林斯當機立斷地跳上駕駛座,一踩油門離開了是非之地。梁志成剛剛的表情不對,胡蝶沒發現,他卻看見了男人藏在袖口的匕首。當務之急,他必須儘快帶著胡蝶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