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黃土村裡沒黃金
天邊的日頭剛出來時,銀狗就在後山的坡地上挖了一分地了。春天來了,該播種了。可這硬邦邦的黃泥巴地,只能種些苞谷,豆子,種其他的可不行,土地不肥沃,會導致存活率低,或者收成不好。
銀狗像個不知疲倦的戰士一樣,跨著弓步,右腳在前,左腳在後,挺身,雙手握緊鋤頭,往腦後一揚,彎腰,再往下狠狠一挖,「哐當」一聲響,眼前的黃泥硬塊立刻裂開。
緊接著他又趁勢追擊猛挖狂敲幾下,直到黃泥塊碎成鵝卵石一樣的大小,才又換個地方繼續挖。豆大的汗珠順著頭髮,臉頰,落在乾乾的黃土地上。為了不讓鋤頭打滑從手裡飛出去,他挖一會兒就往手心「吐」一點口水星沫。
大約又挖了半個小時后,這二分地終於挖好了。這時日頭也升上來了,天邊的紅雲已漸漸散去,晴空萬里無雲,今天真是個播種的好日子。
挖好一排排的小土坑后,他首先要在坑裡撒一些草灰,再撒三四粒玉米種子進去,然後用碎土渣蓋嚴實,完成這些程序后,就可以等玉米苗破土而出了。
「噢呦,日頭都這麼大了,我該回去吃早飯了。」銀狗放下鋤頭自言自語道,忙了一早上,肚子確實有點餓了。
他脫下解放鞋,倒出裡面的土塊,坐在草地上歇了口氣。他抬頭望了望天上的白雲,心中萬般思緒。片刻,他起身,撿起丟在茅草堆上洗得發白的藍色外套穿上。然後從口袋裡拿出火柴,把這堆年前就鋤掉的干茅草點燃,直到它們化為灰燼才扛著鋤頭離開。
「銀狗,今天沒去集市賣雞蛋?」
走到坡下的羊腸小道上時,一個扛著鋤頭出來挖地的中年人扯著鴨公嗓對銀狗說道。
銀狗所在的村子,周圍都是綿延的大山,所以田土都在山邊。這個地方什麼都不缺,唯獨就缺真金白銀。
「沒得空去,去鎮上趕集來回一趟要走半天多時間。外面的路坑坑窪窪,連個拖拉機都顛簸得厲害…唉,今天日頭好,要撒苞谷種呢。」銀狗立在一旁,讓他先過去,笑呵呵的說道。
「我說你啊,就是命苦,作踐自己。你讓你娃娃出去打工撒,讀書有個屁用,能跳出農門嗎?你看看我們村,幾十年了,出了一個大學生嗎?跑出去的那幾個人到現在都沒音訊,估計是發財了不想回來呢。還有啊,我們周圍幾個村加起來高中生都才幾個?」老呂略帶嘲諷的說道。
「唉,狗崽子要讀,我總不能逼著他不讀吧。再說了,我勤快些,多種農作物,多賣些家禽,還是能勉強給他交學費的…」
「交個屁,你爹那個肺癆鬼,連吃中藥的錢都沒有,整天在家等死。還讓你兒子讀讀讀,讀個鬼哦!」
「你去幹活吧。我…我回去吃早飯了。」銀狗白了他一眼,氣呼呼的走了。
「傻子,用那幾個窮酸錢讀那個屁書還不如去鎮上學手藝哩。」老呂沖他單薄的背影嘀咕道,而後扛著鋤頭去自家地里鋤草了。
這老呂可是黃土村出了名的刁鑽戶,平時說話尖酸刻薄,為人陰險狡詐。他還有個最大的毛病,就是喜歡挖苦,嫉妒,暗地裡算計人家。所以大多數人對他是能避則避,不能避,打個招呼就趕緊躲開。
銀狗回到家裡時,曬穀坪上的幾隻老母雞正在草叢裡啄蟲子吃。草垛上的黑狗還在睡懶覺,見男主人回來,馬上吐著大舌頭跳下來,歡快的跑到他身邊跳躍著。
「死狗,太陽曬屁股了,還在睡覺。」銀狗笑嘻嘻的踢了它一腳,罵道。
小黑嗷嗷叫著,原地崩了三尺高,然後箭一樣的衝進屋裡,跑去桌子旁吃破碗里的糠粑粑飯了。
銀狗之所以叫銀狗,是因為農村人覺得孩子取名帶狗啊,牛啊,豬啊,好養活。
這個時候,銀狗老婆已經炒好一個硬菜了,她把菜端到木桌子上,見他進門,便喊了一聲,「吃飯咧。」然後又去煮豬食餵豬了。
「咳咳咳…」銀狗老爹披著整潔的舊大衣從裡屋走出來,「回來了,趕緊,咳咳咳,趕緊吃飯。」
銀狗老爹的乾咳聲從早到晚都不絕於耳。他爹得的是肺病,一到這個季節就咳得厲害。治不好,還燒錢,索性就不治了。前些年銀狗去鎮上賣雞蛋時,遇見一個賣中草藥的漢子,漢子見他可憐,於是傳授了一個獨家秘方給他。他感恩戴德的學會了,便自己在家挖些不知名的草藥煮給他老爹喝。
「老頭子,好點沒?」銀狗把鋤頭放在門口,皺了皺眉問道。
「好啥子好,指不定明天就回姥姥家了,就能和你娘團圓嘍。」銀狗老爹拿起桌子上的筷子,開始吃早飯。
早飯其實也很簡單,無非就是鹹菜配稀飯或者自製紅薯粉絲,再加個煮紅薯。家裡的雞蛋金貴的很,基本上都拿去鎮上賣了。偶爾留下來的幾個雞蛋,都是給孩子吃了。
「回什麼姥姥家,一天到晚的盡瞎說。」銀狗嘀咕了一句,有點鬱悶的說道。他走到水缸旁邊,拿起一個碗,舀了半碗水,一飲而盡。
「少喝涼水,快吃飯,咳咳…」
他母親死得早,他爹當爸又當媽的把他拉扯大,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好在幾個村子里的男女都是「自產自銷」,否則就他這個條件,老婆都娶不到。
銀狗搓了搓滿是老繭的手,朝堂屋喊了一聲,「桂花,過來吃飯撒。吃了飯再餵豬,那豬晚一點喂又餓不死。」
桂花是一個閑不住的人,從早上五點能忙到晚上十點。而且還是個愛收拾的女人。別看她家是三間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黃泥地,黃泥牆的土磚瓦屋,可收拾的一乾二淨。就連角落裡都找不出一個小土渣和一根稻草。
「你們先吃吧,我餵了豬再吃。這牛娃子夏天考大學還要蠻多學費呢,可不能餓著這頭豬了,咱兒子一年的學費就靠它了,不然,又要四處去求人了…」桂花說這話時,聲音明顯低了下去。
每次聽見老婆說這些時,銀狗的心就疼的特別厲害。好在娃兒爭氣,次次考試都是穩居第一名。他們夫妻再苦再累都覺得有奔頭。
可這沒錢的日子,很難熬,也很難過。他也想過出去打工,但是家裡的老父親沒人照顧。他爹才60來歲,可看起來像80歲。身體又不好,還不能幹重活,勉強算是生活能自理。唯一的孩子正在讀高三,每天早上五點就起來了,翻山越嶺的跑去學校時已經七點了。下午4點放學往回走,到家已是晚上6點。
學校條件差,無法寄宿,中午飯都是自己帶去的,學校就只能在操場提供一個大鍋,就地取材燒火給學生們熱飯菜。附近學校僅幾個,從小學一年級到高三,五個老師,輪流來教課。
每次想到這些,銀狗就頭皮發麻,他悶悶不樂的嘆了口氣,走到桌子旁坐下。
「明天你早點去後山放水,把渠道里的水引進秧田,準備耕田播秧苗種了。」老頭子邊吃邊說道。
「噢,曉得了。」銀狗繼續埋頭吃稀飯。
「耕田的牛租到了嗎?沒有牛,真的是開不了工啊。我給你取名叫金銀,不是要你在黃土地里刨出金銀財寶的!要不,你讓牛娃別讀書了,用學費買頭牛,再喂幾隻羊。到時候咱們也能替人耕田賺錢…」
「爸,我跟你講過多少次了。讀書,讀書,牛娃必須讀書。我就是吃了沒有上學的虧,否則我早就進城打工了。你說你,咋這麼沒有見識啊。」銀狗打斷老頭子的話,往他碗里夾了一塊自製臘肉。
「我沒見識?你有見識你現在去掙一千一個月給我看看!我早就叫你帶桂花出去打工,把孩子留在家裡,地也別種了。我自己在家能照顧好自己,你怎麼就不聽呢?」
「這地,我是不會把它荒掉的,田地對於我們農村人來說,那就是命/根/子啊!再說了,你這個身體…」
「沒出息!不吃了!你就一輩子守著特么的這五畝地和熱炕頭繼續窮一輩子吧!」老頭子把碗筷往桌上重重一放,起身回屋了。
桂花默默地提著一桶豬食去外面的豬圈餵豬了,他們吵架,她從來都不插嘴的。
「五畝地怎麼了?老婆孩子熱炕頭又怎麼了?」銀狗納悶的一口喝掉碗里的稀飯,然後走到曬穀坪的石頭上坐下。
黃土村的景色不錯,十里八鄉都是山,翠綠的綿延群山,再往外走幾里路那裡有本鎮最大的水庫。平時往田土裡灌水,就是這座水庫里的水。吃的水就不用多說了,村頭有口井,那水是從山裡流下來的,泉水,甘甜可口。
「誒,少說那些話。等牛娃高考後,我就跟著他進城去,他讀書,我打工。我聽說城裡要掃大街的,洗碗的,都有一千一個月哩。只要老闆給錢,我啥臟活累活都能幹。」桂花端著碗,走到他身邊輕聲說道,
「你這是聽誰說的?掃馬路還能有錢給?」銀狗的眼睛從遠處的群山移過來,回過神問道。
「兒子說的,他跟老師去鎮上買東西回來時告訴我的。他還說學校的老師,可能明年一個都不會來了。」
「哪個願意來啊,窮鄉僻壤,鳥不拉屎的鬼地方。老師都是住在民宿,那些教室窗戶連個玻璃都沒有,唉…」
「你說,這讀書到底好還是不好?你看看我們鄉里的老師,工資都比不上大城市一個打工的工資多。」桂花疑惑的問道,她沒什麼主見,平時都是聽老公的。
「你這又是從哪裡聽來的?你都沒出過村門口,咋知道城裡的工資是多少?」
「兒子說的,他和我說了好多,還說城裡的姑娘光腿穿裙子,還畫什麼眉毛…」
「什麼亂七八糟的,凈瞎說。光腿穿裙子像話么?真是的!」
「他真是這樣說的,他們班主任也是這樣說的。」
「狗日的,讓他讀書他跟你說這些鬼東西,讀個鬼的書,等他放學回來看我不大耳刮子抽他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