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郎

潛郎

賈善一開始替戚紅英敷藥的時侯,顯得不情不願。

「湯藥喝完了,剩下的紅花你自己敷,男女授受不親。」

他把頭別向一邊,故意不看她,聲音中滿是清冷。

戚紅英聽賈善這麼說,一口氣喝光了湯藥,微微一笑,「讓我自己敷也可以,不過我自己敷不好,到時候過了一百天,我的腿傷還不好,那我就不走了。」

她說完,嘟著嘴看向賈善,等待他的回答。

賈善聽她這麼說,忍不住道:

「戚姑娘,你怎麼這般不講道理。我救了你,你不感激倒罷了,還要這麼纏著我。」

戚紅英聽他這麼說,也不生氣,轉而兩腿一併,在蒲團上面坐下,進入入定狀態。過了一會兒,才微微睜開眼睛,問:

「咱們認識多久啦?」

賈善扳著指頭數了數,道:

「二十八天。」

戚紅英突然立直了腰身,頗為正色道:

「你竟然記得這麼清楚呢,二十八天了呀,你還一直這麼客氣地叫我戚姑娘、戚姑娘,你不覺得拗口嗎?反正我覺得挺拗口的,為了你著想,你以後不準叫我戚姑娘了,叫我紅英,嗯?」

賈善為難地搖了搖頭,轉過身去,背對戚紅英道:

「戚姑娘,我絕對不會叫你紅英的,叫戚姑娘我覺得就挺好。」

戚紅英聽他這麼說,湊近賈善,輕輕地扯住他衣裳的一角,道:

「就算你討厭我,也不要表現的這麼明顯嘛,這樣太令人傷心啦。」

賈善緊閉雙眼,不敢回頭,慌忙解釋:

「不是的,戚姑娘,你誤會了,我並不是討厭戚姑娘,我只是,我只是……」

他咽了一口唾沫,脫口而出:

「我熱!」

戚紅英聽賈善這麼說,朗聲大笑道:

「現在是秋天,還是在深山之中,你怎麼會熱。你是不是生病啦?」

賈善面紅耳赤,強作鎮定道:

「戚姑娘,請你快快回到座位上去,不要離在下這麼近,在下真的很熱。」

戚紅英在心裡偷笑,又正色道:

「那你轉過身來,我便回到座位上去。」

賈善閉著眼睛,慢慢地轉過身子,灼然道:

「戚姑娘,好啦。請你快回到蒲團前坐下。」

戚紅英看著賈善羞赧的神情,不僅掩口嬉笑,「我這就回去,那你答應我,從今天開始替我敷藥,我自己敷起來有些麻煩,我……。」

賈善慌亂中睜開了眼睛,看向戚紅英,釋然道:

「好吧,我幫你敷。記住,我是為了讓你快點好,然後早些離開這裡,才決定幫你,可,可不是心疼你的腳傷。」

戚紅英聽出了賈善的話外之音,卻裝作雲淡風輕的樣子,道:

「我知道啦,那從明天開始,你幫我敷藥,等我的腳傷好了,我就自己回太平府去,絕不會再纏著你。」

賈善聽她這麼說,輕輕地舒了一口氣,點頭道: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戚紅英看著他如釋重負的樣子,不僅又嘟了嘟嘴,生氣地閉上了眼睛,不再搭理他。

秋去冬來,冬盡春生。轉眼間已經過去了四個月,戚紅英的腿傷漸漸好了起來。

她每天在廟殿裡面走來走去,活蹦亂跳,像一個不安分的小兔子。

十八歲的姑娘永遠有著太多的幻想,和不著痕迹的青澀感情。

賈善也漸漸生出了對戚紅英的依戀,不再顯出一副冷冰冰的神情。

但是戚紅英的腿傷已經好了,這也意味著分別的日子到來了。兩人對此心照不宣,卻沒有一個人提出來。

這天,戚紅英正在廟殿前拾起一片銀杏樹的葉子,把葉片的扇形從中間分開,慢慢地內折成一個心形。

賈善從她後面走了過來,看著她手中的心形銀杏樹葉,輕輕道:

「東山的桃花開了,今年格外紅艷多姿,我帶你去看看?」

戚紅英聽賈善這麼說,心中一顫。她轉過頭,看向賈善的眼睛,問道:

「你要帶我去看桃花?」

賈善正視戚紅英的眼睛,柔聲道:

「是的,桃花開了,你願意和我一起去看嗎,紅英?」

戚紅英手中的銀杏樹葉跌落在了地上,她等賈善叫自己「紅英」,等了整整一百二十七天。

今天突然從他的口中叫出來,她竟一時不知所措,又試著問道:

「你叫我什麼?」

賈善已經在心裡默念這個名字成百上千遍,這時他脫口而出:

「紅英。」

戚紅英再也忍不住了,想哭。但是強忍淚水,笑道:

「我,我願意和你一起去。」

賈善心軟了,他知道那些說出去的話都成了廢話,而那些沒有說出去的話,都成了沙灘上擱淺的貝殼,等著有心人去撿拾,而屬於他的貝殼,已經回到了大海之中。

他別過臉去,道:「走吧,和我一起去看桃花。」

他走在前面,朝廟門而去。戚紅英跟在後面,突然走上前來,拉起了賈善的一隻手,賈善心中一怔,握緊了戚紅英。

東山的桃花,是一道奇景,人間的桃花尚未綻放,東山的桃花已經灼灼其華。

漫山遍野,沒有一顆多餘的樹,除了桃林,依然是桃林。連綿不絕,環繞數十里。

一叢叢,一簇簇,含苞待放,嬌艷欲滴,在春風的吹拂下,左搖右擺,猶如花中仙子。縱是漫不經心的一瞥,亦是一眼萬年。

兩人來到東山的時候,戚紅英被眼前的美景驚呆了,她流連在桃林之中,或感嘆、或嬉笑、或輕吟、或沉思。

賈善不緊不慢地跟在戚紅英身後,看著她漸漸地融入桃林的背景之中,也變成了一朵桃花。

有一瞬間,賈善有些恍惚。他希望時間能夠靜止在這一刻,永生永世,生生世世,不變的美好,能夠停留在時間的洪荒之上,而不失其芳華。

直到日薄西山,戚紅英才意猶未盡地回到了賈善身邊,她顯得很開心,朗朗道:

「謝謝你,帶我來這裡,今天是我最開心的一天。」

賈善看著戚紅英眼神中跳動的靈光,幾次張了張口,都沒有說出話來。

戚紅英拉起了他的手,兩人靜靜地走回去,一直走到桃林之外,走到山坡下,走到山路前。來到一條岔路口時,賈善停了下來,苦澀道:

「紅英,你的腿傷已經好了,我打算送你回太平府,你不能一直待在這裡。」

戚紅英一聽這話,震驚地鬆開了握住賈善的手,「你當真要送我走?」

賈善盯著遠處溫和的夕陽,有些傷感地道:

「我們說好的,等你的腿傷好了,就回太平府。」

戚紅英看向他,他的臉上出奇的平靜,看不出絲毫的感情流露。只是那緊抿的嘴唇在輕微地顫抖,還是被戚紅英察覺到了。

戚紅英重新拉起了賈善的手,強忍悲痛,擠出微笑:「謝謝你這幾個月來對我的照顧,我自己回太平府。」

她說完決絕地鬆開了手,轉身朝前走去,在轉過頭的一瞬間,眼淚已經不受控制地滴落下來。她強抑悲痛,盡量不讓自己發出哭聲,一步一步,慢慢地朝前走去,每一步都顯得格外沉重。

賈善看著戚紅英漸漸遠去的背影,心如刀絞。靈魂彷彿被抽離了一般,整個人變的虛無縹緲。

戚紅英心中響起來一個聲音:

從今天開始,我戚紅英要為自己而活!

她覺得自己似乎忘記了些什麼,那天廟門前凋落的銀杏樹葉,如今已經融入新的生命之中。她也要拋棄過去,擁抱新的未來,不是嗎?

戚紅英突然轉過身來,提著裙腳跑了回來。賈善心頭一顫,不由自主地張開了臂膀,當戚紅英仆倒在他的懷中時,他緊緊地摟住了她,再也不願意鬆開。

「我不回去了,永遠都不回去了。」

戚紅英在賈善的懷中失聲痛哭。

賈善把戚紅英攬在懷中的時候,剎那間活了過來。至少在戚紅英轉身離開的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的心死了,這時它又鮮活地跳動起來。

戚紅英最終沒有離開,賈善也沒有送戚紅英回太平府。

一年後的春天,戚紅英和賈善結為了夫妻。那一年的桃花依然灼灼綻放,東山桃林里那個活潑的姑娘,如今挺著大肚子,看著山嶺之上的桃花,欣然道:

「真美,和去年一樣美。」

站在他身邊的男人,微微一笑:

「桃花再美,也沒有你美。」

她轉過頭,對著男人撒嬌,「討厭。」

他一臉正色,深情道:

「二千多年前,有一個傾城絕代的夫人,人稱其『桃花夫人』。今日起,我便稱你為桃花夫人,可好?」

她重新看向山前的桃花,淡淡道:

「桃花夫人嫁給楚成王,皆因其逼迫。我嫁給你,乃是心甘情願,不妥,不妥。」

他看著她的眼睛,轉而笑道:

「陶潛有一篇《桃花源記》,開頭乃是『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因這桃花又叫武陵花,我日後叫你『武陵夫人』,如何?」

她聽后細思片刻,突然粲然一笑,「武陵夫人,武陵夫人。好呀,好!那我日後便叫你,叫你…」

她看向他的眼睛,突然有了主意,興奮道:

「叫你『潛郎』。潛郎知桃花,桃花伴潛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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淇梁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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