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王③
依然是白石城,依然是白石宮,只是一夜過去,換了主人。
福靈一進宮門,就看到了荷花。
荷花跑過來行了禮,笑說道:「樊將軍囑咐我,在此恭候郡主到來。」
福靈喜出望外,一把抓住她手:「老天垂憐,你好好的。」
「我好好的。」荷花用力點頭,「郡主也好好的。」
福靈一手拉著荷花,一手拉過獨孤娘子為她引見,獨孤娘子對荷花拱手道:「多謝你照看郡主。」
荷花紅了臉,搖著手說道:「郡主是我的救命恩人,我這條命給了郡主都是應該的,何況我也沒做什麼。」
三人說著話進了房中,福靈親自動手,幫著獨孤娘子卸了甲胄,讓荷花拿一些吃的來。
獨孤娘子笑道:「吃喝倒在其次,我最想洗澡。」
荷花的目光掃過她隆起的腹部,忙笑說道:「可以一邊洗澡一邊吃喝。」
福靈笑說好主意,荷花便指派著人準備。
獨孤娘子泡在浴桶中,桶沿上搭了小桌,上面擺著熱氣騰騰的駱駝奶,香軟的點心,幾碟風乾的果子。
「怪機靈周到的。」福靈笑著拍一拍荷花,坐在她身旁,與她一起為獨孤娘子擦洗。
獨孤娘子也不忸怩,由著二人忙碌,她只管吃喝。
吃飽喝足滿足嘆氣,突伸手抓住福靈的手,覆在了肚子上,福靈呀的一聲瞪圓了眼:「在動,你肚子里在動。」
「我舒服了,她也舒服了。」獨孤娘子笑道。
「也不知道是兒子還是女兒。」福靈笑問。
「我覺得是女兒。」獨孤娘子笑道,「動的時候又溫柔又文靜,好像怕我疼似的。」
福靈興奮不已:「女兒好,我也喜歡女兒。」
其實福靈想說廖恆一定也喜歡女兒,卻不敢提起他的名字。
獨孤娘子沐浴罷自去歇息,福靈也舒舒服服泡個澡,吃一些東西,趴在榻上發獃,想念邊城大將軍府上房窗下的大炕,冬日通著火灶,熱乎乎的,夏日裡風送清涼,院子里一對沙果樹果實累累,明庚早起時在樹下舞劍,翩若驚鴻皎若游龍。
分開不過一個時辰,竟有些想他了。
進了城將她送進宮門,早有人在候著,一見到他忙忙跑過來,說是樊將軍正等著稟報軍務,他放下她騎馬走了,也不知忙到何時才能過來。
手托著腮咬著唇笑,慢慢紅了臉。
正胡思亂想的時候,荷花進來了,懷中抱著一個小姑娘。
兩三歲大,白嫩圓胖,穿粉色衣褲,頭上一對雙丫髻,紅櫻桃般的小嘴嘬著大拇指,一雙丹鳳眼裡滿是困意,茫茫然看著福靈。
福靈忙起身問道:「可是胡興的女兒?」
荷花點點頭,笑說道:「樊將軍親自審問了久閭后兩位貼身的侍女,孩子就藏在國師書房后一座閣樓中,那侍女說國師不喜讀書,甚少進書房,是以從未發現。」
福靈一聲嘆息,招手道:「小傢伙困得厲害,抱過來放在榻上,讓她睡吧。」
杏花剛把孩子放下,獨孤娘子進來了,看見孩子兩眼放光,坐到榻上一瞬不瞬盯著,笑對福靈說道:「太惹人疼了,給我吧,跟我女兒做個伴。」
「不行。」福靈毫不留情拒絕,「這孩子我得留著。」
「你不給我的話,我女兒就得孤零零一個人。」獨孤娘子手撫上腹間。
福靈想問她,你就不指望廖恆回來了?看一眼荷花,將嘴邊的話咽了回去,裝糊塗道:「怎麼會是一個人?你可以再生啊。」
獨孤娘子蹙了眉頭,福靈顧左右而言他:「將玉茹姑娘帶過來吧。」
「帶她來做什麼?」獨孤娘子不解道。
「荷花好好的,孩子也找著了,不必再留著她了。」福靈輕描淡寫道。
不大的功夫,獨孤娘子手下兩員女將帶了胡玉茹過來。
胡玉茹一臉清高孤傲,昂然站著,突一眼看到荷花,咬牙罵道:「背主求榮,吃裡扒外的賤人。」
「玉茹姑娘錯了,你我並非主僕,我只是雲居寺的小尼,靜慧師太派我暫時服侍你而已。」荷花笑道。
「你如何會認得金福靈?還跟她這樣熟?」胡玉茹質問道。
「郡主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早在京城時就與郡主認識。」荷花笑道。
「你是她派到我身邊的姦細,對不對?」胡玉茹尖聲道。
「我是姦細沒錯,卻不是郡主派我去的。」荷花笑道。
胡玉茹抖著唇問道:「難道是明庚哥?他不相信我?」
「你值得相信嗎?」福靈一笑,指指榻上的孩子:「這是你的侄女,你可要抱一抱她?」
胡玉茹切了一聲:「我最討厭孩子了,又臟又臭又鬧騰。」
「這孩子長得像你,你要不要看上一眼?」福靈又問。
胡玉茹眼睛都不抬:「你想怎麼處置我,下手就是,用不著假惺惺的。」
「我不是假惺惺,我只是想知道,你還有沒有人性。」福靈笑笑。
「有如何?沒有又如何?」胡玉茹哼了一聲。
「有的話,我會留你一條性命,孩子在這世上還能有一位親人。沒有的話……」福靈頓住,喚一聲荷花道,「抱著孩子去你房裡睡吧,你也歇著去,我這兒需要人的話,可吩咐獨孤將軍手下的女將,你儘管放心。」
獨孤娘子點點頭,對荷花道:「去吧,有我呢。」
荷花抱著孩子向外走去,經過胡玉茹身旁時,胡玉茹依然沒看孩子一眼,雙手被捆著不能打人,猛得飛起一腳踹向荷花,荷花伶俐躲過,抱著孩子出了房門。
胡玉茹氣咻咻看向福靈,福靈笑笑:「我剛剛的話還沒說完,你既沒有人性,那就留不得你了。」
胡玉茹一聲嗤笑:「你敢殺了我不成?」
「有何不敢?」福靈朝獨孤娘子伸手道,「借簪子一用。」
獨孤娘子拔下頭上長簪遞了過來,福靈握在手中,緩步來到胡玉茹面前。
胡玉茹看她手中發簪,分明是一把鋒利的小劍,不由後退一步,揚起下巴問道:「你想做什麼?」
「做什麼?」福靈抬起手,想著蔡驤臨死前那一幕,小劍尖端指向胡玉茹的心臟。
胡玉茹駭然愣住,福靈道:「我不像你愛折磨人,我會給你個痛快。」
「金福靈?你敢殺人?」胡玉茹不置信看著她。
福靈手下一用力,小劍刺破她的衣服抵上皮肉,胡玉茹驚得連連後退,後背撞上牆壁方才站住。
她退一步,福靈進一步,她停下的時候,福靈手腕下壓,小劍刺進皮肉,胸前傳來尖銳的刺痛,胡玉茹被痛意所激,惡狠狠看著福靈:
「金福靈,我雙手被綁,右肩有傷,你趁人之危算什麼本事,有能耐我們比過,騎馬舞劍,我一樣不會輸你,還有我的箭術,你只怕連弓都拉不開吧?」
「我不和你比,我為何要和你比?」福靈一笑,手下猛然用力,長簪若利箭,狠狠插入胡玉茹的心臟。
胡玉茹臉上僵住,愣愣看著插進胸前的長簪,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福靈一咬牙,長簪拔出,鮮血噴濺而出,暈染著胡玉茹胸前的衣衫,染紅了她身後的牆壁和腳下的地板。
她沿著牆滑倒下去,大睜著眼看著福靈,目光中滿是不甘,大張著口喘息著說道:「金福靈,我竟然會死在你的手上,你的手上,你……」
她的話沒有說完,頭歪向一旁,沒了聲息。
福靈沒有看她,緩慢轉身,步伐僵硬走回榻邊,咚得一聲坐了下去。
獨孤娘子喚一聲來人,吩咐她們把胡玉茹屍身抬走,將地板和牆壁擦洗乾淨。
看福靈呆愣坐著兩眼發直,輕輕抽出她手中長簪,拿過帕子仔細擦拭。
默然半晌后,福靈終於開口,顫聲說道:「我殺人了。」
「嚇著了?」獨孤娘子奇怪問道,「那你為何喚要親自動手?」
「我總是心軟,總是覺得明庚殘忍,即便他殺的人該死,我還是覺得他殘忍。」福靈獃獃說道,「我就想著,我不如殺個人,手上沾了人血,就不會那麼心軟,以後再面臨險境的時候,就算我幫不上忙,也不能拖他的後腿。」
獨孤娘子搖著頭笑:「你為了大將軍,可真是用心良苦。」
說著話喚來人,命她們服侍福靈洗凈雙手換了衣裳。
福靈喝幾口熱茶緩慢回魂,終是忍不住問獨孤娘子:「廖恆給你寫信了嗎?」
「寫了。」她說道。
福靈心中一喜:「寫什麼了?」
「說他以後要留在京城輔佐文毓郡王,侍奉於父親膝下,不再回來了,讓我保重。」獨孤娘子道。
「你回信了嗎?」福靈忙問。
「人都不回來了,何必回信?」獨孤娘子低了頭。
福靈無奈,想一想又問:「他就寫了這一封信?」
「就這一封。」獨孤娘子道,「還捎來兩盒香膏,說是玉門關風沙大,抹上這香膏可防止皮膚皴裂。」
「看來他心裡有你。」福靈雀躍道。
「郡主也有兩盒,二夫人徐夫人程夫人都有。」獨孤娘子站起身,「我睡去了。」
福靈追了上去:「我陪著你。」
二人腳抵著腳躺在床上,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門外有女將稟報道:「大將軍回來了,正找郡主呢。」
福靈一躍而起,拍一拍獨孤娘子道:「你也困了,趕緊睡吧,我走了啊。」
「我還不困……」獨孤娘子話未說完,人已跑得沒了蹤影。
福靈一路小跑,到了廊下,一眼看到他站在房門口等她。
穿戴一新神清氣爽,揚唇沖著她笑。
福靈跑過去一頭扎進他懷中,問道:「吃過飯了?」
他抱住她,嗯了一聲。
「沐浴過了?」
他又嗯一聲。
福靈輕嗅著笑道:「真香。」
他親親她頭髮:「怎麼還不睡?」
「在等你。」她牽著他手進了房中,開始動手動腳。
他僵著身子不動,福靈挨挨蹭蹭說道:「分開五個多月了,我想你了,你不想我嗎?」
「我想你。」他一邊說,一邊無奈躲避。
「你躲什麼?」福靈甩開他手,紅了眼圈。
他說個我字,手足無措看著她,軟著聲音央求:「別哭。」
「那你為何躲著我?」福靈嚷道,「你信了胡興的話,以為我跟他有什麼是不是?」
「不是。」他連忙說道,「是我腰間受了些傷,郎中說傷口癒合前不能同床。」
「受傷了?怎麼受傷的?」福靈急忙摁他坐到床上,撩起衣裳去看,腰間有一個圓形的傷痕,大概指甲蓋大小。
「傷口不大,可是扎得有些深。」他放下衣裳,「郎中說,再刺得偏些,我就得斷子絕孫。」
福靈啊了一聲,又去撩衣裳,急道:「是誰傷了你?是不是胡興?可這也不像劍傷啊,倒像是……」
盯著那傷口琢磨著,突然掩了唇,驚恐說道:「難道是我磨的那根小棍?」
他沒說話,福靈想起昨夜裡聽到滋得一聲輕響,分明是扎中了,又想到他帶著傷背著她一路疾奔,其後上馬疾馳,整整一夜不曾停歇,白日里也沒治傷,沒事人一般,全心顧著她。
「那根小棍本來是預備著自盡用的,或者刺胡興幾下也成,怎麼偏偏刺中了你?我可真是沒用。」福靈淚水漣漣,自責不已。
「別哭了。」他為她抹著眼淚哄她,「郎中說養些日子就好。」
「你答應我,以後不可拚命,任何時候都要先顧著自己。」福靈看著他。
「那你也答應我,任何時候都不要想著自盡,要想盡辦法活下去。」他也看著她。
福靈點了點頭。「我與胡興沒什麼的,你信與不信,我只說這一次。」
「我信。」他說道,「胡興最厭惡光頭的女人,厭惡到看一眼就哆嗦。」
「你也知道?」福靈好奇道。
「我自然知道。」他笑笑,「十四歲的時候,他在山間偷看小尼姑洗澡,被老師太逮住了,老師太將他帶到尼寺里,罰了他半個月。」
「罰他什麼?」福靈撲閃著眼。
「罰他侍奉老師太。」他說道。
福靈啊了一聲:「你怎麼知道的?你跟他一起偷看了?」
「他好不容易逃了出來,一見面抱著我就哭,一邊哭一邊說,又逼著我發誓,不讓我告訴任何人,我跟誰都沒提過。」他皺了眉頭,「這會兒一想,似乎從那以後,他對我就不一樣了,有時候親密,有時候又疏遠。」
「他怕你泄露他的秘密,於是跟你親密,他又懷疑你告訴了旁人,於是跟你疏遠。」福靈道。
他點點頭:「其實當初他只要跟我提一句,告訴我他討厭我,不願做我的朋友,我又怎會糾纏他,可他從未說過。」
「你還當他是朋友嗎?」
「曾經是朋友。」
「可他臨終前都不放過你。」
「不過是一些沒用的狠話。」他笑笑,「他向我認輸了,而且,他相信我。」
「他怎麼認輸的?」
「他說成王敗寇。」
「他怎麼相信你的?」
「我答應照顧她的女兒,他則痛快赴死,否則以他的性格,定會垂死掙扎。」
「男人間的友情真是看不懂。」
「女人間的,我也一樣看不懂。」
福靈趴在他懷中,仰臉看著他:「明庚,我把胡玉茹給殺了。」
「你殺的?」他詫異道,「你自己動的手?」
福靈點了點頭,在他胸前比劃著:「我借了獨孤將軍的簪子,一下子刺進去又拔/出/來,她很快就斷了氣,我沒有折磨她。」
「找人勒死就算,你又何必手上沾血?」他揉揉她頭髮。
「我想讓自己變得殘忍一些。」福靈道。
他愣了愣,隨即笑問道:「為了我嗎?」
福靈點點頭,他撫著她的短髮:「我今日對久閭后說的話,你相信嗎?」
「相信啊。」福靈枕上他的肩頭。
「只有你會相信,獨孤娘子與樊將軍鄒開他們,都知道我在胡扯。」他說道。
「為何?」福靈不解道
「因為他們都明白,只要是敵人,無論老弱婦孺,我從來悉數誅殺,一個不留,以絕後患。」他說得雲淡風輕。
福靈打了個寒戰,默然片刻問道:「你為何要胡扯?」
「其時我軍已是疲憊之師,阿那彌帶領的三千守軍則鬥志昂揚,我必須打擊對方氣焰,助將士們一臂之力。」他說道。
「那,是誰放走了久閭后?」福靈問道
「是廖恆,當時經過一場大戰,他正疲憊不堪,久閭后給他看了襁褓中的孩子,他一時糊塗心軟,就信了她的鬼話,放走了她。後來我們殺進狄國王宮,遍尋不見王后和太子,他才醒悟過來。我對他執行軍法,打了三十軍棍,他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
「久閭後為何會將你錯認做廖恆?」
「都是滿身血污形同鬼魅,她自然分辨不出,我能說出當年細節,由不得她不信。」
福靈不解看著他:「可是,你放過了胡興的孩子,她一樣可能帶來後患。」
「當時我手中的劍就要斬落下去,想到你在身後看著,我停了下來,想了想你會怎麼做。」他親親她的眼,「所以,你不必讓自己變得殘忍,你只要在我身後看著我,我會約束自己。」
「你是為了我嗎?」福靈仰起臉親吻他的額頭。
他點頭:「我曾經殺人如麻,卻從不後悔,被人叫做魔王,我也毫不在意,可我不想讓你厭惡我或者懼怕我。」
「你為了我,會變得仁慈嗎?」福靈親吻著他的臉。
「就算不會仁慈,我願為了你,收斂殺戮之心。」他輕聲說道。
「郎中有沒有說,不能親親?」福靈唇貼上他唇。
「沒說。」他的聲音很低,很輕。
一切靜謐,二人彼此靠近,肆意糾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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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下章結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