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京

赴京

細弄很狹窄,只一個人的寬度。

明舒被陸徜拉到背後護著,腦袋突突作疼,心臟也怦怦狂跳。一陣人影交錯,她看得眼花繚亂。陸徜動作很快且並不念戰,出拳飛腿擊退當前追來那人後,轉身拉起明舒往另一頭逃去。

身後依舊是緊追不捨的腳步聲,陸徜反身將她半擁在側,劈手把靠牆而放的雜物逐一打落以擋追兵腳步后才又拉起明舒的手,頭也不回地衝出窄細的弄子。

明舒被他拉著一陣疾跑,也不知多久,二人跑到無人處,身後沒了追兵的聲音,她一扯陸徜的衣袖,俯下腰喘著粗氣,小腿肚直打顫,囫圇話都說不上來,只能沖他搖頭,示意自己一步也跑不動了。

陸徜反手拍她後背替她順氣,一邊警惕地四下張望,生恐那伙人再追來。

緩了半天,明舒總算緩過勁來,抬頭喘道:「瞧不出……你還能打……」

這陸徜看著高瘦斯文,還是個讀書人,卻不想竟有幾分拳腳功夫,和人打起架來一點不含糊。陸徜瞥著她那白得嚇人的臉一聲不吭——她是真忘了。雖然他是個讀書人,但並不文弱,因為家中只有寡母的關係,幼時他與曾氏沒少受欺凌,他也曾是街頭巷尾打過來的人,差點就把自己打成永康巷的小混混頭目,還是曾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把他給拉回正途。

這些事,明舒原都知道的,可現在連同這些過往都通通忘了。

「剛才那些,到底是什麼人……」明舒滿心疑問,迫不及待想求個答案。

「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你還能走嗎?能走的話我們趕緊回醫館。」他扶起她道。

她點點頭,緊隨其後。

醫館並不遠,兩人抄小路很快就到。曾氏已經醒了,發現明舒不見正急得團團轉,看到二人進來,這才放下心,上前拉明舒道:「這是上哪兒去了?剛能下床就到處跑,外頭風又大,當心吹病。」說著又怪兒子,「陸徜你也是,一去去了幾天沒個信,也不曉得我們擔心?」

陸徜並不回嘴,曾氏又絮絮叨叨地進屋要替二人張羅熱水,明舒倒想替他辯白兩句,卻見陸徜阻止母親:「阿娘,別忙了。立刻收拾行李。那起人發現我們了,」他看了眼明舒,又道,「我們要馬上離開。」

那些人既然在茶館守株待兔等明舒,顯然是要斬草除根,如今行蹤曝露,他們很快就會找到這裡來,醫館已經不安全了。

曾氏立刻白了臉,口中喃道:「怎麼就被發現了?」拿眼覷了覷明舒,到底沒多問說什麼就手腳麻利地收拾起包袱來,陸徜也加入其中,只有明舒杵在屋裡木頭人似的不知該做什麼,心頭疑惑越來越濃,眼珠子掃了一圈,她忽然瞧陸徜垂在身側的右手手背上一抹道殷紅,血順著指尖輕輕滴落。心頭一驚,她不及細想便扯住他衣袖,道了句:「你的手……」

陸徜反身飛快捂住她的唇,蹙了眉頭看向兀自疊被的曾氏,見母親沒有察覺后才朝明舒搖了頭,明舒會意地點頭,陸徜這才慢慢鬆了手。

這是怕曾氏知道了要擔心,所以才忍著沒作聲吧?

明舒心裡也奇怪——明明兩個人誰都沒說話,怎就都明白對方的意思了?這樣的默契,若說從前不認識,似乎也不可能?

借口要最後再找大夫診脈,陸徜將明舒帶出屋。一出門,明舒就迫不及待地捧起他的右手,將袖管拉高,果然瞧見他右手手背上一道寸長的傷口,傷口很深,血還在往外冒,料想是剛才救她時候被刀鋒掃中的。

她一下就急了,道:「這麼深的傷口,萬一傷到筋骨,你這手可就廢了!將來你還如何赴試?」

和曾氏呆了幾天,她也打聽出他們要去汴京趕考,而她的兄長,可是江寧府拔了鄉試頭籌的解元郎。

「別大驚小怪,沒那麼嚴重。」陸徜想收回手,奈何她攥得緊,他只好由著她,安慰了她一句,卻沒能收住她的情緒,只好又道,「看來你是真的都忘了,我左手也能寫字,就算右手真廢了,也耽誤不了我。」

「我忘沒忘你不知道嗎?還說笑?」她想了想,覺得不對,又跺腳道,「呸,什麼廢了右手,太不吉利。走走走,找大夫去。」

————

半炷香的時間,大夫替陸徜上藥包紮妥當,又給明舒再診治一番,開足了後面幾日的葯。陸徜結清這些時日的診費,向大夫告辭,又是一通叮囑,只說先前害他們的歹人已經追到鎮上,請大夫在他們走後莫將他們的身份行蹤相告。大夫滿口應了,陸徜這才帶明舒回屋找曾氏。

明舒將剛才他和大夫說的話聽在耳中,心中越發疑惑,走得十分緩慢,沒兩步就撞上一人後背,回神抬頭,卻見陸徜停在屋外等他。

「怎麼了?」陸徜轉身見她心事重重的模樣,問道。

她一眼望見他重重包裹的右手,滿心矛盾又吞入肚內——她對自己的身世仍有太多疑惑,對陸徜母子也仍有懷疑。可先前的兇險景象猶在眼前,那起人要殺她肯定不是好人,是陸徜拼了命把她救回來,就算他們別有所圖,也不必如此冒險吧?更何況他還是江寧府的解元,大好的前途在前邊。

如此一想,她又生出幾分愧疚來。他離開之前曾經囑咐過她不要踏出醫館,也叮囑過曾氏看牢她,可她未聽,結果剛出門就惹來禍事,不僅自己落入險地,害得曾氏擔心,又讓他受了傷。

「沒什麼……」她搖了頭,目光仍落在他的傷手上,「對不起。」

她並沒多說什麼,陸徜卻似乎讀懂,只回道:「不必道歉,你還願意跟我回來就好。」

明舒猛地抬頭,詫異地睜大雙眸——他其實知道她對他們的懷疑,知道她為什麼離開醫館,知道她並不信任他們,但他一絲怨責之意都未表露過。

對陸徜來說,這並不難猜。從她醒來到現在,她一聲「娘」和「阿兄」都沒叫過他們,甚至也不像從前那樣直呼他的名字,目光疏離陌生,處處警惕小心,像只處於困境中小獸。她本就是聰明的人,又如何看不出自己與他們之間的區別——那種因為長期浸淫在不同生活環境下所帶來的差距,一個生於富貴居於優渥,一個疲於顛沛長於貧巷,差別那樣的明顯。

他們間的交集,本該斷在秋日的長康巷。

「你能不能告訴我,那些到底什麼人?他們為何要置我死地?」明舒覺得所有癥結的關鍵,都在自己受傷這件事上。

陸徜微攥了拳,手背上傳來陣刺疼。離開的這三天他又回了趟江寧,本也想試試能否給她再找個可靠的親戚收留,然而打聽三天後越發確定簡老爺之死可疑,官府卻只按盜匪入室下定論,將簡家財產盡數扣押,簡家的親戚裡頭,也無一人可托,若送明舒回江寧,無異將她送入龍潭虎穴,他愈發堅定將她帶入京城的決心。

可她的疑惑,他又該如何解答?

這樁事,攤開了說,對她是巨大傷害,她傷勢未愈本就受不得刺激,再加上她自小就是有主意的人,若知道真相跑回江寧必要陷入危險,到時該如何脫險?可要再撒個謊騙她,他又著實不願。

「明舒。」他從未有過如此兩難的時刻,不免嘆口氣,情不自禁抬手輕輕按她發頂,「如你所想,這樁事並不簡單,但現在我還不能告訴你個中原委。待他日時機成熟,我再說予你聽,可行?」

明舒與他目光相交,片刻後方點頭:「好。」

乾脆利落的答案,是她的個性,從未變過。

「你們兩在這裡杵著做甚?」屋裡曾氏已經收拾妥當,抱著包袱出來時正巧碰見這兩人面對面站著。

「給我吧。」陸徜鬆口氣,從母親手裡接過包袱,先出了醫館自去套馬備車。

不過盞茶功夫,馬車備妥,曾氏與明舒進了車廂。陸徜在風帽之外又加了斗笠,笠沿壓低,遮住半張臉,這才揚鞭驅車,帶著母親和明舒離開潯陽。

————

因怕追兵趕上他們,陸徜不敢停歇,直到出了江南路,進入豫州地界,才放慢了行程。

「歇會吧。」明舒掀簾出來,扶著車壁坐到陸徜身邊。

陸徜眼裡有些血絲,他見到她就蹙眉:「風大,你進去吧,再有個把時辰就到驛站,我們停下補給,到時再休息。」

「你都兩夜未歇了。」明舒把手裡揣的暖爐塞進他懷中。

她在馬車上顛了幾天,頭都顛得昏沉,不過咬牙撐著,但好歹她還能躲在馬車裡,陸徜卻是連趕了三天的馬車,夜裡基本無歇,熬得臉色灰白,眼睛也瞘了。

「還撐得住。」他沒拒絕她的好意,外頭風大著實是冷。

「你真不像個讀書人。」明舒並沒聽他的話乖乖進去,而是上上下下地盯著他直看。

「不像讀書人像什麼?莊稼漢?」他精力也有些不濟,有人在耳邊說說話倒能打起點精神。

「讀書人不都四肢不勤,五穀不分,我瞧你可不一樣,不止會讀書,還會打架,能駕車,還識路……」明舒掰著指頭數這些日子下來從他身上發現的技能。

他的確和普通的讀書人很不一樣。

「那是你孤陋寡聞,等到了汴京,你就知道這天底下的能人志士有多少了。」陸徜淡道,並沒多少被誇的喜色,倒也不是謙遜,這些能力不過因生活所迫,他不覺得有什麼值得驕傲。

明舒輕嗤一聲,道:「那我不管,你要真是我阿兄,那定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子,誰都比不上。」

幾天下來,她和他又熟了幾分,說起話來沒那般疏遠了。

他聞言轉頭,只見她目光敞亮,與從前一樣都盛著滿滿的欣賞,不同的只是,有些話從前的她說不出,可換了身份,那些欣賞與崇拜都通通出口了。

陸徜心頭微動,一個恍神的功夫,車軲轆碾上路中大石,車身狠狠一顛。明舒沒能坐穩,驚叫著歪向他。他忙收住心神,單手控韁勒住馬兒,另一手飛快撈住她。

「坐穩些!別東倒西歪。」他嗓音忽沉。

明舒很快坐定,他亦很快收手,她哼了哼,小聲道:「自己沒駕好車,倒來怪我?!」

「沒事就進去吧,別在這裡吵我。」陸徜聽到她的嘀咕,只將斗笠往下一壓,又擋住半張臉。

明舒沒動,只呵氣暖暖自己的雙手,陸徜餘光瞄見又催她:「風大,快點進去。」

「不進去,裡頭悶得慌,憋得我全身難受,出來吹吹風倒好些。」她說話間扭扭身體,後背彷彿有針在扎一般,又刺又癢,撓又撓不到。

「別動。」陸徜忽又將斗笠抬高,一雙眼緊緊盯著她脖頸。

被他一喝,明舒才發現自己不知幾時已情不自禁地撓起脖子,她忙把手放下,剛要說話,陸徜受傷的右手已然探來,輕捏她的下巴讓她別過頭去露出大片脖頸。

雪白肌膚上,是成片的紅疹,被她撓得血痕遍布,往衣襟內蔓延。

再往裡,陸徜就不便察看了,不過亦能想像那紅疹蔓延的情況。

「你的脖子怎麼回事?」他聲音微厲,眼神迫人。

「不知道,可能在裡頭悶著了吧。」明舒被他看得越覺後背脖子發癢,又想去撓。

「別抓了!」陸徜用力扣住她雙手,又道,「忍著些。」

明舒只聽一聲疾叱,他一手扣著她手腕,一邊操縱韁繩令馬車加速駛向驛站。

耳畔,就只剩風聲與馬蹄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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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舒:好矛盾,好糾結,好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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