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處理
村莊處理
檢查員小心翼翼、行動迅速地關上了身後的大門。她聽著門關上,然後繼續前進。右前方,附屬於主建築的房屋在清晨的幽昧中巋然佇立。太陽升起得很慢,她感到太陽正在她身後,以最匪夷所思的姿態為穀倉渲染著色彩。
她沿著小路繼續前進。地上的輪跡說明夜間曾有人拖著病床走過。這些正是她所熟知的跡象——她的職業、她的任務正在於此。一種空洞的期待在她心中緊繃起來,在兩頰化為微微的不安。一級安寧村。她正置身於一級安寧村裡。她沿著小路行走,經過穀倉,來到了一幢高聳的維多利亞風格的房子前,門開著。她走了進去。
房間的裝飾簡單而有格調。一切都同她曾待過的其他房子、她曾待過的其他村子如出一轍。然而,這是一級安寧村。會有一些不一樣的。
起居室里空無一人。客廳里也沒。她走上樓。第一間卧室里,沒人。樓上的起居室里有架鋼琴——但沒有人。她輕輕地,儘可能輕輕地走進了第二間卧室,那兒有人。那兒確實有個人。
一個男人仰面躺著,呼吸很輕。他睜著眼睛,直瞪瞪地看著天花板。他的胸膛一起一伏。他的雙手輕微顫抖。
她站在那兒看著,巨細靡遺地注意著他的面容。
他沒有注意到她。
那麼,這就是申請人了。也就是說,這,就是她的任務。她看了他一會兒,看到這第一眼讓她覺得滿意了,便去了書房,她拿出一張白紙,她把紙放在了書桌上。
她從口袋裡拿出前一天收到的信。她打開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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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一級安寧村D4報到,信上的印章會讓你獲准進入。
根據申請人的體型和對藥物的反應,將會對其執行計劃3。藥物會在你到達的十二小時前攝入。這樣你就有二十天半的時間來完成目標1。
基於你最近的工作成果,我們選擇了你,並期望你能在接下來的工作中有更加卓越的表現。
根據一級安寧村的《第一房屋守則》,你需要每天撰寫日報,這些日報我們將從你存放它們的帶鎖的書桌里收取。書桌上鎖與否表示你是否有意讓我們收取。
如同你之前的工作,你和申請人之間無須口頭約定。在達到目標1前,申請人將會絕對順從,甚至近乎無助。
治療方式由你決定。你過去負責的那些治療常規,第一房屋檢查員無須遵守。再處理決定無須等待確認。前往二級安寧村的轉移決定將取決於你的書面推薦,在你寫下推薦的一小時內即可生效。
祝你成功。
秘書長
伊曼紐爾·W·S·格勒布登
村莊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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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白紙上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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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到達,已見過申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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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將兩封信一齊放進了書桌,合上了抽屜。
1
——這是一把椅子,檢查員說。一個人可以坐在任何他喜歡的地方。他可以坐在地上。
她跪下,拍了拍地板。
——甚至桌子上。
她拍了拍桌子。
——不過,如果你身邊有人,最好還是坐在椅子里,除非你有充分的理由坐在別的地方。坐在椅子里,人可以保持良好的體姿,就是說,讓骨骼保持良好的狀態。
他疑惑地看著她。
——骨骼,她說,是一種堅硬的物質,像木頭一樣硬,像製作這把椅子的木頭一樣。骨頭遍布在你的身體里、我的身體里,讓我們可以挺直身體,讓肌肉可以在其上推拉。那樣我們才能動。身體通過肌肉來服從大腦。
——過來,她說。坐到椅子里來。
她示意。
申請人慢慢地走過房間。他挪進椅子里,然後坐下。坐在椅子里他感覺很好。他立刻就明白了為什麼房子里到處都是椅子。
——人們可能會坐下的地方,他們都放了椅子。
——的確,她說。如果你需要做出點變化,可以四處搬動椅子。來吧,我們吃飯吧。我們會走到廚房,我們會在那裡找到我們要吃的東西。我們還會找到放食物的東西,和用來吃東西的東西。我們不會在那兒吃,我們會去飯廳,或者去封閉式的門廊里吃。我們會喜歡的。拿到食物和傢伙們后,我們會決定是要在門廊里吃還是在飯廳里吃。你知道我們會怎麼決定嗎?
申請人搖了搖頭。
——你知道的。仔細想想。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如果天氣好,就在外面……
——那是其中一個理由,一個人可以有許多理由選擇坐在外面。那是個好理由。有個做事的好理由,一個如果你必須向別人解釋便可以解釋給人聽的理由,這樣總是最好不過的。人不應該活在解釋自己的恐懼里——但是理性的人有能力解釋,有時候甚至喜歡這麼做。
——理性?
——理性的人的生活建立在理解而不是無知之上。
——我無知嗎?
——無知與知識量無關,而是與選擇行為的機制有關。如果一個人是根據公認的是非對錯來選擇行為——並且努力擴展對錯的領域,關於對錯的知識的領域,那麼他就是理性的。與此同時,一個知識淵博得多的人在做決定時可能完全不顧事實,那他就是無知的。
——機制,她接著說道,是做事的方式。
他們走進了廚房。牆上掛著一幅畫,畫里一個女人正在餵雞吃穀子。穀子從她的手中撒出來,劃出一道柔和的弧線。她的腳邊,雞圍成一圈,仰頭望著她。弧線觸及地面的時候,它們就將啄食。
畫的旁邊是一座山的照片。照片里有個洞。
申請人站在這些掛品前,駐足觀看。檢查員也走過來,站在他旁邊。
——這些有什麼不一樣嗎?她問他。
他想了一會兒。
——這些?
——它們之間有什麼不一樣嗎?我應該說。當我說,這些有什麼不一樣嗎,我分了兩個組——它們和它們之外的世界。當我說它們之間,我把它們互相對立了起來。你明白嗎?
——這一幅更少見些。他指著女人和雞。
——更少見?
——如果你要去找它們,到房子外面,他說,不管你什麼時候去找,可能都能找到那一幅。可你找不到這一幅。
——為什麼找不到?因為這是一幅畫?
——畫?
——因為它是手工製作的——用刷子畫出來的?還是別的原因?
——我不是那個意思,他說。我累了。我可以坐下嗎?
——可以,我們吃午飯吧。等下我們可以接著談。
申請人坐著,看著她。他正坐在她所謂的飄窗上。她把雙臂交疊在胸前,坐在一張椅子里。他們所在的房間里,有一架她稱為鋼琴的東西。鋼琴可以製造出嘈雜的雜訊,也能製造出柔和的雜訊。
檢查員是個女孩。申請人不知道這個詞,但在他眼中她是這樣。他確信他還認識過其他女孩。她柔軟的金髮落在肩上,骨架小巧纖弱。他覺得他能透過皮膚看到她骨頭的位置。他自己的骨頭則要大些。她在幫助他。但他不知道為什麼。他想起來他還沒有問過她。
——我為什麼在這兒?他突然說。
檢查員從她的書里抬起頭,微微地笑了一下。
——我在等著你問呢。其實。
她看了一眼一隻橫放在她腿上的小鬧鐘。
——差不多正是你該問的時候,幾乎一分鐘也不差。
她笑了——一種淺淺的、獨特的笑。
——你在這兒是因為你病得很重。你差點就死了。不過,你意識到自己生病了,於是進行了求助。你請求了幫助,被帶到了這兒。我的工作是幫助你好轉。隨著你日益強健起來,隨著你越學越多,我們會漸漸成為好朋友。你要學的可多著呢。
——但是,他問道,我之前是在哪兒呢?
——在一個類似這裡的地方,她說。或者在一個很不同的地方,以至於我們在這兒,無法知道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我說不好。
——為什麼我總是睡著?
——你在學習——大量地學習。對你來說量有點太大,所以你的身體罷工了。然後你醒過來,這才能繼續。這會持續一陣子。我之前見過。
——你是唯一一個像我一樣的人嗎?他問道。
——不,不,不。
她暗暗笑起來。
——世界上滿是像我們一樣的人。很快,你就會見到別的人的,當你準備好的時候。
——我們怎麼知道我準備好了?
——我會知道的,她說。
第三天,她把園丁指給他看。園丁在遠處修剪灌木。
——那兒,她說。那兒有一個。
他站著看著園丁,看了至少一個小時。然後園丁走了,申請人站在那兒看著修剪過的灌木,和園丁待過的地方。他問檢查員園丁可不可能再回到老地方。並不恰好就是那個地方,她說,而是附近的什麼地方。那麼,這個就是園丁窗口,他說。我可以從這兒觀察園丁。這些都是園丁窗口,她說。還有其他人,其他人以外的人。問題在於你能看多遠,是否有東西阻擋了視線。她把他帶到另一扇窗戶旁。從那扇窗戶望出去,他可以看到三個在田裡的人,在很遠的地方。他們跟點差不多大,但他們在動。隔著這樣的距離,她說,你分不清他們是男人還是女人。他們甚至也可能是孩子,他說。這麼遠可能很難看到孩子,她說。但有可能是,他堅持。檢查員沒有告訴他:一級安寧村裡沒有孩子。
第五天,她對他講述了火,並解釋了什麼是做飯。他發現火異常激動人心,讓他興奮得幾乎不能自已。她記錄了下來。
第六天,他關碗櫃門時夾到了手,哭了。她解釋給他聽,什麼是哭。他說哭的感覺很好。在他看來,幾乎跟笑是一樣的。她說許多人都這麼認為。她說或許這種看法有點道理,儘管聽起來未免有點兒過分簡單。
她記筆記,記些諸如此類的事情:申請人大概二十九歲,身體健康。黑直發,灰褐色的眼睛,一般高度,左臉頰有一些(兒時?)事故留下的傷疤,左眼下有個傷疤,似乎學得很快,喜歡提問。記憶的恢復速度相對較快。申請人在匹配我們提供給他的數據和他記憶中的數據——一個讓人困擾的現象。
第七天早晨,他拒絕起床。她叫他起床。他拒絕了。
——怎麼了?
——那天,你說我差點就死了。說我生病了,而且差點就死了。
——你那時生病了,而現在你在慢慢康復。你的力量在慢慢恢復。你很年輕,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你會生活在一個充滿歡聲笑語和深層滿足的世界里,但你生過病,你必須重新拾起長途跋涉和排解疑難的能力。
——你說我差點就死了,是什麼意思?
——這不是什麼大事,只是件小事。世界充滿了機體。你是一個機體,一棵樹也是一個機體。這些機體擁有生命,他們活著。他們消耗、成長,或者他們並不具備生命,而是組成了其他機體生活和成長的世界。你差點就變成了機體們生活的世界的一部分,而不是自己活著。這沒什麼可怕的——只是……
——但那就是終結?他說。之後就什麼都沒有了?
——那是個終結,她說。你記得我們之前說過的話嗎,第二天晚上說的?關於睡覺的事?
他點點頭。
——那是怎麼回事?
——我去睡覺,第二天早上什麼都沒少。
——死亡也是那樣。只不過,你在這世上有了不同的目的,世界對你產生了影響。
——我是怎麼死的?
——你沒死。你只是差點兒死了。
——怎麼差點死的?
——等到你可以做更多比較的時候,我們再談吧。現在,下床。或許我們該去散個步了,或許我們應該出門。
他起床,她幫他穿衣服。他們為他準備了衣物,就在靠牆的衣櫃里,正正好好是他的尺寸。都是些簡單、結實的衣物:褲子、襯衫、夾克、帽子。她也穿了件輕便的夾克,頭上裹著圍巾。他之前從沒見過她裹圍巾。出去的時候,她說,我經常裹著頭。不是一定要這樣做,但我喜歡。
他們走進了前門廳,之前他不太理解這塊地方的意義所在,覺得它似乎沒什麼實際的用處。但現在打開門,他頓時理解了為什麼要有這麼一塊地方:前門廳。他走出門,走下階梯,挨著她站在街上。他能感覺到四肢的伸展,脖子的伸長。
出門,他想道——真好啊!他曾見過的窗外景色變得更近了。他能看到對面的房子,突然間,那些房子里來了人,燈亮了。不過,街上沒有人。他和檢查員一起走著,挽著胳膊,走向遠方的街道。
這些房子看上去都差不多。他說。
——你知不知道,她問道——你知不知道哪棟是我們的?
他驚恐地轉過頭去。這些房子都一個樣,真的一模一樣。他不知道哪棟是他們的。她發現了他的恐懼,捏了捏他的胳膊。我會帶你回去的,別擔心。我知道哪棟是我們的。
街道蜿蜒著,經過了更多的房子,然後房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稱為商店的建築。商店裡空無一人,但櫥窗里滿滿當當的,她說這些都是可以出售的東西。他不太明白,但也沒問。
他們繼續走著,來到了一個小小的湖邊。湖邊有漂亮的建築圍繞。湖上有座橋,通往一個小島(她這麼叫),島上有座沒有牆的小房子。他們坐在房子里,房子正中間的長凳上有個托盤,托盤上放著個水壺,她從水壺裡給他倒了杯水。
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床上,已經回到了家。應該是下午,他揣測著——因為外面亮堂堂的。
——我又睡著了嗎?
但她不在房裡。他走到過道上。地上鋪著地毯,但房子的舊木地板還是在他腳下吱吱呀呀的。他皺了皺眉,盡量放輕腳步。過道邊豎著欄杆,欄杆柱上雕著獅子和別的野獸的圖案。他跪在欄杆邊上,側耳傾聽著。她在跟什麼人說話。他聽不清她在說什麼。門關了起來,她走上樓來。她看到他跪在那兒的時候笑了。
——你醒了?
——那是誰?
——朋友。他們幫忙把你帶了回來。你不會覺得我能一個人把你扛回來吧?
——我能見見他們嗎?
——現在還不行,她說。
——其他人呢——別的房子里的人?
——現在還不行,她說。
——你怎麼知道什麼時候行?
——我會知道的。
她在報告里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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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我之前所說,對於這位申請者,夢對他的治療有很大的影響。他的每個睡眠段都受著噩夢的干擾。他仍處於第一階段,目標1還沒達到,所以他幾乎不記得這些,但這個情況值得憂慮。如果繼續這樣下去,我可能需要針對這個問題進行直接處理。他說夢話,咕噥著一個已經去世的人,還說著白天他沒有處理過的辭彙。我希望不需要對他進行再處理。他的功能性為中度到高度良好,按照現狀來看,可以應付得不錯,但第二次注射后就會倒退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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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靠在椅背上,視線沿著牆壁移動。牆上有個停走的鐘、一塊放在玻璃盒裡的刺繡手帕和一張古地圖。地圖展示了人類一無所知的時代里的已知世界。這對村莊處理可真是合適。
她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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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負責的上一個案例里,案主是一個有暴力和憤怒傾向的女人,但現在這位申請人並沒有明確表現出類似的掙扎。他的困難似乎完全是情境性的。那樣的話,我們的處理有很大的概率能幫助他達到平衡,因為他的心智不存在任何缺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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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園丁在那兒!他在那兒!
她來到申請人坐著的窗前。
——是同一個嗎——還是另一個?
——這個戴著……
——眼鏡。
——上次那個沒戴。
——這是個區分他們的好辦法嗎?她問道。
——是個辦法。
——那如果我也戴上眼鏡呢?
她從抽屜里拿出一副眼鏡戴上。
——我會變成另一個人嗎?
戴著眼鏡,她看著的確像變了個人,但他不想這麼說,所以他什麼都沒說。
——通常來說,如果人們的身體特徵變了,就認為那是另一個人,那樣也沒什麼問題,檢查員說。不過有時候人們是會改變的——機緣巧合或者刻意而為——同一個人可能會看上去不一樣。同樣的,兩個人也可能看起來非常相像。
——或者一模一樣,他說。
——你是指什麼?
——雙胞胎就很像,他們長得一樣。
——但就算身體外貌看起來一樣,內心世界還是非常不同——他們有不一樣的生活經驗。他們是不同的人。
——哪怕不能區分他們?
——哪怕那樣。
——我認識一個人,我想,是個雙胞胎。
她非常嚴肅地看著他,什麼都沒說。
——她有個雙胞胎手足,但那個雙胞胎手足死了。
——你怎麼知道的?檢查員問。
——我記得。
——但你的記憶不是來自生活,她說,而是來自夢。晚上睡覺的時候,你的大腦會把畫面、場景、聲音、言語、各種觸感——任何感官的信息——編織成夢。人們覺得自己經歷了這些事情,當然,他們確實經歷了。但夢是虛幻的,是想象造就了夢。
——想象有什麼用?
——想象是疏導生活中隨機呈現的現象的工具,讓我們可以進行推測。
——但我確定我認識她。
——你的確認識她,不過是在夢裡。你可能會再夢到她的,在夢的世界里,你確實可能會遇到這樣一個人。真實的世界則與之不同。對你來說,真實的世界是這幢房子,是遠處的街道,是村子中心的湖,湖中心的涼亭,是我們中午一起、晚上又一起吃的食物。
她靜靜地坐了一會兒。
——你記得我讀給你聽的那本書嗎?
——那個偷獵者和他的狗的故事?
——沒錯。你記得那故事聽起來有多真實嗎?可那不是真的,只是聽起來很真實而已。那還只是紙上的文字遊戲,半點都比不上你在晚上遭遇到的那種大腦的強力召喚。你以為那是真的,將記憶和睡眠的虛構混淆了起來,那還有什麼好奇怪的呢?
他搖了搖頭。
她拿下眼鏡,將眼鏡放回了抽屜里。
——我還是覺得你戴著眼鏡看上去很不一樣,他說。
她笑了。
——戴上眼鏡人們確實會看起來不一樣,我想。我想確實是這樣。
——你會彈鋼琴給我聽嗎?他問。
她走到鋼琴前,打開了琴蓋。
——你為我彈鋼琴,於是我就知道是你,他說。因為別人不會那麼做。
——那麼,她說——你覺得一個人的功能和服務等同於他們自身?
她開始彈奏。
他再度望出窗外。窗開著,空氣時而流動,時進,時出。或者,流進的時候,它也在流出,因為它不能只流進,那樣的話,所有的空氣都會進到裡面來了。不過,他想,那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畢竟,他就是完全在裡面的。
他將手臂伸出窗戶,感覺著胳膊觸到的空氣。
樓下,修剪整齊的院子平平整整的,街道自左向右展開。越過房屋,可以從路面上的白粉印跡認出街道。向山下望去,能見到房屋的屋頂,和遠處湖光的閃爍。他在遠方連綿的田野里、樹木的冠蓋里,和田野及樹冠的拂動里,感到一種隱隱的能量。彷彿事物的邊緣正是那更大的部分可能藏身的地方——他能有更多發現的地方。
但他甚至不需要走出房間就能發現更多——因為此時,檢查員的琴聲正驅使著他。他靜靜地坐在窗邊,可他能感到自己在動。將什麼從人的心靈深處喚起,那真是一種特別的感覺。一個人可以在聽音樂的時候旅行,就跟走路旅行一樣。
他對自己這樣說道。這句話聽起來很美。
——一個人可以在聽音樂的時候旅行,就跟走路旅行一樣。
檢查員抬起頭。她停止了演奏。
——有些人可以,那是一種內在的機能。
——我不知道……
——你能感受到我在彈琴時你覺得我感受到的那種情緒嗎?你能看著我,想象我的感受嗎?有些人可以做到。有些人走得更遠,想象自己能感受到無生命物體的感受,或者動物的感受,他們甚至賦予風景或者一幢遠處的房屋以感受。做一次那樣的共情之旅,你心中深藏著的感覺就會被喚醒。於是你就會有現在這樣的感覺。甚至也可能,她繼續道,對你希望成為的人產生共情,或者對過去的你,很久之前生活在城市或者小鎮中,你可能再也不會見到的你。
——城市?
——我們住在村子里,這個地方……
——都是房子。
——沒錯。城市也是這樣,只是更大。房子層層疊疊的,像山一樣直入雲霄,只是要陡峭得多。天上到處都是——不管你往哪兒看都是房子。在有些地方,除非你抬起頭一直往上看,不然根本看不到天。上百萬人——一百的一百倍的一百倍——在街上走來走去,聚成叫作人群的東西,那是很大一群人,他們不需要擁有共同的目的。
申請人大笑了起來。
——別指望我會相信這麼個謊話,你以為你隨便怎麼跟我說都行!
——哦,我向你保證那是真的。永遠不要誤以為,檢查員說,到處都和這裡一個樣,無論這裡是哪兒,無論到處是哪兒。
——有件事我想告訴你,她說。就是命名。許多事物都有名字。你知道的。樓梯底部的柱子叫作端柱。樓梯叫作樓梯。柱子叫作柱子。樓梯的底部叫作底部。這些都是名字。人也可以有名字,而命名是一項特權。在人類的歷史上,名字曾是權力的體現。比方說,有時窮人家會有三四個兒子,他們的兒子們只有數字沒有名字。大兒子,二兒子,三兒子。有些人的名字就是他們的職業。鐵匠,或者磨坊主。事實上,那種命名系統根深蒂固,至今仍有人的名字裡帶著那些舊時代的職業。
她頓了頓。
——你能想到什麼人是像你說的那樣的嗎?
——那些在戶外工作的人。
——你叫他們園丁。如果你那樣對他們說話,他們就會明白。所以這很管用——因為這是有效的交流。你對他們說話,而他們明白。現在,我們來想象一個有著不同類型名字的人——一個和他或者她的職業完全無關的名字。你怎麼看?
——沒有道理,他說。你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名字呢?沒有理由你叫這個名字而不是另一個名字。
——確實。你會怎麼叫我?
——我會叫你,檢查員。
——沒錯,為什麼我是檢查員呢?
——因為你的工作就是檢查人和東西,幫助他們找到平衡。
——那是我告訴你的,而且我還通過行動證明了那是真的。所以,對你來說,檢查員是一個適合我的名字。然而,那並不是我的名字。那是我的工作的名字。世上有許多的檢查員,但只有一個人有著我獨有的細胞,站在我所在的此時此地。那個人就是我,所以我有一個名字,以此來區分我和那些與我相仿的人。
——可是,如果你是你的境遇中唯一的存在,你為什麼還需要一個名字?你的境遇本身不是應該就能作為那個名字嗎?如果那是專屬於你的?
檢查員笑了。
——很好,很好。但並不一定是這樣,因為不是所有人都掌握了充分的信息。所以,如果有一天他們看到我在湖邊,一周以後,又看見我在曠野,他們或許就不知道我就是那個人,除非我告訴了他們我的名字。如果我告訴了他們,他們就能同我說話,用我的名字叫我,這樣就證實了那就是我。
——但如果有同名同姓的兩個你呢?
——那是個問題。的確——有這個可能。無論如何,我有一個名字。那個園丁有一個名字。每個人都有一個名字。每個人,除了你。
——我為什麼沒有名字?
——你沒有名字是因為你正在重新來過。你正在從頭開始。你可以犯錯,也可以失敗。你不需要一個真正的名字來做這些,一個會從此跟隨著你的名字。我們給了你自由,你可以犯所有想象得到的錯誤,再把它們忘得一乾二淨。所以,你暫時只有一個臨時的名字。在你生活在這第一個村子期間,你會有一個名字。你在這裡的名字是安德斯。
——安德斯。安德斯。
他輕輕地對自己念道。
——你能不能再說一遍?
——安德斯。她說。
——安德斯。安德斯。我該怎麼稱呼你?
——你可以叫我特雷莎。那也不是我真正的名字。那只是這個圍著你轉的檢查員的名字。特雷莎和安德斯。名字總是如此運作,雖然人們不這麼認為。名字只存在於彼此之中。
——對那個園丁來說我並不是安德斯,此刻不是,剛才也不是。
——你不是。你也不知道他的名字,或許永遠都不會知道。
——我的名字有什麼來歷嗎?安德斯有什麼含義?
她想了一會兒。
——我想那是一個斯堪的納維亞起源的名字,或者也可能是德國。我就說說我在將你命名為安德斯的那一刻我對這個名字的感覺吧。那個感覺差不多就是我用到安德斯時想要表達的意思。
她站了起來,走向窗邊。
——我小的時候,有個女孩子和我住在同一條街上。她的名字是瑪蒂爾達·科洛內。她長得很美,總是穿得漂漂亮亮。學校里每個人都羨慕她,而她是個盲人。那怎麼可能?當然啦,穩重、智慧的成年人羨慕一個恰好非常特別的盲人,這談不上愚蠢。可是孩子們就——在他們的年紀,世界還那麼明亮,那麼值得觀看……你可以想象那有多麼讓人訝異吧。
他點了點頭。
——她很優雅,很安靜。她功課很好。教室里,她的座位就在窗邊,微風會撫弄著她的頭髮,或是她戴著的圍巾,而我們所有人都會看著她,看著她,看著她。瑪蒂爾達·科洛內,我們會輕輕地呼喚她的名字。老師們也愛她,所有人都想和她交朋友。但是,她並不需要朋友,也一個都不想要。她擁有許多的東西,其中最棒的就是她有一個哥哥,他的名字叫安德斯,他坐在她的身邊上課。他走在她的身邊去上學,他為她送午餐。他拿起她的外套,高高地舉起,然後她穿上。他非常聰明,比班上所有人都聰明,或許除了瑪蒂爾達,但很難說,因為他們永遠不會彼此爭鬥。上那所學校的都是那一帶最聰明的孩子。我們都那麼愛她,愛到幾乎落淚。
——她發生了什麼?
——那是過去的事了。她的父親開槍自殺,她和安德斯被分別送到了不同的寄養家庭。幾年後她就去世了,因為肺炎。
——安德斯,他對自己說道。
——是的,她說。它的含義是:值得信賴、超出所有預期的絕妙陪伴。
——但你沒有將自己命名為瑪蒂爾達。
檢查員笑了。她半轉過身體,她的裙子輕輕地飄揚了起來。她向著門口走去,然後回過頭來,說:
——品味問題。我那麼地尊重瑪蒂爾達和安德斯,所以並不想取代他們。我只是在借用他們的故事。每個人談起瑪蒂爾達生活的不幸,都會自然而然地肅穆起來。我會有目的地使用她的名字嗎?或許會。我會將一個孩子命名為瑪蒂爾達嗎?肯定會。不過,這樣一個名字並不適合用來裝扮。我會棄用這個名字,正如你會棄用安德斯,所以最好還是挑個沒那麼嚴肅的名字。
她站在門口,申請人看著她的背影。木質門框上雕刻著田園風光——豐收、播種和雪景。她幾乎像是跪在門框的下面和門框之間,雖然她站著。
——特雷莎,他說。我想要更多地了解你的生活。
——那是我為你提供的幫助的一部分,她說。有一天你會聽到不想再聽!
每一晚,檢查員都會對申請人說些諸如此類的話(不是這些話,而是諸如此類的話):
我們明天一大早就會醒過來。我會醒得很早,你也醒得很早。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我已經打定了主意,我會過來,負責把你叫醒。然後,我穿好衣服,你也穿好衣服,我們會下樓去廚房。我們會在廚房裡吃個早餐,一起欣賞晨光。我們會聊聊房間里的傢具陳設。我們會聊聊繪畫和照片,那些我們每個早上都聊的東西。對此你有些看法要說,而我會聽。我對你的看法也會有一些看法想說。如此一來,我們就將交談。早餐后,我們會洗乾淨我們用過的碗盤,我們會將這些碗盤放好。我們會在我們清理過的廚房裡站上一會兒,看著井井有條的一切,我們心中會湧起淡淡的愉悅。對我們人類而言,建立和維護小型的系統是經久不衰的滿足感的來源。
就是這樣,她會繼續說道,我們要往湖邊散個步,或許這一次我們還會沿著湖邊走到後面的小樹林里。我們會在那裡找到我們喜歡的樹木。你記得那些樹嗎?我喜歡的是溪邊那株細細的樺樹,而你更喜歡那棵大楓樹,樹根把路都擋住了,你記得嗎?你第一次見到那棵樹,就朝它跑了過去,你記得嗎?我們明天該去那兒,該在那個寧靜的地方,和那些樹坐在一塊兒,想待多久就待多久。這些完了后,我們就該回家了,走得很快或者很慢,我們應該……
她將如此過完這一天,如此賦予他一種有所期待又無所畏懼的感覺。第十一天,檢查員在飯廳的桌子上放了一頁紙。她讓申請人坐在她對面。她手裡也有一件紙制的厚東西。
——這,她說,是本書,是我們編纂和保存人類知識的辦法之一。當知識不能保存在一個人的腦袋裡的時候,這樣就能防止知識的遺失。書也是個把信息從一個腦袋挪到另一個腦袋裡去的好辦法,因為只需要一個人付出時間就能做到,不需要兩個人。
她打開書,給他看字母。她把字母寫在紙上。
——我想,他說。我想我能做到。
——你可以嗎,她說。
他接過筆,在紙上寫道:
一個房間和一張桌子和一支筆。我正在寫。
他寫得毫無瑕疵。檢查員深吸了一口氣。
——非常好,她說。那就是說我不用教你怎麼寫字了。真好。我們會這樣用到書寫:我想讓你在早上花些時間,寫下你記得的前一晚的夢。
他的臉沮喪起來。
——我知道你做夢,她說。我見過你輾轉反側。有時你甚至還會大喊大叫。我們來處理一下這些夢吧,或許可以讓你安睡。
——我會試試的。
——有人在旁邊的時候,很難把夢寫下來,所以我打算出去待在門廊上,在那兒讀會兒書。你寫完的時候可以過來找我。
她在桌上放了一本筆記本。
——你可以把夢寫在這本本子里,好過寫在零散的紙頁上。
——關於寫,你有什麼要問的嗎?
——為什麼我記得怎麼寫字——但你卻要教我怎麼繫上襯衫的紐扣?
——時間在一點一點過去,她說。你正在漸漸恢復正常。或許還會有別的好事情、別的有幫助的事情出現的。
——寫和思考一樣嗎?他問。或許正是因為那樣我才沒有忘記怎麼寫。
——寫和思考不一樣,雖然可以說非常相似。我們會看看你寫得怎麼樣,我很想知道。有人把書寫追溯到好幾千年前糧倉的起源。在那之前,人們以打獵為生,但當他們開始耕種土地時,食物的量充足到一天之內根本吃不完。有什麼辦法呢?只能把剩下的食物放到一個地方保存起來。然後突然有人覺得有必要寫下有多少糧食被儲存了起來。書寫就是從那時開始的——據說差不多是這樣。另外,她吐露道,隨著糧倉的出現,人們開始養貓。貓來到糧倉里抓老鼠,然後就在那兒安了家。這麼說起來,貓和書寫,或許有著那麼點共同點?我開玩笑,她說。
檢查員離開了房間。她的腳步聲穿過大廳,在門前停留,而後又在門廊上響起。
第十五天,她坐在書桌前寫報告。門開著,她能聽到申請人的呼吸聲。她的前方有扇窗,望出窗外,她可以看到雲和圍繞著雲的天空,更遠處還有一丁點的月亮。也或許根本就沒有月亮。
++
申請人的記憶正在不斷入侵,速度之快令人擔憂。起因顯然是他對夢的回憶。我選擇了一個重新整合的療程,明天就開始。他的書寫能力已經完全恢復,他寫作的筆調非常冷靜。
他記錄的夢的一個小片段:
————
我看到一張女人的臉,她躺在床上。有時候我離得她很近,她的臉佔據了我全部的視線,彷彿她正俯身對著我,但其實是我俯身對著她。有時候我又覺得我離得很遠,我可以看到床、房間,以及她——他們都小得跟桌上的擺設似的,而且跟桌上的擺設一樣一動不動。我肯定她已經死了。
我看到她的時候,覺得她的四周充滿了畫面,而且,雖然我能看到她,卻看不到模糊了她面容的那些畫面。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那些畫面是我們一起度過的快樂時光——我們曾經非常開心,我們認識彼此。我覺得我觸摸不到這些東西,她把它們永遠地帶進了墳墓,我永遠沒法恢復對它們的記憶。
然後我在黑暗中飛奔過一條長長的隧道,周圍都是星星,最後我意識到我只不過是水——我只是一個池塘的水面。我泛起了漣漪,當我泛起漣漪,我便起航穿過黑暗,直到漣漪平息,我的視力恢復。當我的視力恢復,我看到的是頭上的天空,布滿了星星點點的光。
今天早上醒來前,我正坐在一個車站裡,在那裡巨大的機器運送著人們。我在等人,我拿著一隻紙袋,裡面都是禮物。我穿了一件長大衣——天很冷——戴著帽子和手套。我旁邊的凳子上,一個小孩子在哭,要不就是在擤鼻子。我覺得有人要來見我。無一例外地,這個人總是從背後出現,大聲喊著我,那是個男人。我看到了他,卻認不出他,然後他就走了,不是像生活中那樣走,而是倒退著原路返回,輕輕地飄了回去,火車也都是這樣離站的,甚至那個孩子也不見了,只剩下長凳和一塊手帕,我才是在哭的那個人。
————
令人憂慮,至少可以說。
他的康復過程有點奇特。我們已經遭遇了困境,他開始堅持他記得這個女人,他不斷地要求我解釋他夢中的那些細節——他可以藉此更多地了解他過去的生活。我還是傾向於保持透明度,只要可能。但此處或許不太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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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下午,檢查員讓申請人坐在飯廳的桌旁。
——你還記不記得,她說,上個禮拜我跟你說起書寫時是怎麼說的,我是怎麼向你解釋和展示什麼是書寫,我們是怎麼練習思考書寫和想象書寫,怎麼用書寫來記錄夢境的?
申請人有些疑惑地看著她。
——你記不記得我是如何向你講述我的夢,怎麼把這些夢寫下來給你看的?我還告訴你,如果你想的話,你自己也可以夢到這些?於是你一直在嘗試,整整試了一個星期?
她在桌上放了幾頁紙——是她的筆跡,是那些她為他寫出來的夢。
——我想,申請人說,我想我記得。我記不太住。我覺得我好像一直在做夢。
——你一直在做夢,檢查員說,你一直在,而且,安德斯,你一直在做那些我告訴你的夢!你做得很好。現在是該讓你第一次嘗試寫寫你自己了。
她拿出一支筆和一本皮面的筆記本,放在他跟前。
——請把我跟你分享的那些夢寫在這裡——那些你經過努力也做到的夢。把從那些夢衍生開來的內容也寫下來——那些也很重要。
申請人拿起筆,低頭看著筆記本。他抬起頭看看她,又低下了頭。
——你需要幫助嗎?她問道。
——我只是,他說,我記不起……
——記不起……
——記不起什麼是什麼。
——好吧,我們為你講述的第一個夢,第一個你要做的我的夢——只是因為你回憶不起自己的夢——這第一個夢是關於一個叫火車站的地方的。
——火車站?
——那裡有依靠輪子滾動前進的大型機器,好比裝著輪子、沿著金屬軌道行駛的大輪船,載著人們來來往往。
——我記得,他說。我記得這個夢。
——你瞧,她說,你做到了——我們決定你應該做這個夢,於是你做了。
——我坐在一條長凳上,他說。我在等人。
——這個夢,她說,我小時候經常做。你瞧,我曾經在寄宿學校待過,所以我會在大車站等我的爸爸媽媽。那裡永遠感覺像是冬天,而我總是穿著大衣,總是在打噴嚏。我感冒了,我想。
——沒錯,他說,在夢裡,我也感冒了!
——有時候是我,有時候是坐在我邊上的一個小孩子。
——你還記得我們研究過的其他夢嗎?
——不記得了,申請人說。我似乎沒法記起來。
——有這麼個夢,一個陰暗費解的夢。是關於我母親的。我跟你說起過她。我十七歲的時候,她發了一場高燒,然後就去世了。那時她還很年輕。那個夢只有一個畫面,她一個人,閉著眼睛躺在床上。可是她的周圍飄舞著我們整個家庭生活的畫面,那個隨著她的死一起消失的世界。你沒有印象,檢查員生氣地說道,你一點印象都沒有嗎?這是我們的第一個成果——星期二那天。你準確地做出了這個夢——只不過在你的夢裡是一個年輕的女人,而不是一位母親,你還設法營造出了一種渴望和悲傷的感覺。
他們靜靜地坐在房間里。
申請人看上去似乎就快哭了。
——我不太記得了,他自言自語道。
——那種渴望和悲傷的感覺,檢查員繼續說道,非常重要。那是讓生活達到平衡的要素,給予了事物應有的價值。如果一個人曾被愛過,並且已經死了,我們想要在有生之年繼續和他們待在一起,但又不能讓對他們的懷念毀掉任何新的事物。所以,我們必須在回憶中留給他們一片空間,不失莊嚴、肅穆,又讓我們感到自然的愉悅。那正是我們試著通過這個夢來進行的練習。我們在為你創造一個情境,讓你可以在其中努力。我想讓你設想一些你可能和這個年輕女人經歷過的往事,並能輕鬆地回憶這些往事。她,畢竟,不是真實的。正因為她不是真實的,你可以發揮一點創造力。你可以想象你們曾有過美好的回憶,而她已經死了,這是個悲劇,諸如此類的事情是你難以承受的,然而——因為那是假想出來的,你可以將之作為一個實驗。在你想象出來的所有這些美好的往事中——所有你們一起經歷的美好往事中,你可以是堅強、快樂的。你還可以想象一個人可以如何利用這樣一個過程來度過難以克服的悲傷,快樂地生活下去。
——我想起來了,他說。我現在想起來了,我們曾經聊過這個。我想是的。我記得我常常想著她,我還記得,我記得……
——現在,檢查員說,我們來想想另一個我提供給你的夢。你記得你在古董店工作的那個夢嗎——你總是忘記鎖門那個。你出門的時候總是忘記鎖門?
——是的,我記得那個。
——好的,你記不記得我真的在古董店工作過,而且我總是忘記鎖門?你記得發生了什麼嗎?
——你被解僱了?你失去了工作?
——不,不是那樣的。我只是半夜回去,鎖上了門。誰都沒發現——直到我親口告訴你。
申請人靠到椅背上,深深地吸了口氣。
——你想讓我試著把它寫下來?
——我知道你可以的,檢查員說。即便你以前沒有寫過,或者你很久之前寫過,但已經忘了怎麼寫,我還是確信你可以做到。
申請人伏著案,開始書寫。
他寫道:
++
我在一個火車站。我穿著件大衣,因為是冬天。到處都是鳥,我在哭。
++
——非常好,檢查員說。非常好!你瞧,你能寫!而且你的字跡非常乾淨、工整。我準備到門廊上去,好讓你能安安靜靜地寫。寫完了就出來吧。
申請人坐著書寫,書寫讓他感覺很好。他覺得他能清晰地看到那些事物,他夢到過的事物,書寫讓它們變得更加實在。檢查員對他真好。他試著把那個年輕女人的臉想象成她的臉。他試著想象她正望出火車的窗外。他寫啊寫啊,當他走到門廊上給她看他寫的東西,檢查員微笑起來,她碰了碰他的手臂,而他在她旁邊坐下。晚上下了一場暴風雨,籬笆倒了一段。他說,籬笆倒了,而她說,如果籬笆倒了一段,那就不再是籬笆了。然後她說她很抱歉,她是在開玩笑。於是他就把它當成了一個玩笑,然後他們一起坐著迎接了黃昏。
——當檢查員是什麼感覺?
——一開始很困難。必須得很小心,總是害怕說錯話。一開始是和沒有生病的人,那些不是康復中的人一起工作。除了跟你合作的那些人都是演員,其他沒什麼兩樣。
——演員?
——飾演角色的人,他們總是假裝自己是別人。另外還有人在觀察和追蹤整個過程,他們會根據你的表現給你評級,如果你做得夠好,你就可能得到檢查員的工作。當然啦,那個階段只能成為D級檢查員。
——D級?
——有好幾個等級——D、C、B、A和G。每個等級有不同級別的責任和自主權。
——特雷莎,你現在是什麼等級?
——檢查員不該談這些的。
——噢,告訴我吧!
——A級檢查員。
——那真是棒極了!
他兩隻手一起晃著她的胳膊。
——我真為你高興,他說。你幹得真不錯。
檢查員吃了一驚。她的臉上閃過一個開心的笑。
——噢,那沒什麼,她說。我只是在完成我的工作,儘可能地盡到責任。
——但還是很棒,他說。還是很棒。想想看吧——我,有個A級檢查員在幫助我!真的是好極了。
——安德斯,她說。每個人一開始都會有一個A級檢查員幫忙——那正是A級檢查員的工作。
——但還是很棒,他說。我肯定你和別的檢查員不太一樣。你不覺得嗎?你做事的方式可不有點兒不一樣嗎?所有的檢查員都是女的嗎?
——是的,她說。都是女的。
——所有的園丁都是男的?
她笑了。
——不是這樣的。他們可以是男的,也可以是女的。也有許多男性和檢查員一起工作,只不過——我們發現女性更勝任這項任務。
——我也能成為檢查員嗎?
——你,檢查員?有其他諸如檢查員的職業——你可以在這個體制里找到一份那樣的工作。確實,有許多以申請人身份來到這裡的人,一旦完全康復,便成了我們的一員。這得看你康復得有多順利。我們還有許多未知的事情,許多還沒有答案的問題。我們會看看什麼才是最適合你的。
——我覺得我可能會喜歡干這個,他說。有時候我覺得我們有些相似。
——那樣感覺很好,她說。那正是我們聊過的感覺——共情。這是人們對其他人的感同身受,是種非常自然的感覺。
——但我認為我們很像,他說。
——我們可能很像,她說。但感覺到我們可能很像——這才是最重要的。
他們又站在了圖片前。一幅畫的是農事,另一幅是張照片,照片里是座有個洞的山。
——我們站著看這些圖片,檢查員說,都看了多少次了。
——山洞裡有人,我覺得。
——你為什麼這麼覺得,安德斯?
——因為這兒有條線,這兒,還有這兒。我覺得肯定有人從那兒走過,上了山,一遍又一遍地走,直到走出了一條路。如果真的是那樣的話,那麼那個人可能在山內,在山洞裡,在這幅照片里。我們站在這兒的時候我經常這麼想,但我一直沒準備好說出來,直到現在。
——你在那兒放了一個人嗎?
——你指什麼?
——安德斯,你在那兒放了一個人是嗎,在那個山洞裡?當你想象那裡有個人的時候,你是不是想象到了一個特定的人?
他動了動身子,地板輕輕地咯吱了一下。
——我把你放在了那兒。在那兒的那個人是你。
——沒關係的,那沒什麼問題。
她拍了拍他,以示鼓勵。
——你只認識我,當然會把我放在那兒,你還能把別的誰放在那兒呢?
——不是永遠都是那樣,他說。我也想象過你從那兒走出來。
她眯起了雙眼。
——真的嗎?
——沒有。不過,我可以那麼想。
——安德斯,她說。只是你得知道,你不能說有東西在山內。山是固體。如果挖通了一條隧道,或者有個山洞,山洞就替代了山的內部。於是,在山洞裡的人是在通往山中的山洞裡,而不是在山內。同樣地,穿過山的隧道也不在山裡面,除非,沒錯,隧道塌了。於是我們可以說隧道塌了的時候在隧道里的那個人在山裡面。
——我越來越不喜歡這一幅了,申請人指著那幅畫說。
——為什麼呢?
——我覺得這幅畫沒有反映出事物的真實面貌,恐怕這景象從來就不曾發生過。
——你比較喜歡真實的事物嗎?
——我想是的,我想。不,但這幅畫不是。
——有很多想象出來的事物也很好,檢查員說,而且我知道你還喜歡不少。
——我覺得那可能是假的,畫里看不到一點兒希望。
——我覺得看起來挺快活的,檢查員輕輕說道。
——可是,啊,嗯……
——你是對的,我得說,檢查員說。這是件糟糕的藝術品,因為這是幅冒牌貨。畫家是在別的地方畫了這幅畫。我們可以把它拿下來或者扔掉,不過我想,她歪著腦袋。
——我想我們可以把它繼續掛在這兒,看到它我們就會想起這一刻。
幹得真棒。
有一天,她和他一起坐在屋外的門廊階梯上。那是個格外陰沉的日子,雲低低地壓在他們頭頂,幾乎沒什麼陽光。實際上,在這樣的天空下,連小鎮都變了樣子。申請人這樣對檢查員說道:
——天氣能帶來多麼大的變化呀。你幾乎都認不出這條街了。
——那倒提醒了我,她說,有一個練習。在像今天這樣的日子,要讓你想起事物通常的樣子,回憶起那些來,可能有點困難,但我想讓你這麼做。我想讓你閉上眼睛,描述給我聽你離開家、進到鎮子里時見到的事物。
——首先,申請人說,我關上了大門。我一關上門,就站在了馬路上。馬路有兩個方向,我總是往左走。對面有幢房子,跟我們的房子外觀一樣。那幢房子的左邊也有幢房子,它的對面就是我們家右邊的房子。往鎮子里走的方向,我們這條街上,每邊有十九棟房子。山腳下有個坑,坑裡有時候積著水。那是在街道右邊。有家商店的櫥窗里擺著個棋盤,棋子擺得不是很對,棋盤轉了九十度角,皇后沒有擺在各自該擺的顏色上。當你……
——暫時就這樣吧,檢查員輕輕地說道。你做得很好。你看到了很多東西,出乎我的意料。
——然後,申請人說,是一家擺著台縫紉機的商店。縫紉機上總是擺著同一件衣服,好像人們正要縫補,可從沒有人來補。衣服始終等待著,等待著被縫補。
又是新的一天,他們沿著馬路的另一個方向散步。有史以來第一次,他們選擇了右轉。他們走了好一會兒,起先馬路兩邊都有房子,然後只剩下一邊有房子,再然後,房子消失了——只剩下田野和樹林。他們帶著野餐的食物,當他們看到一塊大石頭,恰好合人心意地位於樹蔭下,便決定坐下吃東西。
——你記得昨晚我對你說了什麼嗎?記不記得我說,我們今天會練習與人會面?你準備好了嗎?
——和真人?
申請人環顧四周,想看看有沒有人來,或者有沒有跡象表明附近有人,但他什麼都沒發現。這只是一個美麗的秋日下午,樹葉飄落,鳥兒不時從天際和林中穿過。
——這只是練習。我們會進行練習。我們試試?
——好的。
——我會轉過那個彎。等我回來的時候,我就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你從沒見過的人。我想讓你跟我說話,好像你不認識我,好像你跟別人一樣,只是第一次見到某人。你可能會想出某個跟我搭話的借口。或者,也可能,我會有個跟你搭話的借口。世界就是這樣的。你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
檢查員跳下石頭,走開了。他注視著她帶著淡淡的優雅在樹根和茂草之間穿行。很快她就不見了。一股突如其來的羞怯和恐懼在他心中升起,他鎮定下來,鼓足了勇氣。
——哎呀,你好。
申請人看著她。她套上了件大衣之類的衣服,還換了頂帽子,她的眼睛化了妝。
他想著,試圖回憶起她之前的樣子。她之前穿著一樣的衣服嗎……
她在對他說著什麼。他應該要同一個新認識的人講話的,而她看上去確實像個陌生人。她在說。
——你知道去卡利斯特大道怎麼走嗎?
——我沒去過那兒,他說。
然後他想到他去過那兒。那是湖邊上的那條路,不是繞著湖那條,但你會經過那兒,他想。他記得他盯著路標看過,看到了這個名字,沒有試著念出來。但當你念出來的時候,就是這麼個念法。卡利斯特。他抬起頭的時候,那個女人已經走了。
哦,親愛的。他表現得怎麼樣?
檢查員轉過拐角,走了回來,看起來跟一開始一樣。
——安德斯,她說。安德斯,安德斯,安德斯。那可根本行不通。
他看著腳邊的地板。
——你剛才都把我弄懵了,他說。我真的覺得你不認識我。
——那很難,是不是,檢查員說,別人像不認識你似地看著你——而你卻覺得他們認識你或者應該認識你……
——我不喜歡那樣。我覺得非常……
——孤單?
——是的,孤單。
——或許吧,她說。如果真的是別人的話,對你反倒會更容易些。
——我也這麼覺得,他說。
——那邊有個人,就在走過去一點的地方。不如你過去跟他說說話吧。
他沿著路走了一會兒。沒錯了,就在前面,那兒有棟小房子,一個收費站之類的地方,有塊放下來攔路的長木板。
走近的時候,他見到一個男人。
——證件,男人說。
——證件?
——我要看,我需要你的證件,男人說。
——我沒有,我什麼證件也沒,安德斯說。
男人往收費站走去,好像要採取什麼行動,這時候檢查員從後面走了上來。
——沒事的,她說,我們是一起的。
收費管理員點點頭,坐回了他之前就坐著的長凳上。對他來說,他們似乎突然間從那兒消失了。
檢查員伸出胳膊攬著申請人。
——我們回去吧,她說。幹得挺好。
——他為什麼那樣忽略我們?申請人說。
——哦,人們是這樣的。他只是回到了那個他在四下無人時棲居著的小世界。在對話中的某些時刻,那樣做是完全合理的。你只是需要發現這些時刻在哪兒出現。
她在寫報告,呷著一杯雪利酒。之前她在翻閱一本斯特拉文斯基的樂譜,這會兒它正靠在寫字桌的背板上,樂譜細細的黑線向外延展,彷彿就要佔據整個房間。
++
申請人大體的功能大部分都已經恢復了。他可以自己洗澡、穿衣、吃飯、喝水、做飯,管理自己的生物鐘,在規律的時間睡覺。但他常常走神,會犯迷糊,還分不清什麼是真實什麼是虛幻。
整合似乎有了效果。他用我喚起他記憶的方式來向我講述他的記憶——就是說,以我的記憶的形式植入他夢中的那些記憶。這讓他得以拉開一些距離,可以稍微好過點。
噩夢的勢頭仍然高漲。以下是他最近兩個噩夢的記錄:
————
我去過那兒,所有巴士最終到達的地方,不知怎的我最後也到了那兒。巴士司機把車子隨意地停放著。那是個大院子,在一片類似窪地的地方,周圍都是樹,過去可能是個集水坑。那地方很大,到處都是巴士。其中許多都出了故障,或者就從來沒正常運營過。這些車甚至都沒有輪子。巴士司機抵達后,便一個接一個地下了車,我沒有親眼看到,但我知道,他們都下了車,走向院子後面的一堵牆,他們面對著牆站著,鼻子都快貼上去了。他們有好幾百號人。他們睡覺也是這麼睡的。我是巴士司機之一。我把我的車開進院子,隨便停在了什麼地方。我走下車,緩緩地穿過院子,想要多慢就有多慢。當我走到牆那邊的時候,那兒有塊地方,一個空位,我從容地填了進去。我和那堵牆離得那麼地近,甚至能感覺到石頭散發出的寒氣。我沐浴著那股寒氣,感覺自己正慢慢再度入睡。
*
我又開起了車,這次開的是輛轎車,一輛敞篷,在鄉下賓士。車裡有人坐在我旁邊,但我不能轉過頭去看她。我們開得快得要命,而且路很彎。我們在路上來回地開,風推著我們,為了能繼續前進,我得使出渾身解數。我想轉過頭看她,但我做不到。我所在的這片鄉村,光線在漸漸消失。一切都黯淡下來;太陽看不見了——這還不止,有人正在合上她的眼睛,光線很快就要消失了。就在光線消失的時候,我轉過頭去看,我看到了她,她在一片混沌中飛快地一閃而過,車子衝出了公路,滾啊滾啊滾啊,我的身體疼痛不堪。
————
昨天,他醒來的時候犯了迷糊;他把我們關於他的夢的談話忘得一乾二淨。他告訴我他想回到他之前待的地方。他說出了那個城市的名字,問我認不認識路。我告訴他我的確認識,他應該聽我的話,聽從我的指示。我帶他做了一個呼吸練習,他重新進入了夢鄉,一覺睡到了早上。當他第二次醒過來的時候,他什麼都不記得……
++
她停下了筆。申請人正在隔壁房間醒來。
——我在這兒,她說。
——拉娜,他說。拉娜。
——這兒沒有人叫拉娜。
——拉娜。你在哪兒?
申請人從床上坐了起來,一臉蒼白。窗戶大開著,夜晚的空氣佔據了整個房間。那空氣是如此濃重,在他們身上反反覆復地碾過。檢查員關上了窗,於是他們再度置身在了房間里。
——我在這兒,她說。
申請人哭泣起來。
——上個星期,我不知道,他說。我不知道。她生病了,她瞞著我。我向你發誓,如果我知道,我會,我會……
——睡吧,檢查員說。
她跪在他的床邊,讓他慢慢躺下。他向她伸出手,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向自己。她靠著他,躺了一小會兒,他的呼吸起初凌亂,最後逐漸趨於平穩。她挪開他的手起來,走出了房間。
檢查員久久地坐在夜色里,思考著。她不想做出這個決定。她會儘可能地拖延。如果他要被再處理……這個念頭讓她痛苦。她記得她的第一個任務,當時的申請人已經被處理了三次。他幾乎說不出話來。她教會他照顧自己,幫助他學會了一項簡單的職業技能。
處理並不會削弱大腦功能,它只是移除了一種行動的能力。每經歷一次,當事人就越難跟隨直覺行事,越難採納什麼想法或者接受什麼挑戰。那些完全失去或者幾乎完全失去這種衝動性(誠如人們所言,對該詞的一種重用)的人,從事著最基本的工作,成為了安寧村中的實幹家。他們正是人們從窗口看到的那些人,從不自找麻煩,或是自說自話地離家,是他們穿著樸素的制服,照看著花園,清掃著街道。他們是安寧村重要的一分子,是重要的一分子,是工具,是機制,也是其成果。
別的人,那些只經過一次處理就得救的人——繼續做著他們喜歡做的事。這樣的人可以回歸正常生活,或是留在這個系統里。有些人,像她告訴過申請人的那樣,甚至成為了檢查員。他們似乎從不為學習這些方法感到困擾——似乎從未揣測過他們自己的大腦也曾被那些方法改變過。這再正常不過了,檢查員想道。在極端情況下,我想,我可能也曾被……
她感到不寒而慄。
這是第十九天。幾乎沒有時間了。太陽升起的時候,檢查員仍然坐在老地方。她睜著眼睛,凝視著牆紙上的某個點。然而是哪個點呢,就連她自己都說不上來。等她聽到隔壁有動靜的時候,天已經亮了一兩個小時。她聽到像是一下猛擊,轟隆一聲,和一聲低沉的呻吟。
——安德斯!
卧室里簡直天翻地覆。
他肯定是把床架給掀翻了。是他睡著的時候乾的嗎?梳妝台翻倒在地,床墊跑到了他的身上,幾乎折成兩半。他在發抖,頂著床墊蜷縮在角落裡。她把床墊從他身上拉開。
——安德斯!
申請人奇怪地看著她,彷彿她瘋了。
——你在跟誰說話?他說。誰是安德斯?我在哪兒?
他的聲音和往常不太一樣——他的音調變了。他看著她,好像完全不認識她似的——好像他剛剛才從別的什麼地方蹦了出來。
檢查員驚恐地看著他。冷靜,冷靜。
他的手割破了,傷得很厲害,臉上和胸脯上都是血。他抬起頭看著她,他的臉濕漉漉的。他在哭,但他很憤怒。
——安德斯!她說,我需要你冷靜下來。
——你是誰?你是誰?
他把頭埋進手臂里,越發貼近角落,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安德斯!安德斯!
他沒有回應。
檢查員連忙跑出房間。
2
一束亮光喚醒了他。有什麼正在透過窗戶照進來,他覺得臉上熱烘烘的。他翻了個身,遲緩地環顧四周。他差點就沒做到,但最終還是做到了。什麼都看不見,他慢慢閉上了眼睛。他蜷縮在被子里,床單一片凌亂。
申請人躺在一張靠牆放著的床上,有人把一張椅子拉到了床邊。椅子被拉過來了,上面坐著人。
是一位老婦人。她面帶微笑。
申請人眯起眼,掙扎著睜開眼睛看著她。
她把臉湊過來,彷彿要把他的樣子刻進她的腦海里。
他閉上眼睛,重重地睡倒回床上。
她將他的身體擺成睡姿,力氣大得與她的年紀不太相稱,然後便離開了。
情況不錯,檢查員心想。他看上去年輕力壯,注射過後很快就醒了過來,快得不同尋常——只隔了十八個小時,如果報告可信的話。檢查員工作經驗豐富,她知道有時候信息並不准確。
實際上,她想,信息的出錯往往是故意的。
她泡起茶來,讓自己保持忙碌。這一個,她該怎麼開始呢?
循規蹈矩?還是另闢蹊徑?她最近偏愛原始方法,也就是第一個開創出來的方法,雖然是與眾不同的療法成就了她的事業。這一次,她會堅持使用原始方法。申請人不開口,她就不開口。這差不多算是種測量手段。檢查員堅信測量的意義。
她將茶壺擺到桌上,從牆上的架子里取出筆和紙。
++
到達一級安寧村P6。
已接收申請人。他看上去很健康,已經做好了開始治療的準備。
++
從房子的任何一扇窗戶都能看到他們兩個,他們坐在一起。他坐在一張椅子里,她坐在另一張里。他們會坐上好幾個小時,幾乎一動不動。
透過另一扇窗戶,則可能會看到他們正在練習技能。老婦人會模仿穿衣服的動作,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幫助他執行最基本的任務。不管多努力,男人都扣不上襯衫的扣子。他失敗了一次又一次。不過,如果他失敗了,老婦人的表情就彷彿是在說:這,我們在做的這些,是世上最困難的事,還從沒有其他人做過,你是第一個。現在這項任務落到了你的肩上。我們一起試試,讓我們再試試。
人們可能會看到他們練習使用樓梯井——一件人們得用雙手牢牢抓著、不斷交替著放下雙腿的東西。人們靠著它來回走動——用它從頂樓下到底樓。
人們可能會看到男人站在浴缸里,而老婦人往他身上灌水,為他反覆搓洗,直到把他洗乾淨了為止。然後沒過多久,他也學會了搓洗。又沒過多久,他就能自己完成了。
如果人們過幾天從底層的窗戶看進去,就會看到一番不同的景象。他們兩人坐在一張長桌邊,來回傳遞著帶有各種圖案的積木,展示和分享著裝訂成厚厚一冊的圖片。
有時候任務難得夠嗆——難得實在夠嗆,於是男人會哭。他會坐到地上,號啕大哭。然後老婦人也會坐到地上,坐在他的身邊,等待。
等他哭完了,他們會再試一次。
她的耐心是一切的關鍵。沒有人能比她更耐心了。
這是一幢高聳的維多利亞風格的房子,也就是說,房子造得很漂亮,比例得當。房間的天花板很高,窗戶很大,窗洞里嵌著許多格玻璃。地上鋪著的長木板橫跨過整個房間,很多地板上還鋪著精緻的地毯。有人踩過地板時,木板會咯吱作響,房子也因此有了一丁點的生氣。
樓梯邊的牆上掛著照片,每跨出一步都能看到一幅新的照片。上下一回樓梯,就能探尋出一番歷史——但是關於什麼的歷史就很難說了。有許多機器的照片,裝著機翼的機器、裝著輪子的機器、農業機器。許多人穿著深色服裝,面目模糊。有時一幅照片里有很多人,這種情況下,他們通常都面朝一個方向站著。攝影師站在他們面前——這麼多人面前,而同時又不引起注意,他是怎麼做到的?
樓梯褐色的木質扶欄傾斜向下,手感非常舒服。人們可以一路扶著扶欄下樓,然後就到了底層。一路扶著,從上到下。
樓梯的底部迎向一間狹長的大廳——大廳的那頭有扇始終關著的門。門上嵌著各式各樣的彩色玻璃。躺在這兒應該還挺舒服的,仰躺在大廳里,沐浴在彩色的光線里。
廳里有兩幅畫——一幅畫著一隻長羽鳥,另一幅畫著個女人,她的衣著讓她看上去像極了一隻鳥。她一臉怒容,面色嚴酷,在門周圍的這片空間里填滿了她的憤怒。
房子里的許多窗戶邊都安了座位,座位上擺著坐墊,人們想在那兒坐多久就能坐多久。反正最終,陽光會強得讓人什麼都看不見,或者天空會陰沉下來。那時就該挪去別處了。
在房子里四處走動著的這個女人已經非常年邁。她總是留意著房子里發生的一切,總是側耳傾聽著。她的存在是一種安慰,因為她會立刻施以援手,或者等上幾個小時,直到下一個她應該立刻施以援手的時刻到來。她穿著深色的羊毛長襪,沒有穿鞋。她的衣服和牆是同樣的顏色。
廚房是房子里空氣最暢通的房間,有許多窗戶,面向一個種滿了植物的花園。花園裡的一些產物最終會來到廚房。人們走出廚房時常常是快樂的,走進廚房時也往往帶著巨大的快樂。廚房是房子里最好的房間。
房子里有許多地方可以放東西。人們可以把東西從一個地方挪到另一個地方,這些東西最終都會回到它們原來的地方。這有點兒像個遊戲。不管試多少次,東西最後都會回到原地。哪怕是掛歪了的畫,或者放在小雕像下的頭髮。
男人會起床,先去樓梯那兒,他會在那兒等著,等到她來,然後他們會一起下樓。或者,再晚一些的時候,他會坐著下樓,一路坐著挪下樓。有段日子他過得很艱難,他沒法讓他的手腳像老婦人的手腳那樣聽話。然而每當她想做什麼,她就做成了。
終於,他也能像她一樣下樓了。實際上,他還能下得比她快。他會下樓,然後老婦人會找到他,他們整天都會有事做,然後就到了睡覺的時間。
只要他沒事可做了,老婦人就會找些事給他做。但當他有事做的時候,她從來不在他邊上。
男人喜歡他穿的褲子,有一天,他自己一個人穿上了所有衣服,自己一個人下樓,幹了件他決定自己一個人乾的活,自己吃了飯,直到晚上才見到她。然後他們坐在封閉式的門廊上,她點亮了一支蠟燭,算是一種慶祝。
第七十天,男人說話了。
——我可以嗎,水。
檢查員靜靜地坐著,看著申請人。她什麼都沒說。
——你可以給我水嗎?
他吐字清楚。
她用雙手拿起水壺,嚴肅地把水壺交給了他。
——給,她說。
——謝謝,申請人說。
檢查員點點頭,繼續做她剛才在做的事情,好像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事發生。
兩天過去了,她這才開口同他說話,才在他說話的時候回應他,向他肯定他所作所為的意義。
但是,當她開口的時候,她說得思路清晰、字正腔圓。
——我是檢查員,她說。我的使命是幫助你,這是我唯一的使命。我住在這幢房子里。這幢房子是你居住的地方。我們一起住在這幢房子里。我們在一起完成一件事情。我們在完成的這件事就是你的康復。你之前病得很重,幾乎被疾病徹底擊垮,差點兒就死了。但你在生死關頭得救了,現在你正在慢慢恢復健康。對你康復的概率,我們有充分的理由保持樂觀,我肯定你會好起來的,雖然你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但你可以依靠我。
——哪兒……
他咽了口口水。
——我們在哪兒?
——我們在我們居住的房子里,我們還能在哪兒呢?除了在我們所在的地方,我們還可能在哪兒呢?多傻的問題。
——你是怎麼認識我的?
——我是認識你的那個人,唯一的那一個。而你,你也認識我。我們由此創造了一個世界,通過互相了解。不要為了這個擔心。我們有我們居住著的這幢房子,在房子里我們做為了活著而需要做的事情。我們做飯、吃飯,我們清潔自己,完成我們的任務。你還有許多任務要學習和完成。
——我感到,我感到非常難過。
——你感到的不是難過。難過是一種失落的感覺。一個人想得到一樣東西,但他沒有得到——或者一個人希望事情是這樣,但事情卻不是這樣。那才是難過。而你感到的是無依。你還沒有對你周圍的東西建立起依戀。建立起了依戀,你就會發現你會越來越快樂。
她把他帶到一堵牆邊。
——我們就從這兒開始吧。你看到了什麼?
——兩幅,兩幅……
——圖片。它們叫作圖片,但你過去是知道的。你認識很多詞,你很快就會記起這些詞的。我們來試試——上面那幅叫什麼?它是哪種圖片?
——一幅畫。
——沒錯。底下這幅呢?
——一幅圖片。
——確實是一幅圖片,但是什麼類型的圖片呢?
——一幅照片。
——沒錯。向我描述一下這些圖片吧。
男人盯著圖片看了很久。然後,他回到飯廳坐下,把頭埋在雙手裡。老婦人跟著他進了飯廳,在他旁邊坐下,一隻手扶住他的肩膀。這天剩下的時間,他們幾乎沒怎麼說話,每當他抬起頭,她的目光就會迎上去,緊緊追隨著他,充滿了慰藉和力量。
第二天,她將他帶回到那堵牆前。
——向我描述一下這些圖片吧,她說。
他看著那些圖片,看啊看啊。然後他走進了飯廳。那兒有一本便簽簿和一支筆,是老婦人留在那兒的,就放在桌子中間,但她什麼都沒有囑咐他。
男人拿起便簽簿,開始畫畫。他畫啊畫啊,一個小時過去了。他抬起頭。他畫了一個農民在餵雞,畫得很粗糙。但如果仔細看,人們還是可以看出他畫的是什麼。
老婦人走了過來。
——非常好,她說,非常好。我覺得……
她走進廚房,然後又回到他身邊站著。
——實際上,我確定,我更喜歡你的畫。有時候素描比繪畫更受青睞。我發現我往往比較偏愛藝術家的素描本。所謂素描本是這樣的——
她從牆上扯下一本本子,一本松垮垮的皮面本,裡面是線裝的空白紙頁,側面掛著細繩,細繩上系著一支鉛筆。
——拿著吧,她說。你可以用這本本子盡情地畫。
他接過本子,把它夾在腋窩下,然後坐回到椅子里,一臉專註的樣子,雖然沒有在看什麼,看上去卻像看著什麼。
有一天,申請人開始了書寫。他寫在畫之間的空白處,內容並不複雜。他會寫,「這是一幅畫」,或者,「這是一幅畫的構思」,或者,「狗」,或者,「第三幅這樣的畫」。每當他在紙上寫了或畫了什麼,他就把紙撕下來,放進一個紙堆。檢查員從來不在他醒著的時候讀他寫的東西,但在晚上,她會仔細查看他的那堆畫作,慢條斯理,事無巨細,什麼都不會錯過。
她從這些畫里了解到了許多信息。例如說,他之前曾在一座一級安寧村裡待過,對此她一點兒都不驚訝。
我很好奇,她想道,是哪個檢查員同事負責他的?
她當然不可能認識所有的檢查員。實際上,她只認識其中的很小一部分。如果她聽到的消息確鑿,村莊處理一直在不斷擴張,要不了多久就會變得無處不在了。
她坐在桌邊,一頁一頁地翻看那些畫。有一幅畫的是一座塔,還有一幅畫了一隻鳥。這些是照著她給他看的童書里的圖片畫的,她能在腦中浮現出原作的樣子。
但這一幅她以前從沒見過。畫里畫的是一個房間,房間里有一張床,樣子幾乎像口棺柩。一個女人躺在裡面,閉著眼睛,雙手交疊。他用筆在女人身上反覆劃過,企圖把她抹掉,但還是可以勉強看出一個女人的形狀。
老婦人繼續翻看前一天的畫。又是一幅——同樣的圖像,被塗抹掉的女人。又一幅,再一幅,又是一幅。他畫了一整個下午。一整個下午他都在畫著相同的場景,再將它抹掉。這些畫沒有文字說明。
她將畫精確地放回原處,然後下樓寫她的報告。
——有時候我會講故事給你聽,檢查員說。故事裡可能充滿了你不理解的事物,但那不重要。你不一定要理解我說的話,但在別人講故事的時候,你的表現要合乎人類的禮儀規範,這才是重點。所以,你要得體地傾聽,在恰當的時機做出反應,並且享受我在同你講話這件事本身。如果輪到你講故事,務必記住一點,只要你帶給了聽故事的人聽故事的愉悅和聽故事時與你為伴的快樂,對方是否理解了你就是次要的。我們大部分的談話都毫無意義,僅僅只是為了交流,為了驗證彼此之間小小的情感契約而已。你準備好了嗎?
申請人稍等了片刻,等確定她已經講完了,才緩緩地點了一下頭。
——我們會一起散個步,散步的時候我會突然開始講故事。你能得體地應對嗎?
——我們會一起散個步,她重複道。散步的時候我會突然開始講故事。你能得體地應對嗎?
——我年輕的時候,她對申請人說,生活得非常放縱。
在小鎮中心的廣場,他坐在她的旁邊。廣場上有個旋轉木馬,他們靠著拉起木馬、馬車、跳躍的魚的杆子,坐在旋轉木馬的邊緣。
——哦,我可以告訴你,她說,一兩個那時候的故事。我有一個年紀很大的叔叔,他打過仗。我們有說起過戰爭嗎?人們為了土地或者金錢互相殘殺?說過?這就是戰爭。不管怎麼說,那是共和國前的時代,所以還有戰爭。他說他和他的兵哥們被派去駐守一條公路。也就是說——只要有人從那條路上走過來就格殺勿論。他們有殺人的工具,有槍。然後呢,正巧有個將軍要逃出省外。他顯然已經沒法自由行動,已經被包圍了。他們摩拳擦掌地要逮住他。反正吧,他們就坐在十字路口等著,那天天很熱,他們覺得有點困,有個人從遠處走過來,是個小提琴手,邊走邊拉著琴。他迎面走到了他們面前,一副叫花子樣,還給他們拉了會兒琴。然後他就繼續沿著那條路走開了。要命的是——第二天,他們收到了抓捕這位將軍的書面命令,上面有他的畫像。你猜怎麼著?
老婦人一拍大腿。
——那個小提琴手就是那個將軍。他換上了幾件舊衣服,用上了他已經沒人記得的音樂天賦。要命的是——我叔叔和他的兵哥們都驚呆了。他們覺得將軍逃跑的消息早晚會傳出來,那樣的話,他們都要被送上軍事法庭。但事情並沒有這樣發展。
——那是怎麼發展的?
——什麼是怎麼發展的?
——事情——後來怎麼樣了?
——哦,哈,後來就沒有人聽到過這位將軍的消息了。我是這麼認為的,我覺得將軍最終發現流浪小提琴手的生活要比將軍的生活更幸福些,我覺得他並不想回到將軍的生活。
申請人思考了一會兒。
——反正吧,老婦人說,我總是想,總是想,每當我試演一個新角色,或是穿上一件新戲服,即便那只是一個看待事物的新思路,有一些門——當你穿過這些門,它們就在你身後關上了。
廣場上,天色正在變黑。申請人喜歡這旋轉木馬,於是,他和檢查員每晚都會去那兒。每天下午太陽落到樹叢邊的時候,他們就會散步去那兒,他們會坐在那裡聊天,一直聊到萬家燈火點亮,街燈閃爍搖曳。然後他們會沿著街道往回走,一邊往房子裡面窺探。有時候他們會看到房子里有人,於是就會聊起這些人,聊起這些人的生活看上去是什麼樣子。
申請人詫異地發現,每棟房子里從來都只有一個人。他們沒有一個人曾走出繞著房子的籬笆,他也從沒見過他們說話或者叫喚。檢查員說那很正常。有些人,她說,只要偶爾下雨就覺得心滿意足了。
他問她,是不是到處都跟這兒一樣。這個問題嘛,她回答,這個到處在哪兒呢?他不吱聲,然後過了一會兒她說,在許多地方,人們和別人住在一起。諸如那樣的地方——那樣的地方正是你要去的。
有一天,檢查員走進了申請人的房間,申請人正在把燈調暗。
——我可以告訴你明天的安排嗎,她問。
——說吧。
——明天我們會醒來。你會醒來,我也會醒來。你會穿好衣服,我也會穿好衣服。我們會在樓下的廚房裡集合,誰先到就先把水壺放上爐子,把水給燒起來。我們會坐著,聽水燒開的聲音,然後泡茶,吃點兒早餐。然後我們會去門廊上,那裡會有好事情發生。明天,我們會聊聊名字。
——名字。
——暫時,我只能說那麼多,記住:上床睡覺的時候想一想——為什麼事物有各自的名字?
——名字,檢查員說。名字。這是什麼?
——勺子。
——這個呢?
——鞋子。
——我是什麼?
——你是檢查員。
——那是我的名字嗎?
申請人不吱聲。
——你的名字是什麼?她問道。
——我沒有名字。
——你以前有,她說。你生病的時候有過一個名字。但那個名字已經被棄用了——不再用了。現在你會有個新名字,但那不是你真正的名字,只是一個暫用名。你知道為什麼你會有一個暫用名嗎?因為明天我們會去另一個村子。我們會搬到一個新地方生活,你會在那兒遇到別人。
看到他表情的變化,她放輕了語調。
——哦,沒什麼好擔心的。你有點困擾,你對這棟房子已經有了感情,是嗎?
他點點頭。
——嗯,如果我告訴你我們認識后,我們已經搬過兩次家了呢?如果我告訴你這已經是我們居住的第三個村子了呢——現在我們要搬去第四個?
——第三個?可是……
——第一個村子里只有一棟房子。整個村子就只是一棟孤零零的房子。我們在那兒的時候從沒有離開過家。那裡叫作一級安寧村,因為那只是一棟房子,從房子里望出去就能一覽無餘。在第二個村子,我們有次走出過家門。你或許還記得——你摘了一朵雛菊,我對你說你把那朵花弄死了的時候你哭了。然後我們把花放進了廚房的花瓶里,它異常絢爛地綻放了一周后才凋謝。你還記得嗎?
他點點頭。
——嗯,在那個地方,你記得嗎,我們偶爾會從窗口看到一個人。而這兒是怎麼樣的呢?
——我們會從窗口看到一些人,在院子里也能看到。
——是這樣的。你沒發現人比之前多了許多嗎?
他點點頭。
——甚至,有一次,他說,我還跟人說了話。
——沒錯,她說。你走到一個園丁工作的地方,大聲地同他說了話。你還記得後來發生了什麼嗎?
——他沒回話。
——沒錯,他沒回話,他沒法回話,因為他再也不想說話了。有了這份工作,他已經別無所求。不過,聽我說,在下一個村子里,你主動搭話的那些人會回應你。不過,聽我說,她又說了一遍。在下一個村子里我們會這樣:你會叫作馬丁·魯格。那是你的名字,但不是你最終的名字。它就像件漂亮的新衣服,如果你覺得不合身,或者穿壞了,我們就會搬去一個新地方,用另一個名字從頭再來。我們這是在摸索和學習。我們在學習你會和別人相處得怎麼樣。你明白了嗎?
——馬丁,他說。馬丁·魯格。真是個好名字。那麼……
——什麼?
——你叫什麼?
——暫時叫埃瑪·莫蘭。
——如果有人長得跟我很像,是不是就是說他們的名字可能……
他坐了一會兒,努力組織著思路。
——是不是就是說他們的名字也會跟我的有點兒像?像勺子和刀那樣?
——每個人都有一個名字。這樣的意義是——會讓談話更方便,尤其是談到那些不在眼前的東西時。名字並不如人們以為的那樣重要,其實沒什麼重要的。比如說,我們之間大部分時間都不說話,日子也過下去了——不是嗎?
申請人點點頭。
——不過對你來說,現在有個名字是件非常好的事。因為我們正好要搬去一個新村子,在那兒你會遇見別的人。名字象徵著你的進展。
——我怎麼才能記住這個名字呢?
——我會替你記著的——如果你想在說話的時候用到它就指指你的耳朵。
3
檢查員和申請人一起坐在房間里。房間很大,有點市政廳的派頭。一些桌子上擺著食物,一支樂隊正在房間的一頭演奏,幾對舞伴正在跳舞。申請人的一邊坐著一個大塊頭男人,對他扯著嗓子喊了些什麼。申請人沒有回話。男人的褲子上吊著吊褲帶,讓申請人產生了一些有關吊褲帶的思緒,同時他儘可能地緊靠牆壁坐著。檢查員偶爾會敲敲他的椅子,提醒他她的存在。
事實上,此時此刻,正有兩個人站在他們面前。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正站在那兒。男人和申請人一般年紀,女人則要年輕些。他們長得都很漂亮。男人有著強壯的手臂和腿和充足的發量。女人非常苗條,她的長相蘊含著許多可能性。看著她,人們可以聯想到許多的場景。
這兩個人已經在那兒站了一會兒。檢查員正在同他們說話。
在某個時刻,申請人意識到他們正在聊他。他們提出了許多關於他的問題。對話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而他始終插不上嘴。
那時,老婦人敲了敲他的椅子,於是對話又從頭開始。
——你們好,申請人說。
——馬丁,年輕女人說道,我想我們之前見過,有一天在市場?你記得我的名字嗎?
申請人看著她。
——我叫希爾達,希爾達。
她重複著她的名字,她的舌頭蹦出「希爾達」的「達」,聽起來有點兒悅耳。
——希爾達,他說。
——沒錯。這是馬丁,我的丈夫。
申請人疑惑地看著馬丁。
——可不是嗎,馬丁說,我們有著一樣的名字。不得不說,真是有點兒巧。
他伸出手,握了握申請人的手。這樣握手有點兒奇怪,但挺討人喜歡。男人把手抽回去的時候,馬丁又伸出手去握住,繼續多握了一會兒。他甩了甩那隻手,大家都笑了。
——你瞧,希爾達說,所以我很容易就能記住你的名字。我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記住,「馬丁」,而且我有兩個地方能用到。我可以用在你身上,她指指申請人說,也可以用在你身上,她對著男人微笑。
——但希爾達就太少了,她的丈夫說道。我可不怎麼用得到你的名字。
——得了吧,你!她說。
她吻了吻她丈夫的臉頰。
申請人不好意思地望向別處。
然後檢查員敲了敲他的椅子,他抬起頭。
馬丁又重複了一遍他剛剛問過的問題。
——你喜歡釣魚嗎?
——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喜歡釣魚。好吧,好吧。如果你喜歡,或者如果你想知道你是不是喜歡——你可以一起來。我大部分周末都去釣魚,一大早就出發——在湖上的划艇里釣。隨時歡迎你來,儘管放心。朱尼珀路23號,哪天你想去釣魚,馬丁·魯格,直接過來敲個門,跟我們說一聲就行。
申請人感覺他還在看著他們。他正在思考這段對話,以及接下去他應該說什麼,可是之後他抬起頭,才發現他們已經走了。他們已經走了好一會兒。
——來吧,馬丁,檢查員說。我們回家吧。
他們肩並肩坐在樓梯上看著樓下。雖然搬了家,房子卻是一模一樣的。一模一樣的照片沿著樓梯掛在左牆上,他閉上眼睛都能看到這些照片。
飛行員拿著他的護目鏡,站在一架飛機旁。
一家人和他們半躲在樹后的貴賓犬。
看上去像是第一天上學的女孩兒。
被太陽曬枯萎的長草坪,照片的邊緣有火燒的痕迹。
他經常想到那一張。
——我們有許多事情要討論,檢查員說。
申請人用腳趾來來回回地蹭著台階。
——你開始把自己看作馬丁了嗎?她問道。
——還沒有,今天是第一次。
——那感覺奇怪嗎,你覺得奇怪嗎,那個女人那樣對你說話?
——他們結婚了——她和那個男人?
——他們結婚了,還生活在一起。你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嗎?
——意味著他們為彼此而存在,他們互相擁有。意味著人們不應該煩他們,不應該干涉他們?
——不是那樣的,雖然那是某些人想要的。那意味著他們宣布,他們兩個人都宣布另一半對他們很重要。生活是活的,不是人們制定的各類規則。如果有另一個女人愛上了那個男人,而那個男人也愛她,男人很可能會為了她一走了之,離開那個叫希爾達的女人。對希爾達也是一樣。所有的親密關係都是有條件的,記住這點很重要。為什麼呢?為什麼記住這點很重要?
——我不知道。
——很重要是因為,如果你期望這樣的親密關係是永恆的,有一天卻發現事情並不是這樣,你就可能傷害到自己。你明白嗎?越現實越安全,這就是我們這兒的看法。
——但如果我和希爾達待在一起……
——她的丈夫可能會不太高興。他可能會試著阻撓你,也阻撓她那麼做。不過,是禍躲不過。不管發生什麼你都得保持冷靜,要明白——生活中所有可能會發生的事都真的會發生。
他們坐了一會兒。
——給你自己編個故事,檢查員說,那樣可能會讓你自在些,告訴別人你平時怎麼消遣,為什麼在這兒的故事。你想要一個那樣的故事嗎?我們要不要準備一個?
申請人點點頭。
——好嘞,馬丁。那麼,那個講述馬丁和埃瑪以及他們為什麼住在這幢房子里,為什麼在鎮子里走動的故事是什麼樣的呢?得是個儘可能簡單的解釋。你知道那個定律嗎?最簡單的解釋總錯不了?
申請人搖搖頭。
他們坐了一會兒。
——或許你在研究什麼東西,而我是你的助手,他說。
——我在研究什麼呢?她問道。
——這些村子,他說。或許你在研究這些村子,或許我是你的幫手。我在一個個地體驗這些村子,於是通過研究我,你就研究了村子。
——哈。
檢查員笑了。
——你不覺得這跟事實有點太接近了嗎?要不說我研究植物,畫些花花草草。我們會在家裡弄個工作室,在工作室里擺好植物,把它們壓干做成標本,我們還會畫它們。你喜歡畫畫,我們可以合作。你可以隨身帶著你的本子,去別的地方寫生植物。我們還可以收集植物。這個故事肯定行得通。
——可是埃瑪,你會畫植物嗎?
她微笑著。
——我們拭目以待。
——現在?
——沒問題。
他們下樓走進飯廳。檢查員拿出一大張紙,把紙平鋪在飯廳的桌子上。她又拿來了些粗細不一的鉛筆,並從廚房拿來一小枝百里香。她把百里香放在紙上,坐著看著它。
申請人則看著她。他不禁捏緊了拳頭,彷彿正握著她手中的筆。
她朝著桌子俯下身,開始作畫。她落筆精確,唰唰幾筆就把百里香速寫了出來。畫到某個當口,她起身走出門外。不一會兒她就回來了,手裡拿著一整枝百里香。她在水槽里把植物清洗乾淨,用布擦乾,然後回到飯廳,把百里香放到桌子上。
——現在可以畫根了,她說。
她回到她的任務上,時不時換個筆,或者停下削鉛筆。申請人驚奇地看著那株植物躍然紙上,異常精緻。精緻極了!
然後,她完工了。
——你怎麼可能畫得出來?申請人問道。怎麼回事?怎麼可能呢?
——你記得是誰建議我畫植物的嗎,你還是我?
他搖搖頭。
——嗯,是我建議的,所以自然是件我可能做得到的事情啦。你現在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嗎?如果是我做不到的事,我就不會建議了……不是這樣嗎?
申請人微微一笑。
——而且你會教我。
——當然,她說。這對我們倆都好。
「朱尼珀路23號。」
申請人和檢查員走近那幢房子,跟他們住的房子簡直一模一樣,所以站在那門口他們倒是感覺挺自在的。出人意料——沒有的事兒!
門打開了,希爾達站在那兒。她穿著一件黃色的短連衣裙,與春天相得益彰。
——晚上好,她說。請進,請進!
她的目光迎上馬丁的目光,在他的眼睛上游移,然後直直地看了進去。他好奇事實是否真的如此,還是一切只是出於他的想象。是我的想象,他斷定。是因為我聽到的那些話。
他們走進大廳,走過那幅農民畫和那幅憤怒的女人的畫像。他們去到一間小房間掛外套。他們被領上通往飯廳的走廊,在那張申請人曾度過大把光陰的桌子旁坐下。
——馬丁一會兒就回來,希爾達說。他去市場買三文魚了,做色拉要用。
她往桌上放了一個餐盤,上面放著飲料。
——給,埃瑪,你的,馬丁。
她走出房間,然後又把頭探進來。
——哦,馬丁,她說,你能過來幫幫我嗎?
他走進廚房。她站著,姿勢有點造作,她面對著他,肩膀微傾,睜大了雙眼,直直地看著他。看得他幾乎想要逃開。
她走到他身邊,踮起腳尖向他耳語。
——我得跟你談談。
他能感覺到她的身體靠著他的手臂,她裙子上的紐扣擠壓著他的皮膚。她站得如此之近。
——我需要,我們能單獨見面嗎?
——什麼時候?
——半夜的時候出來,不是今晚,明晚。我會在街上等著,然後我們找個地方說話。鐘敲一點后馬上出來。
他該同意嗎?
他點點頭。
——哎呀,哎呀,哎呀,馬丁說。哎呀,哎呀,哎呀。這最終還算是一頓不錯的晚餐嘛,我還以為要砸鍋了呢,不過廣場那兒的那個市場,嘿,還真是每次都能救人一命。你以為那麼小的市場里不會有你要的東西——但他們好像故意只賣你要的東西似的。你不要的東西,他們還真沒有。你要的東西,他們就有。還真是奇了怪了!為什麼別的市場不是那樣的呢?
埃瑪悄悄地咯咯笑起來。
——他們肯定很熟悉你,她說。可能一看見你走進商店,就特地把東西給你拿出來了。
——如果真是那樣,馬丁說,我應該付他們雙倍的錢。多棒的地方啊。
他朝申請人使了使眼色。申請人回看過去的時候,他用頭指了指隔壁房間。
申請人看看四周。沒有別的人看見。
——我去洗碗,馬丁說。
他站起身,開始收盤子。希爾達也站了起來,但他搖了搖頭。
——你做飯,我收拾,我做飯,你收拾。我們的規矩,你懂的。要講公道嘛。
——我來幫你,申請人說。
——這個忙我接受。
兩個男人走進了隔壁房間。
他示意馬丁到房間較遠的一頭去,然後關上了廚房的門。
——你知道希爾達和我是怎麼來這兒的嗎?
——不知道,你們沒提過。
——據我了解,這座村子其實是村莊處理的一部分。難以置信吧,但如假包換,目前看來是這樣。不管怎麼說吧,要進來這裡,你得進行檢查,證明你是個正人君子,不會妨礙任何事情。告訴你個秘密。
男人靠了過去。
——希爾達沒通過。
申請人震驚地看著他。
——可是……
——沒錯,她沒通過。據說她撒謊,還一貫,他們怎麼說的來著,行事魯莽。
——是什麼樣的測試?
——一周長的監控。你待在一座房子里,他們看著你,派人來跟你談話。等過了一段時間,他們對你有了足夠的了解,就能做出決定了。
——你通過了嗎?
——我當然通過了!我們也已經熟了,你覺得我可能會不通過嗎?
——我沒那麼說,我只是。沒準測試很難呢。
——哪兒呀,可容易了。世上最容易的事,管保你立馬通過。不過希爾達,嗯,她是個非常古怪的姑娘。來這兒也是她的主意,她想住到這樣一座所謂的安定的村子里來。她說這兒的樣子平靜舒適。我說,什麼的樣子。她說,所有,一切,這兒什麼都要好些。於是,我們來了。
——可是,申請人沉思了一會兒。
——可是,如果她沒通過。
——我花了一大筆錢才讓那個負責的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申請人轉過臉去。他覺得難以置信。他想要立刻回家,但他覺得他會被看穿的。於是他們坐在那兒,一言不發,這樣過去了大概十五分鐘。
——這些美好的春日啊,馬丁說。這樣的日子我可以永遠過下去,我想我們會一直這樣下去的,是吧,朋友?
他在申請人的背上拍了拍。
——我只是在想,如果你沒有測試過,那你肯定是在他們開始要求測試前搬過來的,是這樣嗎?你肯定已經來了一段時間了,肯定對這座小村子了如指掌。
——他們什麼時候開始要求測試的?
——我不知道——不過這種事情,總是第一個輪到我頭上。就算他們是在我們來的前一周才開始測試的,我也一點都不奇怪。
馬丁戴上橡膠手套,打開水龍頭,把熱水旋鈕旋到最大。水涌了出來,熱氣衝上了天花板。水燙得要命,但馬丁毫不畏縮。他把所有的盤子都捅進水裡,一點兒都不擔心水會濺出來。水把盤子上的殘渣沖得乾乾淨淨,這一切完了后,馬丁緊緊抓起盤子,一個接一個地,用沾了洗潔精的抹布反覆擦洗。每洗完一個,他就把盤子遞給申請人,讓他擦乾放好。申請人接過的第一個盤子燙得他幾乎沒法用手拿,但他還是拿住了,他用一塊柔軟的白布把盤子擦乾,再放到身後的柜子里。柜子里端放著一排又一排完美無瑕的白碟子,完美無瑕的白盤子,完美無瑕的白碗、白杯子、白茶杯。柜子里應有盡有,而且好像一貫如此。每當申請人打開一個這樣的抽屜,裡面總是千篇一律。他喜歡看著這些成排的乾淨餐具。哎,他可以……
——馬丁·魯格!你的盤子又來了。不要讓我失望哦!
申請人想知道馬丁要對他說什麼。他想知道他為什麼要把他帶到廚房來。但一切很快昭然若揭,他只是需要他的陪伴而已——僅此而已。這是個有趣的想法,一個他沒法完全理解的想法。
或者說,他並不是不理解,他仔細考慮后認為。而是留了個心眼。檢查員總是說,對太簡單的事情要留個心眼。人們想要這樣的斟酌——人們不應該不斟酌就輕易相信。
洗完盤子后,馬丁給申請人看了一把他們帶來的專門用來切魚的刀。刀很薄,申請人覺得有點嚇人。
——這是把剔骨刀。我用這把刀切過不少魚。如果把我用這把刀切過的魚堆在一塊兒,這整個房間都不夠放的。是真的放不下,先不說魚有多滑。就算那些魚輕易就能疊起來,也還是放不下。如果今天我打算把它們都整齊地切好來做飯,那可要沒完沒了了。過一個星期——切上整整一個星期的魚,我也只能切完冰山一角而已。
——你瞧,他繼續說道,我以前在魚市上班。我父親是個漁民,我所有的叔伯都是。但他們不想讓我再做漁民了。
申請人回到飯廳里。
——我受不了吃魚,希爾達正說著。我就是,我一想到魚在水裡遊動,在水面上企盼陽光的樣子,就感到一陣心酸。
——哦,那可真是無稽之談,馬丁從申請人背後冒了出來,說道。
兩個男人坐了下來。
——第一,馬丁說,魚可不在乎什麼太陽不太陽的。我是說,如果我們把你按到水下,你會在乎,可魚不會。另外——你明明喜歡魚!你經常吃魚——我們有差不多一星期沒吃魚的時候你還會嚷著要吃魚。
——他說得對極了,希爾達說。我只是在說我不喜歡魚。人們可以那麼做,對嗎?聊聊某個話題,聊聊自己不喜歡什麼。那沒什麼不對的,不是嗎?
——人們什麼都可以聊,據我所知,檢查員說。我們生活的世界確實如此。
——你喜歡今天的魚嗎,馬丁·魯格?希爾達問申請人。
——我很喜歡。你澆的那個液體……
——檸檬黃油汁,對對,那是我父親的配方,希爾達說。不過當然啦,也不是要有多聰明才能想到這麼個配方,只是黃油配上檸檬而已。
對話如此進行著,一直持續到深夜,既瑣碎又嚴肅。回家的時候,申請人有太多話想對檢查員說,最後竟不知從何說起,於是他們一路無言地回家,無言地上床睡覺。
第二天他們忙著採集植物樣本、壓標本、畫畫,也沒什麼閑工夫說別的事。夜幕很快降臨。很快,午夜的鐘聲敲響,很快,一點的鐘也敲了。
申請人輕輕下了床。他沒在睡下時脫下衣服和褲子,所以只需要溜出房間、溜下樓梯就行。透過半掩的門,他看到檢查員在書房裡。她背對著他坐在書桌前,像往常一樣一直奮筆疾書到深夜。房間里的照明很弱,燈光苦大仇深地照著房間,還得跟街燈照進來的光線一爭高下。結果就是:她彷彿木刻人物似地坐在桌邊,而且一樣地一動不動。就算她注意到了他的動靜,她也沒有表現出來。
下了樓,出了門,然後他就站在了街上。
——馬丁!
希爾達在那兒。她正站在一棟房子的大門口,跟他隔了三座房子。他差點沒認出她來。
——我看上去很不一樣,是不是?她問道。我能從你的眼神里看出來。你以為你要見的人就跟希爾達一樣,你認識的那個希爾達。然後現在是另外一個人站在街上看著你。她大晚上的溜出家門偷偷來見你,你卻不知道為什麼。現在你連這人是誰都不知道了,但你忍不住不看她。
她走近了幾步,走到他面前。
——來吧,往那兒走,那兒有個地方我們可以去。
他們走在街上的時候,申請人感覺很糟——好像每扇窗戶後面都有一雙眼睛,每雙眼睛都看著他,他們全都認識他,都知道他為什麼在這兒,知道他想要什麼。
但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想要什麼。
他們在一幢在建的房子里。她把他帶到了小鎮的最邊緣,那裡,在一幢房子的骨架里,她拉過他的手讓他坐下。
——我想讓你向我證明,她說。我想讓你向我證明你不是檢查員,你不是這個村莊處理的一部分!我肯定有什麼事情不太對。他們對我惡劣極了,我試過好幾次逃跑,但他們還是把我關在了這兒。一開始是另外一個男人,然後是個女人。現在我又被迫和馬丁住在一起,他根本就不是我丈夫,上周我才第一次見到他!
她把他拉近。
——哦,我知道你不是他們的人。我知道埃瑪是你的檢查員,我看得出來。我知道你會幫我的。
她告訴他,她曾經在一幢跟她現在住的房子一模一樣的房子里醒來,當即她就意識到她必須假裝自己正在康復。她說她以前就這麼干過,她從一個村子搬到又一個村子。他們專門在晚上轉移你,她說,趁你睡著的時候。她說他們以為你一開始什麼都不會記得,所以就不斷地編故事唬你。她連續一個星期沒怎麼睡覺,閉著眼睛躺在床上,就是為了看看是怎麼回事,她有了驚人的發現。他們專門在晚上來——有人走進家門。他們把所有的東西物歸原位。他們把整個房子里的東西都恢復到了原來的樣子。還有人跑去書房,打開書桌的鎖,把裡面的東西拿了出來。
——你知不知道?她說,他們有幅地圖,算是本地圖集吧,是你整個一生、你來這兒之前的生活的記錄,就藏在房子的某個角落裡。他們還會參考它——他們用這本東西來制定控制你的方法。我知道是因為書里是這麼說的,書里特別提到了這本地圖集。不過不管我怎麼在房子里翻箱倒櫃都找不到。
她開始哭。
——我千方百計地想要記起我之前的生活,我瞪著牆壁、地毯、雲朵,瞪啊瞪啊,拚命地想要記起一些什麼,但腦子裡還是空空的。他們把我的腦袋掏空了。
他摩挲著她的脊背,這樣感覺很好。她的頭髮非常柔軟,他正撫摸著。她說啊說啊,她臉上的肌膚又柔軟又光滑。她的雙眼炯炯有神,充滿渴望,充滿需要。她用一種對他來說前所未有的方式看著他的眼睛,他們挪進了彼此的懷裡,一開始慢騰騰地,然後又不顧一切,他們在愉悅中震顫著、戰慄著。她幾乎沒法打住話頭好有足夠的時間來吻他,但後來她打住了。讓她碰他,這念頭簡直讓他不堪重負,但當她一碰到他,她觸碰以外的一切都變得不堪忍受。對她也是如此。他能從她身上感覺出來,對她也是如此,他們是彼此的鏡子,他們的感覺正在來回交流,彼此相通。而她一直在說,一遍又一遍地說——真心對我。要真心對我。
申請人和檢查員一起坐在門廊上。她正在告訴他天氣的事,天氣是怎麼回事。他問她為什麼季節可以長時間地維持不變。他說這跟她口中的季節截然相反。她哈哈大笑,然後說,我們已經搬了四個村子。你覺得那些村子之間有多近?她曾告訴過他,在他們待過的第一個村子,當時正值冬天。
——這些村子遍布各地。所以,我們喜歡哪個季節,就可以去哪個,過的日子卻是一樣的。
現在她說起了雲,為各種各樣的雲都起了名字。
與此同時,他想起了希爾達離開時對他說的話:
——來見我,不是明天晚上,也不是後天晚上——而是從今晚算起的第三個晚上。到我家來,馬丁會出門。他會出門。別告訴別人!
第二天,他只能竭力表現得跟往常一樣。看到檢查員的時候,他覺得她會狠狠地把他看穿,所以之前告別希爾達的時候,他當機立斷做了一個計劃。這是他在新生活中做出的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行動。做計劃:他以前從沒幹過。有能力做這樣的事情,這意味著什麼呢?
前一天晚上回家的時候,他帶回來了一些他在路上發現的新植物。他熬夜畫下這些植物,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努力,他成功畫出了一幅好畫——他的第一幅好作品。
早晨,他給她看了畫。
她會以為我很高興是因為我畫出了好畫。她會認為我的快樂都來源於此。
他發現自己反反覆復地想象著希爾達的樣子。他想象著她棕色皮膚的輕柔裸體,想象她正想著他,然後他憂慮起來。難道她不會發現他不值得她了解嗎?難道她不會覺得一個人待著比較好嗎?他漸漸驚恐起來。他是個失敗者。他沒什麼可說的——而且一事無成、一無所知。檢查員不斷地指出他犯的錯誤、他的愚蠢,對他的表揚則僅僅只是出於好意。他有什麼能配得上希爾達的呢?
他回憶起在她家的那頓晚餐,想起她看他的樣子。他在腦中反反覆復地回放著廚房裡的情景。他能看到她側著身子站在他面前。他多想再見到她啊!
檢查員已經說完了,她一言不發地坐著,看著他,她的眼睛里空無一物。她只是一具皮囊,是耐心本身。必要的時候,她會再度佔據她的身體,而與此同時,她正在附近靜觀其變。她幾乎就是那樣。
——埃瑪,申請人說。我準備好再試一次了。
——你準備好了,她說。
——準備好了。
——準備好參加聚會?見更多人?你最近不怎麼說話啊。
——我覺得我表現得不是很好,我們見那對夫婦的時候。第二次見他們的時候也是。我得再加把勁。
——這跟努力無關,檢查員說。而是要在場。你深深地縮在自己的世界里,你得跑出來,跑到邊界上,準備好縱身一躍。
——我會這麼做的,他說。我會的。
檢查員在看報紙,她看到當晚有個植物學會的聚會。
——真是想不到,她說。還有植物學會。
——哦,你肯定早就知道了,申請人口氣尖銳地說道。
檢查員揚起眉毛,但什麼都沒說。
植物學會的聚會在一個叫作圖書館的建築里舉行。申請人以前從沒去過圖書館,但他認識這個詞。那是個保存書的地方,確實,他們到的時候,發現那兒到處都是書。這個植物學會並沒有許多植物或者花卉。實際上,他們算是種紙上植物學會,因為大部分時候,他們只是對花卉高談闊論一番,然後給大家展示書上的花卉圖片。這也是聚會在圖書館舉辦的原因,因為書都在這兒。也有一些書是會員自己的,他們來的時候自己帶了書。
植物學會有十九名會員,他們全都在場。他們一個接一個地被介紹給了他,全都報了名字。他跟男人們握手,跟女人們他也握手,只是方式不太一樣。他差不多只是迅速地握了握她們的手指尖。那樣就算是和女人握過手了。然後他們全都就座,開始聊天。有人準備了咖啡,他們倒在紙杯里喝。植物學會的人很關心他和埃瑪。關心,是因為他們覺得他和埃瑪跟他們息息相關。鎮上有兩位植物學家,或者說一位植物學家和一位助手,這既讓人雀躍又相當合理。這畢竟是個美好的鎮子,怎麼就不該有個植物學家了呢?這不就有個植物學會嘛。會上有人提出一項緊急動議,要求埃瑪進行有關植物學的演講,但埃瑪暫且拒絕了。我的工作不允許我這麼做,她說。
申請人發現他又開始注意不到別人在同他講話。他發現自己控制不了自己的呼吸,發現他不是沉著臉就是在變換著表情,但他並沒有想那麼做。這些都是過去就有的老問題了,但現在突然變得對他重要了起來。如果他要為了希爾達讓自己變得更好——如果他想成為希爾達會想要見面和了解的人,他就必須解決這些問題。如果她知道他真實的樣子,好吧,她已經知道了。可是,如果她確認了他就只能做到這樣了,那麼……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於是,申請人努力地投入與人交往,有人跟他說話的時候,他不遺餘力地想要即刻注意到,並說些切題的話作為回應。有什麼不懂的他就提問,他還儘可能地保持微笑。
走回家的時候,他們會走到一盞路燈下,而檢查員會說:
——你在那兒的時候做得多麼小心周到啊。
然後他們會走出路燈的光圈,走入黑暗,而她會說:
——而且勇敢無畏!
——多麼小心周到……
——而且勇敢無畏!
——多麼小心周到……
——而且勇敢無畏!
這有點兒像是跟她開的一個玩笑,因為她曾對他說過,好的學習就是這樣。該小心時要小心,該無畏時要無畏。如果始終小心,那隻會一事無成。始終無畏的人則終會翻船。
走到門廊的時候,她轉過身對著他。
——你怎麼看待說謊?
——我不說謊,他說。你知道的。
——我們說我們是植物學家,這不是在說謊嗎?檢查員問道。這不算是種謊言嗎?
——可是,我們整天都在畫植物。
——有沒有一些時候,她說,為了大家好——你該說謊?這樣的謊言是不好的嗎?還是說所有的謊言都應該被發現、被揭穿,而說謊的人應該受到譴責?
——不要回答,她說。思考一下。
然後她對他微笑了一下,一個溫暖、柔和的微笑。從他認識她以來,她從沒這樣笑過。在植物學會裡的成功讓他有些亂了套,而現在他又被這個微笑俘虜了。他突然覺得他應該向檢查員坦承一切,覺得他應該向她說明他和希爾達是怎麼碰面,她又是怎麼暗中策劃某事的,某件他不了解的事。他覺得他應該把一切向檢查員和盤托出,她怎麼說,他就怎麼做。
畢竟,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好。希爾達說的她的那些檢查員的事——它們在他身上並沒有發生過。
他這麼想著的時候,檢查員上了樓,他既沒有跟上樓,也沒有開口說話。
希爾達!
他以為他叫出了聲,但他沒有。
門在他面前敞開著。朱尼珀路23號,他正站在她的門前。她站在大廳里,穿著工作服,一身做園藝的打扮,橡膠靴、袖子卷到手肘的臟襯衫、短褲和一條厚厚的布腰帶。
——我剛在花園裡幹活。你來早了一個小時!
她跑到門口,拉起他的手,將他拉進了房子。
——進來!進來,快。
——抱歉,他說。
——抱什麼歉,傻瓜。關上你後面的門。
她將他拉上樓,他們經過了所有那些照片,踩著咯吱作響的木地板。
——我愛你,他說。
——傻瓜,傻瓜,傻瓜,她輕言細語道。我們不要說這個。如果在這個可怕的地方我只擁有一樣東西,而那是你,如果在這個可怕的地方你只擁有一樣東西,而那是我,如果這是真的,我們之間就不需要說愛。愛是一種比較。我喜歡他,但我愛另一個人。我們已經跌到了溝底,只有一小團的空氣可以呼吸,一小團,等這一小團也耗盡的時候,我們推一把,又出現另一團小小的空氣。誰能談愛呢?這裡只有空氣而已——或者連空氣也沒有,如果連空氣都沒有,那就真的什麼都沒了。
她就這樣說著,說啊說啊,總是在他東拉西扯的時候斥責他。我不知道我已經在這些地方待了多久,實在是不知道,她傾訴道,或許已經待了一輩子。你認識過別人嗎,這麼久以來,他問她。過了這麼久,我直到現在才鼓起勇氣,向別人袒露自己。為什麼是我。因為,她說,因為——我遇到你的時候你恍惚極了。你仍然在自己的世界里東飄西盪。這是第一次我能確定一個人是個活生生的人,不像其他人一樣只是一具空殼。
——有上百個,或許有上千個他們那樣的人,她說。上千個村子。村子之外有另一個世界,我敢肯定。至於那個世界和這些村子之間是什麼關係,我就說不準了。似乎,好像是那個世界建造了這些村子,最高政府,也就是共和國,可能是為了治好那些生病的人,那些沒法忍受那個世界運行方式的人,才設置了村莊處理這個機構。不過政府也可能僅僅只是找到這些村子,一個遊離在邊緣的獨立社會,然後扶持了村莊處理的發展。區別在於,這些村子可能是共和國的一部分、共和國下的一個小團體——或者它們可能獨立存在,共和國只是借用它們來治療自己。如果病人被安置在村子里是村子和共和國之間協議的一部分,那麼村子不過就是共和國的僕從。那麼那些檢查員就是某種官僚,而整個村莊處理就是一個巨大的官僚機構。
——但是,如果村莊處理只是某種對共和國的消極抗議催生出來的地方,那麼這些病人可能就是被共和國拋棄在了那兒,而檢查員只是接收他們的好心人,檢查員接收他們,護理他們直到他們康復。
——就連他們是在哪兒被拋棄的——是不是該被拋棄,都是存疑的。霧劑可能只是村莊處理做的一樁善事,是對共和國製造的恐怖局面的溫和回應。或者也可能是共和國用來和某些人脫離干係的方法,而村莊處理學會了怎麼應對這種情況——那幾乎就像是一種特殊的疾病。
——可什麼是霧劑?
——那是一種注射。在上上座房子里,我設法撬開了檢查員的書桌,我讀了他們放在裡面的東西。注射會改變你,會把你深深地塞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好讓你學會在生活的難題前保護自己。它也有其他影響。它破壞你的記憶,於是你會忘掉大部分你曾經知道的事情。所以他們才什麼都得從頭開始教你。
——那麼,申請人說,我被注射了什麼東西,是他們對我乾的。他們告訴我我病得很重,告訴我……
——你病得很重,你差點就要死了。你已經到了生死邊緣,然後你得救了,而現在你正在慢慢康復。沒錯,這就是他們說的那套。書里寫著呢,白紙黑字地寫著好讓他們照念。你會問的所有問題都在書里,他們給你的所有答案也都在書里。但是,我們不知道,她說,書里寫的是真是假。它可能只是一種有所保留的謊言,或者也可能是全部的真相,檢查員就是靠著這麼點真相才能工作,同時這裡的里裡外外卻布滿了謊言。事實是事情很可能就是這樣。會思考的人不可能做出別的結論。
申請人感到他正在穿過一片樹林。樹木從他身邊匆匆而過,像排成一長列的舞者一樣奔跑著。它們繞著他起舞、衝撞、奔跑、跳躍。樹葉滑過他的臉頰落下,樹枝撕扯著他的衣服。他感到自己正在墜落,但這場樹木的賽跑卻讓他永遠墜不到底。每當他幾乎要掉下去了,他又被擊打了上去,一股強勁的風自始至終在遠處盤旋著。他哪兒也不打算去——他哪兒也去不了——那是不可能的,無論一個人想去哪兒,他都會被撞離地面,在無盡的困惑中飄浮。
這種感覺在他心中漸漸升起,她注意到了他面目的變化,她放慢了語速。
——親愛的,她說,親愛的。沒關係,沒關係的。我們會找到出路的。我知道我們會的。
——但什麼,他說,什麼才是出路呢?根本就沒有希望。
當他這麼說的時候,他真的那樣覺得。
但希爾達拉住他、親吻他,把他擁進懷裡,然後最奇怪的事發生了:他突然很確定他並不是在希爾達家的卧室里,而是在另一間卧室里,在一幢相仿的房子里,但是一幢他從沒去過的房子。而在希爾達家,他見到另一個年輕女人,一個他這一生中從沒見過的人,但他特別尊敬她,她帶給他巨大的安慰,但那是誰呢,是誰?他在把她拉向自己,啜泣著,他感到她的身子緊緊地貼著他的身子。他的雙手正插在她的頭髮里,她柔軟的金色秀髮,而他平靜下來,渾身上下,感覺靜靜的。然後他回來了,又回到這幢房子,回到希爾達身邊。她正在離開他的懷抱,她站著。
——過來看,希爾達在說。
他們走進書房,站在書桌邊。
——鎖就在這兒,她說。可以拿下來,所有的答案都在裡面。我只找到了那本書,讀了一部分。然後我就被轉移了,來了個新的檢查員。馬丁要警惕得多。他說話像個白痴,但那只是裝出來的。他是個怪物。我很怕他,不是因為他會傷害我,而是因為我知道的事情他都知道,而且知道得更多。
——希爾達,你的真名叫什麼?
——在上一個地方,我失敗的那個地方,是叫凱特。再前一個鎮子里是叫莫娜。我已經不再在乎名字了。如果你能告訴我我原來的名字,那,那……
——什麼?
——那也只不過是塵土,僅此而已。只是塵土而已。根本不值一提。
他再見到她已經是好幾天後。這一次是在湖邊的樹林里,在黎明時分,他們裝作各自出門散步,然後碰巧相遇的樣子。那樣就沒什麼關係了,他們想。即便有人看到,這樣的事也是情有可原的。
他們坐在樹林里,坐在溪邊。那兒有一片白樺樹。他靠在其中一棵樹上,和她聊東聊西。
突然,希爾達和馬丁,覺得什麼也不說感覺也很好。他們坐著,說著些關於早晨、白天、彼此穿的衣服(幾乎一樣)的陳詞濫調,他們感到很快樂。
他們維持著這樣的狀態,直到希爾達開始失控抽泣起來。
馬丁試著安慰她。當她終於開口的時候,她說:
——我需要我們訂個計劃。不然,我怕——我怕我們就會一直這樣下去,一直住在這兒。我怕什麼都不會改變。
——但是,有什麼可做的呢?
——我覺得我們可以離開,希爾達說。我覺得離開是可能的。人們的確會來這兒,以前不在這兒的人現在來了這兒。哪怕我們不是非常清楚我們的情況——我相信在這之前我在好幾個村子里待過,但也有可能不是這樣。我也可能自始至終一直在這兒:儘管如此,那些以前不在這兒的人有一天突然出現在了這兒,這貌似是個事實。那樣的話,他們一定是從什麼地方過來的,我們可以去那兒,去他們離開的那個地方,甚至去比那更遠的地方。我很確定。
馬丁點點頭。
她開始撫摸他的頭髮、他的臉,而他在這些盛情之下靜靜地坐了一會兒。
——我有份禮物給你,她說。
她遞給他好幾頁紙,是從一本書里撕下來的。
——晚點讀。先再見了。
申請人坐在樹林里,看著那些紙頁。它們,它們肯定是——從檢查員的書里撕下來的。他在整潔的鉛字中發現了一段有關一級安寧村的描寫,彷彿寫下這些的時候它還不曾存在。他還讀到了檢查員的角色定義和檢查員的行為守則。正讀著的時候,這些撕下的紙頁就見了底。
如果她真的是從那本書里撕下這些紙來的,那就勢必會被他們發現。她為什麼要把這些紙交給他呢?他現在會成為她所作所為的同謀嗎?
但一個聲音在他心中冒了出來,那個聲音說道:
如果你覺得她這麼做除此之外還有別的理由那你就是個傻瓜:她愛你,她想讓你信任她。
他的胸膛里升起一股濃濃的暖意,他的臉頰感到一陣灼熱。
他抬起頭看了看,周圍沒有人。
他將紙頁放進口袋,往家裡走去。
申請人醒過來,看著天花板,還是那同一個灰泥天花板。樹葉的形狀異常清晰,那是挨著窗戶的樹枝投下的陰影。他跟隨著影子的軌跡,發現了一條從房間這頭連到那頭的路徑。他坐起來,看到了自己的腳。
突然間,他想,突然間,什麼都對我顯得不夠。
似乎有一些充滿力量的時刻,在那些時刻他能夠理解希爾達對他說的點點滴滴,然後又有一些時刻,他感到這麼做並不值得,或是感到不堪重負——要這麼做,對他的要求實在太高了。他又想到了檢查員說過的方法——你必須聽故事,不是為了聽懂,而僅僅是為了做個好人。對希爾達來說,他也只需要傾聽就足夠了嗎,還是他也要聽懂呢?
她在他身邊的時候,他能感到整件事情的不公,他想要幫助她,想要行動。但在這兒,在這棟安逸的房子里,有檢查員在身邊,有他們的植物學研究要做,可以安寧地享受早餐、散很久的步,他感到一條長長的光正沿著地平線均勻地黯淡下去。他感到明亮的正在失去光彩,嶄新的正在逐漸陳舊。他知道這些疾風驟雨般的事情與他毫不相干,他不要引起衝突,也不要披露秘密。
他坐在樓梯的頂部。他好不容易走下樓來,走到桌旁,他開始畫畫。檢查員走進來,在他身旁坐下。她什麼也沒說,甚至沒有看著他,但申請人感覺很好。他在康復,這不是謊言。他生過病,他相當確定。然後他生出一個想法。或許希爾達病了。或許希爾達仍然病著,她欺騙了所有人。或許她是在騙他。
真棒!他把畫給搞砸了。
他把畫推到一邊,又放好一張紙,從頭開始畫起來。
那天晚上,檢查員帶他出去散了個步。
他在關門的時候,她問他東西的消亡意味著什麼。
——我想問的是,死意味著什麼?如果你想知道我為什麼問,那是因為,和我們在這兒所做的所有事情一樣,這個問題對於你的康復、你的重生直指核心。不知道死為何物的人永遠不可能成為一個健康的人。這樣的人只會一路跌跌撞撞,一邊等待著最後對峙的到來,那時候他們的無知就會暴露出來。到那時候,那個人才會吸取教訓,不然就直接崩潰。為了讓你不用獨自面對這樣的對峙,我們現在就要來談談。所以,我問你,什麼是死?
他關上了大門。
她揚起她蒼老的面龐,凝視著他。她的頭髮向後束起,編成了一條辮子,她穿著一件不合時令的厚大衣。她經常穿得太多,超過了天氣的需要。她的虛弱突然之間變得格外醒目。距離死亡,她要比他近得多。檢查員有多少歲了?
——你在想我的年紀,她說。當我向你問起死亡的時候,你想到的是我的死。確實合情合理。你的共情能力給了你這樣的天賦。你對我的生活和我的死產生了共情,所以你在想,這個老女人,她就快死了,你想象到我的死和我的離世的時候,自己也在一定程度上感同身受。那是種什麼感覺?
申請人想到一貫強大的檢查員逐漸衰弱的樣子,他想到她的衰弱的無足輕重——她應該會死在隨便哪個地方。她會躺在地上,世界在她周圍旋轉,然後呼出她的最後一口氣。他接著想到她的衣服,所有按著她的尺寸裁剪的東西,所有經過她的雙手塑造的工具,她生活中所有曾符合她喜好的東西都變成了一堆廢物——突然之間全都變得失去了用處。他接著想到世界會怎樣急不可待地湧入她曾生活過的空間,用別的東西佔據它。他幾乎要哭了,淚水盈滿了他的眼眶。他強烈地感覺到他愛她。她是他的家人,唯一的家人。他愛她。
檢查員看到了這些,她拉起他的手。
——跟我一起走走,她說。
他們沿著街道一直走到一條小路前,小路從岩石間穿過,通往山上。沿著小路,他們又來到了山頂的一扇鍛鐵大門前,一段圍欄擋住了去路,檢查員打開門,他們走了進去。
隨即映入眼帘的是一個綿延起伏的長長的院子,順著山坡一直延伸到遠方的林木線。不知道為什麼,申請人居然從沒來過這兒。他的視線一次又一次地越過風景,彷彿在尋找什麼。他知道這是什麼。他相當肯定。
——這些石頭標記,檢查員說道,叫作墓碑。
——墓碑,申請人重複道。
——已經沒有人用這些東西了,但以前很普遍。它們是一種有力的聲音,一種讓人振聾發聵的聲音,所以村莊處理採用了它們。我們在每個村子都重建了這樣的墓地。甚至在一級安寧村的遠郊也有,只不過你可能沒有發現過。
——但那是什麼呢?這些石頭是幹嘛用的?
——我們在裡面走一走吧。
於是,他們在墓碑間穿行著,申請人讀著碑上的文字,很快他就明白了這些墓碑的用途。檢查員什麼都沒說,只是沉著、淡漠地旁觀著,她也沒有說她覺得這——這個墓地的理念——是件好事,還是一項我們最好廢除的、人類發展的愚蠢產物。
申請人在這些石頭間感到一種強烈的渴望,他感到這種渴望在他此時此刻的存在中得到了映照。他被撕扯的這種方式——他在希爾達身上感到的困惑,他對希爾達的困惑,他關於希爾達的困惑,他為檢查員和她的死感到的悲傷——他異常清楚地體會到了生而為人究竟是什麼感覺,這種感覺又是怎麼被封存在這些石頭上的。
——這是個錯誤——我們人類的錯誤,他說。正是這個錯誤讓活著有了價值。不過它又是完全非理性的。完全沒道理。
——你指什麼?
——我是說,如果一個人死了,那麼那個人就不在了。一塊墓碑並不會改變這個事實。即使墓碑讓人們有了一個可以靠近死者肉身的地方——那又有什麼用呢?只是徒增了哀傷而已。最好繼續往前走,什麼都不去想。可是,他踢了踢腳下的草。
——可是,如果生活僅此而已,如果生活僅僅是理性的,那麼生活就空無一物了——沒什麼值得過的。所以,我們必須讓死者繼續活著的渴望——或者說將無理性合理化的渴望,那才是人們應該活著的理由。
——這是個悖論嗎?檢查員問道。
——我覺得不是。我覺得這個想法在整體上是說得通的,單看一面總是片面的。
檢查員笑了。她從口袋裡拿出一樣東西,一本筆記本,在本子上寫了一會兒。
——我早晚會死,她說。有一些在乎我的人,他們或許會感到難過。但我的生活產生了一些影響,即便在我離去之後也會繼續產生影響。除此之外我已經別無所求了。
——你喜歡墓地嗎?她問道。
——我不知道,他說。
但緊接著:
——很喜歡,我想。
——墓地在過去還有別的功能,檢查員說。有錢人會買下巨大的石碑,擺在墓地里彰顯他們的權勢。另外,盛大葬禮的恢宏氣勢和巨額開支能對群體產生震懾,還有助於保護戴在某些王朝頭上的權力面紗。在父權或者母權社會結構相當穩固的文化中,家庭中一代代的權力傳遞也有著非同一般的重要性。在這樣的時代、這樣的地方,諸如婚喪嫁娶這樣的事件被賦予了特別的重要性,因為家庭的戲劇性事件已經成了社會的戲劇化事件。
然而,申請人已經不在聽了。他們走啊走啊,沿著有人修剪過的綠色草坪,總是無一例外地有個修剪的人——它看上去剛剛才修剪過,或者也就幾個小時前吧,一定是這樣——他想到他自己的生活與他活著的這一天、他正置身其中的這一天突然協調了起來。
我活著,他想道,現在我有生活的能力了。
他突然感覺自己非常強大。隨著力量的增長,他感覺到身體裡面一股能量的涌動,一個方向的指引。他想見希爾達,想要學習更多。他想知道有什麼能做的,或者是不是應該做點什麼。想要向檢查員坦白一切的慾望仍然存在著,實際上,甚至還因為對她死亡的洞見而變得更加迫切,但對他來說,這一切要取決於希爾達,取決於她接下去的計劃。真是讓人焦躁!這擾人的情緒在他心中一漲再漲,然後這墓地的靜謐,這夜幕時分的祥和,這悠然的步行帶來的安寧將他的雙眼瀰漫。所有的紛擾都消失了,彷彿從未存在過一般。
或許是檢查員的耐心同化了他,或者或許是別的什麼,但他感到自己的雙腿強勁有力,彷彿一個游泳健將。在墓地綠樹的大枝丫下,他什麼都不需要做。那兒什麼行動都不需要,也不能做。
然而,當回到家,吃完晚飯,他感覺受到了一種輕鬆氛圍的熏染,在其影響下他漸漸變得脆弱起來。他被慾望的能量攫住,淪為了它的獵物。希爾達,希爾達。她的形象再度浮現。
他們約好見面的時間就要到了。他坐著,看著鍾。我應該站起來了,他想。我應該走出門。然而,他沒有。潮水涌了回來。他似乎又待在了墓地綠樹的大枝丫下。他坐在那兒,過了一會兒,檢查員端來了茶,他們坐著,玩著牌。等他們打完,她贏了一次、兩次、三次的時候,他們便上樓去睡覺。
現在他們的約會毀了。他們有個要見面的計劃,但他們沒有見到。這事實簡單但又令人困惑。如果他想見她,他就已經見到了,但他沒有見到。然而現在,申請人突然又陷入了想要見她的慾望。但是,他沒有在約定的時間前往。她會怎麼想?希爾達沒有什麼正當的理由來他家,他也沒有理由去她家。要怎麼補救?
不過,我可以去她家——或許不是去找她說話,而是去和馬丁聊聊。如果他對我友好過,我就能去和他聊聊。然後,她也會在那兒,我們就能另做打算。
想到馬丁,想到那幢房子,他又開始想——他們生活得如何?他隱隱地感到一種嫉妒。如果他們要扮演夫妻,房子里沒有其他人的時候也要繼續扮演嗎?如果那是他們的偽裝,那這偽裝無時無刻都不會被撕去嗎?他想到她眨眼的樣子,想到她眨巴眨巴著眼睛、她靠在他身上的樣子,然後他站了起來。在他家的廚房裡,他站了起來,好像這就要去看看似的。
可是,當然,這樣很蠢。她不是他的——不在那種意義上屬於他。如果為了安全起見,她需要扮作某種樣子,那自然是要扮的。那只是自然而然的,沒有任何道德的成分。
然而,他在前廳里,他告訴檢查員他要去散個步,然後他就發現自己站在朱尼珀路上,敲響了某幢房子的門。
——你好呀。
申請人僵住了。這是個他不認識的陌生人。他向後仰了仰,確認了下門上的地址。朱尼珀路23號,如假包換。
——我想找希爾達和馬丁。我想他們住在這兒。
——哦,肯定有什麼地方搞錯了,那個男人說。等一下。
——科琳,他叫道。科琳,快過來。
一個女人走出左邊的門,向他們走來。
——怎麼了,湯姆?
——這個年輕人,他好像以為這兒住的是別人。兩個叫,他們叫什麼來著?
——希爾達,申請人說。希爾達和馬丁。我很確定。我上星期還來過這兒。
這對夫婦笑了起來。
——完全情有可原,那個男人說道。這些鎮子盡讓人犯糊塗。我懂,因為我也碰到過一兩次。把你耍得團團轉。話說回來,我們已經在這兒住了三十五年。
——而且還要繼續住下去,女人說。
——而且,如果我們上周不在這兒,我肯定不會不知道。因為上周我們辦了個燒烤會。說實在的,如果我們那時候就認識你了,你也可以來的。你叫什麼名字?
——馬丁。
——跟那個你要找的人一樣?呵,這可不真是奇事一樁嘛。你是在找你自己的房子嗎?
他朝女人笑笑。
——如果是那樣的話,這招還挺聰明。你找不到自己家,於是挨家挨戶地問。希爾達是你老婆嗎?
——不,不是的!我真的是在找他們。可是,好像……
申請人按捺住了想要越過他們跑進屋裡看看的慾望。
——抱歉,我……
——哦,沒關係,一點關係都沒有。很高興終於認識了你。馬丁,誒,我叫湯姆,湯姆·貝德福德。後面房間里那個是科琳。她最近不太愛社交,抱歉。不過,我想告訴你,我們的女兒就要來看我們了。她跟你差不多大,我覺得。或許你願意見見她。我們會送張請柬到你家。你覺得怎麼樣?
他借故告辭,往家裡走去。他們肯定在晚上轉移了她,那些人肯定是當天才搬進去的,他想道。怎麼可能發生得這麼快?除非他弄錯了日子,有時候他的確會弄錯……
但他們為什麼要把她帶走呢?馬丁一定發現了什麼。還是說,會不會——會不會是他出賣了她?會是那樣嗎?
他在半夜醒了過來。起先他以為房間里還有別人,但什麼人都沒有——只有印著面目可憎的影子的傢具而已。周圍鴉雀無聲,萬籟俱寂。他屏住呼吸,傾聽著。寂靜,寂靜,寂靜,一聲輕擊。又一陣寂靜,又是窗戶上的一聲輕擊。他探出頭去。外面肯定有人。他的視線掃過院子,緩慢地從這頭掃到那頭。
那兒!她在那兒——是希爾達,她正扔著土塊。她看到他待在窗口了。她正在院子里貓著腰等待著。他從上面看下去——街道,籬笆,院子,門廊,希爾達。希爾達!
輕一點,輕一點,他叮囑自己。他輕輕地下了床,走下樓梯。走出後門,走進了院子。
希爾達飛快地跑向他。
——我去了你家,他說,有……
她也同時開口說道:
——他們帶走了我,他們帶走了我,親愛的。哦。我等你等了好久好久,你沒來,然後我就回家了,馬丁在家裡,他很生氣——他生氣極了……
——帶走了你?誰?
——我醒過來的時候好像是在什麼貨車的後車廂里。他們把我連床一起搬走了。我躺在床上,車子不知道為什麼停了下來。我跳下後車廂藏了起來,貨車開走了,但我不在車裡。
他們看著彼此。希爾達甚至穿得有些不成體統——只穿了一件睡衣。一定錯不了——他們肯定是趁她睡覺的時候把她帶走的。
——他們會來找你的,司機開到目的地的時候。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昨天晚上。我走了一整天,然後躲起來等著來這兒。瞧瞧我的腳。
她因為赤腳走路,腳上割開了一道道口子,一隻腳上還裹著塊布。一定錯不了的。
——你怎麼找到路的?他問道。
——你指什麼?
——怎麼從你跳下貨車的地方走回來的,你怎麼知道你在哪兒?
——那兒什麼都沒有,只有路而已,只有一條路。所以我就沿著貨車開過來的方向走。走到鎮子附近的時候,荒地漸漸消失,綠地漸漸出現。然後是樹和草,然後就看到了鎮子。我可以帶你去看,我不知道我們是不是有時間。
申請人被一種深深的困惑和疲憊佔據,他感到他正在應對現狀、理解現狀,迅速、機敏地掌握各種細節,但是然後他又失去了方向。一股重量沉降下來,抹殺了事物之間所有的差異,一切似乎都如出一轍,而他在原地停步不前。
——我不知道,他說。我不知道要怎麼……
——幫我躲起來,她說。有人來了。
——馬丁,馬丁。
有人在房子里叫道。是檢查員。申請人感到一陣恐慌,他不想做錯事,一件都不想做錯。
——我……
馬丁猶豫了。
——親愛的,希爾達說道,你必須……
她正絕望地拉著他。
——幫幫我。他們都是來對付我的。
——馬丁!
檢查員的聲音從房子里傳來。
接著大廳里的燈亮了,然後是後門廊上的燈。
沿著籬笆有一叢茂密的灌木。希爾達鑽了進去,剛藏好檢查員就走出了門。
——馬丁,她說。一切都還好嗎?
申請人困惑地站在那兒。他能聽到希爾達在她藏著的地方輕輕地呼吸著。檢查員站在大概六米外的門廊上,向下望著他。他在院子里幹什麼呢?他究竟為什麼在那兒?他能說些什麼?
他從沒對檢查員說過謊,他不想對她說謊。她站在門廊上,身上裹了條被子,對他一臉關心的樣子。要說她有什麼不同的話,那就是她在半夜裡看上去比平時更蒼老了。他同情她,為她感到深深的擔憂。他也害怕他會被發現,而她會為此不悅。
——馬丁,你還好嗎?我們該找人幫忙嗎?進來吧,跟我來。
之前的疲憊感此刻加劇了。他向房子走去,走上了台階。他就在那兒,站在她旁邊。他發現自己在低語,在對檢查員說話。他發現自己在同她講話,在告訴她什麼。他在說什麼呢?他說了什麼?
檢查員目光深邃地看著他的眼睛,她捏了捏他的胳膊,點點頭。
——到屋裡去吧,她說。
他們坐在飯廳的桌前,檢查員為他們倆泡了茶。她烤了麵包,把烤好的麵包拿出來放到盤子上,他們坐在那兒。他們坐了一會兒,然後外面傳來一聲慘叫。
——他們找到她了,檢查員輕輕地說。別擔心,她會沒事的。她年輕力壯,但她病得很重。
她特別壓低了聲音說道。
——希爾達病得很重,她需要我們的幫助,她重複道。
她手裡拿著他給她的紙,從那本書里撕下來的紙。他不記得自己把紙給了她,然後突然間他意識到他的確給了她。這個念頭讓他心痛。是他把那些紙交給了檢查員,告訴了她希爾達的藏身之處。他哭了起來。
——你為希爾達尋求了幫助,這樣做很對,檢查員說。不要難過,你做得合情合理。這樣做是對的。現在,我們睡會兒覺吧。你想要點助眠的東西嗎?
——想,申請人說,我想要。
他們上了樓。她給了他一些藥水喝;他在床上躺下,一覺睡到了早晨,是檢查員叫醒了他,她說:
——都快要中午了!該起床了,快起床吧。
那時,他感覺希爾達的插曲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認識過她嗎?真的認識過嗎?
這就是他的情況。他通常並不感到擔憂——他感覺那似乎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情,而他毫髮無傷。然而,有時候,就好像當一個人照了照鏡子,當一個人有很長時間沒有看過自己,然後突然在鏡子里看到了這張臉,這個人自己的臉,並且感到——認出了自己,有時候他會滑向一種深深的悲傷,悲傷到幾乎要哭出來。他的面容會扭曲,他會雙手抱頭,暗自想道:我都幹了些什麼,他會感到他背叛了那個唯一屬於他的人。
每當這時,檢查員會關切地看著他。事情發生一周后,這種情況演變到了一天兩次,於是她下定了決心。
我想,她想道,我們在這兒待得太久了。
申請人早晨準備下樓的時候,檢查員正站在樓梯底下。
——下了這個樓梯,她說,你就不會再走上去了,在這個房子里不會。所以慢慢地、堅定地、全神貫注地走下來吧。
——怎麼回事?他說。
——我們要搬去一個新的村子。希爾達這件事,並不是你的錯。但是,這仍然算是個失敗。我要把你的名字拿走。不要擔心——你會有另一個名字。你只是不再是馬丁了,我也不再是埃瑪。不要再這麼叫我。
——我該拿上我的……
——你不需要帶什麼。我們需要的東西那兒都已經有了,在我們要去的那個地方。這次旅行和以往的不太一樣,你知道為什麼嗎?
——因為你告訴我了?
——正是這樣。我告訴了你,好讓你知道。我信任你。我覺得你應該對這些事情知情。這次旅行在某些方面還是和以往一樣,我們會在路上睡覺,所以不會看到太多路上的風景。等我們醒過來的時候,我們就已經到了。我想讓你做好準備,在你走之前就把你的新名字給你。
——我的新名字,是什麼呢?
申請人走下樓梯,走得很慢,很慎重。他走到底,站在比檢查員的位置高一點的地方。
——你準備好聽了嗎?
——準備好了。
——亨利,她說。亨利·考爾。這就是你的新名字。
——亨利,他說。亨利·考爾。亨利·考爾。
——亨利·考爾,她說。我們該走了。過來跟我一起坐在門廊上。我叫戴利亞·加斯滕。
——戴利亞·加斯滕,他輕輕地念道。
他們走到門廊上坐下。
——喝點這個,戴利亞說。這能讓你睡著,然後我們就能出發了。
她遞給他一個小瓶子,他接過來,舉到嘴邊。他以前見過這樣的東西嗎?瓶口非常小,碰到嘴唇的時候感覺有些奇怪。他喝了瓶子里的東西,很快就睡著了。
然後他們就在那兒,坐在門廊上。檢查員坐在一把椅子上,他在另一把里睡著了。一種奇怪的聲音從小鎮街道的遠處傳來,那是一輛卡車。然後卡車進入了他們的視線,在房子前停下。兩個男人下了車,他們抬起申請人,一個抓著手臂,一個抓著腳。他們把他抬到卡車後面的一張小硬板床上,輕輕地把他放下。卡車啟程了,它的轟鳴很快就消失得一乾二淨,因為教堂鐘聲正在遠處鳴起,附近院子里的昆蟲則嗡嗡叫個不停,檢查員搖著椅子的時候,門廊上的木板又在微微地嘎吱嘎吱響。一隻鍾正在房子里的某處走著,它的走時聲像是這樣,滴答,滴答,答里滴,滴答。
4
檢查員走進房間的時候,申請人已經醒了,正坐在床上。
——你記得我的名字嗎?她問道。
——戴利亞,他說。
——沒錯,亨利。那是我的名字。我們參觀一下房子吧,看看能看到些什麼。
於是,他們一起參觀了房子,看了看裡面的東西。他發現這幢房子跟之前的房子簡直一模一樣。他看了看飯廳和飯廳里所有的牆,看了看廚房和廚房裡所有的牆。他從廚房的窗戶望出去,看到花園也是一樣,花園和遠處的街道。他看到大廳是一樣的,樓梯、卧室也都是一樣的。檢查員把他領到書房,一個之前從不歡迎他去的地方,她說:
——這是書房。在這個村子里,你可以跟我一樣隨意地來這兒。你也可以用這間房間。
她走到之前一直鎖著的書桌前。
——這兒,她說,書桌是不鎖的。
她打開抽屜,裡面有本書,還有一些紙。
——這是放我寫的報告的地方,關於你和你的進展的報告。這本書是關於檢查員這個職業的,書里解釋了如何檢查、為什麼要檢查之類的事情。這本書跟別的書一樣,你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嗎?
亨利沒有作聲。
——意味著書里有對的地方,也有不對的地方。檢查員並不會循規蹈矩地做決定和做事。比如說我,在某些方面常常都不按著書本來。但在另一些方面,照著書做卻很重要。這部分是因為置身其中的並不只有我們,你和我都只是某個大於我們自身的事物的一部分。
她從書桌里拿出書,把它舉了起來。
——你也看到了,這書不厚。你想讀就可以讀。我會把它放在書桌里。桌子里還放著我寫的報告,你也可以讀。不過,記住,如果你發現自己被我寫的東西說中了,不要生氣。閱讀別人的信件總是要付出代價的,人們可能會讀到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關於自己的事情,這很少是種愉快的體驗。
她走出房間,走下樓,把他留在了那兒。
他走向書桌,關上了抽屜。他又打開抽屜,然後又關上。
然後他坐在椅子里,看著書桌的外觀。希爾達在他的腦子裡冒出來,然後又消失不見,他感覺這樣很好。
——我正在變成亨利,沒錯,他暗自想道。比起馬丁我更像是亨利。
他大聲地說了出來,因為他喜歡這些名字在他嘴裡的發音。
——每個村子里都有些什麼?檢查員問道。
——房子,申請人說。有很多房子,所有的房子都……
——所有的房子都一樣,檢查員接過話頭。還有什麼?
——有商店。有個百貨店,還有個賣衣服的店,有個你可以坐著喝茶的店,有飯店。商店上面是在商店裡工作的人住的房間。
——沒錯,檢查員說。人們聚在一起的地方呢?
——有圖書館、村公所,還有貝殼形的露天舞台。
——在我們待過的這些地方、所有的村子里,所有這些都是一樣的嗎?——還是有什麼變化?
——我覺得,他說,我覺得一直都是一樣的。
——你覺得它們一直都是一樣的,是因為它們是一樣的,檢查員問道,還是因為你希望它們是一樣的——因為你區分不了它們?我們可以說它們的存在——對你來說都是一樣的。這可能嗎?
——我覺得,他說,我覺得它們一直都是一樣的。
——但如果它們有什麼不同,她問道,你會知道嗎?
——我覺得我會知道,他說。
——那會有什麼關係嗎?
——我不知道,我覺得沒什麼關係。
——如果沒什麼關係,那要確定地說這是怎麼一回事不是有點兒困難嗎?
——興許吧,申請人說。村子是村子——是我們居住的地方。當我往一個方向走,我知道那兒有些什麼。回來的時候也一樣知道。房子也是這樣。
——那如果你去了一個地方,檢查員問道,那兒卻不是這樣的呢?一個萬事萬物都是嶄新的地方?
——事物一直都是新的,即便這裡也是。不是嗎?
檢查員拿出她的本子,在裡面寫了些什麼。
——我們來給自己想個新的身份吧。一個新的身份,該是什麼樣的呢?
——我不知道,亨利說。我又感覺到了困難,那樣四處走動。或許該選個我不用動那麼多的身份吧。
——你感覺沮喪嗎?因為動不太了?
亨利點點頭。
——你該早點告訴我的。會過去的,檢查員說道。不過是幫助你旅行的藥物的影響,或許你喝得有點多了。喝得太多會讓腦子糊塗,讓身體疲憊。過幾天就會好了。現在我們想想,你的身份,你在這個鎮子里的角色。你會是什麼身份呢?你在寫一篇論文,這主意怎麼樣?我是跟你一起旅行的人,不是僕人,但是照顧你需要的人。你就是雇我干這個的。你正在為一個即將召開的會議撰寫一篇重要的論文。當個學者,你的年紀還是挺讓人信服的。
——學者。
——你不用跟人談起這個話題。你談得越少,人們越感興趣。你談得越多,人們越不在乎,如果你談個不停——他們甚至會躲著你。事情就是這樣。
——不過那樣的話,亨利說,我們要幹些什麼呢?我不會真的去寫論文啊,我不覺得我寫得了。
——你不用干那樣的事。我們會找些其他事情來填滿時間的。我們正在朝著我們的目標穩步前進。我們這麼干,我們每天都會安排我們的任務,晚上我會寫相關的報告,你可以讀。然後你就會知道你幹得怎麼樣,你就會知道你是如何朝著我們的目標前進的。
——我可以告訴你,她繼續說道,一個像你這樣的人,一個知道什麼時候要做什麼的可靠的好人,可以生活在任何他喜歡的地方。我們會為你找到一份好工作和一個住的地方。你很快就會具備一個正常人所具備的所有技能,你會擁有正常人能擁有的機會。你甚至可以決定你是想住在村子里,還是想走。無論怎樣都好。不管你做出什麼選擇,我,比如說,都會為你感到萬分驕傲。
申請人感覺到一種空泛的東西,像是期望,但是一種虛弱的期望。它不假,但也不至於聲如洪鐘。
——現在,我們來想想你擅長做的事情和你喜歡做的事情。我們會讓你練習與人互動,還會談談讓你沮喪和害怕的東西。我為你準備了許多新練習,等我們全部做完了,我們就要開始下一步了。你準備好開始了嗎?另外,記住,亨利,你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失敗,完全隨你的意。但接著要怎麼前進呢?
——不顧一切,小心謹慎,他說。先是小心謹慎,然後不顧一切。
申請人坐在書房裡。這些日子裡他經常想來這兒。他會坐在書房裡,變換桌子上東西的位置。書在那兒,報告也在。他終於可以讀了。他甚至從沒真的確定過它們的存在,但現在他確定了,而且他可以讀。
不過事實是,他沒有讀。他沒有想讀的慾望。不知道為什麼,他可以讀,這一點對他已經足夠了。如果書和報告里寫了什麼——他敢說那也是大同小異。然而他心裡卻有個聲音在反抗,一個遠方的聲音,叫著嚷著讓他好好看看那本書,讀讀那些報告,儘可能地打探消息。然而希爾達已經走了,於是那個聲音也已經微弱下去,微弱到他幾乎已經不怎麼聽得見了。
現在,他受到的所有褒獎讓他享受著成功的滋味。他的溫良本性正日益溫良,他發現他可以同人們說話,可以用最驚人的方式完成世事。
檢查員會對他說些諸如此類的話:
明天,你要去鎮上的餐廳。餐廳里都是人,好像已經沒有空桌子了。你會遇到的情形是:你沒法在餐廳里吃飯,因為沒地方坐。還有一個年輕人也在那兒等。你會聽到別人告訴他,現在沒法在這兒用餐,因為餐廳已經客滿。
可是,你會走到接待員跟前,問他還有沒有桌子。接待員會對你點頭微笑,他會向後一喊,於是就有一張桌子被搬出來擺好。年輕人會看著你,好奇你是誰,為什麼餐廳給你如此優待,你會邀請他坐下和你一起吃飯,彷彿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然後你會坐著,他會問許多關於你生活的問題,這些問題你一個都回答不了。原因是這樣的:你生活中的事件,你一件也不記得。這便是你的困境。不過,你不會撒謊。你會僅僅向他解釋你生了場病,但你正在康復,現在你正在寫一篇你準備宣讀的論文。
年輕人走的時候,他會邀請你和他再度會面,但你會拒絕。如果他問你為什麼,你會說你非常忙。你喝了酒,所以臉上會微微發燙。這會是個很難拒絕的邀請,因為年輕人非常有魅力,他的陪伴又讓人格外愉悅,但你還是會拒絕他。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會這麼做因為這是你必須學會適應的生活的一部分——要意志堅定,要有拒絕好事的能力。這就是明天的練習。
然後第二天,她說的一切都會發生,亨利會去一家餐廳,他會去那裡不是因為他記得自己要去,而是因為他餓了,他已經開始偶爾在餐廳吃飯。在餐廳,到的時候他會發現已經沒有空位,他會隱隱感到擔心,怕自己沒有桌子坐下來。當他向接待員走去,他會注意到一個年輕人正被拒之門外。接待員會注意到他站在那兒,會注意到亨利,而接待員會說,亨利·考爾,我們尊貴的客人。亨利·考爾,亨利·考爾。這個名字會鍍上一層傲然的光輝,燦爛地閃耀起來。然後亨利會被帶到一張一分鐘前還不曾存在的桌子前。桌子實際上會被高舉著抬過許多客人的頭頂,其他的桌子會往旁邊挪動,好騰出地方給它。侍者會將蠟燭之類的東西、奢華的銀餐具、精緻的瓷器悉數擺上桌面,所有一切會像扇子一樣徐徐展開。當這些正在進行中,大家都站著入迷地看著時,亨利會對年輕人說,先生,尊姓大名,年輕人會說,我叫薩沙,而亨利會說,和我一起坐吧,何樂不為呢。然後兩人會坐下,他們甚至不需要點菜。為他們服務的侍者根本不用吩咐,他們只拿最好的東西過來,又毫無怨言地把不需要的東西一一拿走。亨利會同薩沙說話,而薩沙會問問題,他會說,亨利,希望你別介意我問,你是哪裡人?那是哪兒的口音?亨利會說,我不知道。諸如此類的事情,我不是非常了解,事情是這樣的:關於過去我幾乎一點也不記得。你瞧,我正在康復中,剛剛才要開始新生活。我目前正在為一個即將召開的會議寫一篇論文。
然後,薩沙會問論文的事,而亨利會說,我一般不會談論還沒寫完的論文。
然後會有人帶著一封信來到桌前交給亨利,他說,考爾教授,這兒有您的一封信,剛剛送到。亨利會把信放進大衣的口袋裡,連看都不會看一眼。
晚餐結束,他們站在餐廳前,餐廳里的燈光幾乎都已熄滅,亨利已經知道了薩沙童年的點點滴滴,他目前的工作,他對鷸的迷戀,他們會互道再見,而薩沙會要求再次見面並被拒絕,這個拒絕並不會如亨利預想的那樣觸動他,因為他將會做好準備,將會為此做好十足的準備,正如他此刻正在為一切做好十足的準備。然後他會沿著林蔭大道步行回家,檢查員會在門廊上等著他,她會拍兩下手並且微笑,而他會回之以微笑。
或者檢查員會說,明天你會走在街上,一個男人會絆倒,他的膝蓋會受傷,他會流一點兒血。你會把夾克挎在手臂上,你會用你的夾克給他止血。那不會是個多嚴重的傷,但你還是會止住他的血,幫那個人站起來。你會讓他扶著你的胳膊,陪他回家。當他邀請你進屋的時候,你會進去和他一起喝杯葡萄酒。他妻子到家的時候,他們會邀請你留下晚餐。他們會堅持讓你留下來,但你會說你還有事要忙。這一次,你甚至會拒絕告訴他們你的名字。你會這樣說,我暫且不想留名。如果你說得恰到好處,他們會尊重你的意願的。
然後,這一切就會真的發生。亨利會出門散步,他會經過一條歪歪扭扭的林蔭道,路面鋪得不是很平,他會在那兒親眼看到一個男人摔倒。男人的褲腿會被劃開,他的腿會擦破皮,會有血流出來,腿上有,地上也有。亨利會毫不遲疑地裹住那條腿,緊緊按著。他會溫和地和那個男人說話,還會把他扶起來——但他會一直等到男人準備好的時候。在男人家裡,他們會分享一瓶葡萄酒,當被問及他的個人情況,他會含混地帶過,而他的含混會被以禮相待,因為他說得溫和得不能再溫和,友好得不能再友好。他會以同樣的輕巧規避掉晚餐,然後亨利會離開,穿過村子,回到自己的家。
他從來沒有好奇過在這麼小的村子里怎麼會有這麼多他只有過一面之緣的人,這麼多流動的群體。不管這樣的戲碼演了多少次,他都不覺得奇怪——因為亨利已經變成了一種非常特別的人。他被訓練成了一個不問問題的人。沒有人告訴他要那麼做,不過他自然而然地被引導成了那樣,而現在既然他已經在這樣的身份里就位了,他感到異常地欣慰。
沒錯,這些就是會發生的事情。倒不是說一模一樣的事,那當然不可能,而是諸如此類的事情。許多許多諸如此類的事情。
——你怎麼判斷你跟別人結束談話時結果不錯呢?檢查員緩緩地問道。或者,我該說,你覺得別人會怎麼看待這些對話?
他們正在吃晚餐,豌豆湯配厚厚的脆皮黑麵包。申請人將盤子上的一塊麵包掰成兩半,黑麵包很好掰,掰起來讓人感覺愉悅。
——如果我們走的時候都覺得開始這場談話是正確的決定,覺得我們見面和聊天的時候正確地預感到了談話的走向,而且它確實沿著預設的軌道進行了,那我就覺得成功了。
——誰來決定這條預設的軌道呢?
——沒有人。但是,如果談話沒有沿著那條軌道進行,大家都會有所察覺。
——那樣你會覺得尷尬嗎?
——不會,我覺得不會。
申請人想了一會兒。
——我不去想別人的看法。
——為什麼?
——因為,你說過,你有次說過,把人們看作獨立於村子的存在是錯誤的,人就是村子。如果我對他們說了什麼,我只是在盡量維護村子里已有的觀念而已。我維護的方式就是和人理智地對話,一場可能在這個村子里發生的對話。這就是全部。
檢查員拍起了手。
——還有件事,她問道。我想做個練習,我想讓你告訴我走到鎮子里是什麼感覺。你能為我這麼做嗎?想象一下,在你能想象得到的最美麗的一天,一個你盼望已久的日子,你醒來,然後走下樓,你走出家門,走上街道,就從這裡開始。
——我走上街道,申請人說道。大門在我身後關上,周圍都是我認識的房子,都是些好房子,大小合適,都粉刷成了我喜歡的樣子。公路從這裡經過,我沿著路走,我看到了籬笆,於是我走在籬笆邊上。我們在一座小山上,山腳下有些不同風格的建築。我想了想我會看到的東西,然後我就真的看到了它們。有商店,還有商店裡的人。商店裡總是同一伙人,同一伙人在買東西,同一伙人在賣東西,同樣的東西在被買賣。有個修補衣服的商店,一個咖啡館,裡面有個老人獨自坐在棋盤前,然後另一個老人正坐下和他做伴。他沒有坐下,他站在棋盤邊上,他們倆都看著棋盤。更遠些有幾張長凳,不同的時間有不同的人坐著。我通常要麼很早要麼很晚在那兒。到得早的時候,那裡有些我認識的人,我在某些地方見過他們。到得晚的時候,則有一些我在別的地方見過的人。人們會離開,然後會有新的人來。然後,我們來到了一個小廣場,然後……
——非常好,檢查員說。暫時先這樣吧。我們繼續吃晚餐。
她舉起了杯子。
——人們這樣祝酒,她說。
然後,有那麼一天,檢查員不在家。他在房子里到處找她,但沒有找到。廚房的桌子上有張字條,字條寫道:
++
出門兩天。我回來前你會應付自如的。
++
亨利感到些許的疑惑,但又輕鬆地打消了疑惑。她出門應該沒什麼好擔心的。他準備好了。實際上,現在大部分的日子裡他都在獨自完成任務。家裡有食物,如果他想,他還能出去吃飯。如果他想要陪伴,他也能在外面找到。比如,他可以去某個相識的人家裡做客。
不過,想到這兒的時候,他真的擔心了起來。他不確定要去找誰,也不知道這麼做意味著什麼。他最好還是不要去做客的好。
但是,他想道,去哪家做客其實並不重要。他想象得出來這些拜訪都是什麼樣,並不會真有什麼事情因此發生。他不必擔心後果,所有的選擇都會是好的選擇。即便檢查員在這兒,他也不一定會告訴她他要去哪兒。所以,有什麼要緊的呢?
慢慢地,慢慢地,他在這個新地方順其自然地摸索到了一種對策。一種新的決心在他心中逐漸堅定起來——一種淡漠的態度正漸漸將他攫住。但他還沒無動於衷到不能動彈的地步。
我會聽到很多話,我也會說很多。在早晨他這樣想,到了晚上他可能會想,我聽到了很多話,我也說了很多。但那些東西是——它們是遙不可及的。它們就像打哈欠的嘴,張開短短一秒,然後合上,接二連三地打著哈欠。
如果他曾經想過生活其實並不是這樣——那麼他已經不再這樣認為了。
下一次她離開的時候,走了整整一個星期,然後,偶爾,她會不說一聲就離開,就連這樣他也適應得很好。
檢查員給他的練習甚至都不用預先排練了。她不會提前告訴他他們要幹什麼。他只需要進村事情就會自然地發生,然後他會隨機應變。有時候事情很順利,有時候不太順利,不過不管是哪種情況,結果總還算不錯。他會和檢查員談談發生了些什麼。或者有時候,他也會閉口不談。有時候事情僅僅發生就可以了。正如檢查員所說,事件只是事件而已。哪件都不比另一件更重要。
有一次,他和一個用傘打了他的大嗓門女人陷入了激烈的爭執。不過爭到最後,還是他的溫良本性佔了上風,於是他們兩個都道起歉來。他們站在雨中,兩個人都濕透了,各自都在為自己的行為道歉。有一次,他把大衣忘在了長凳上,第二天他看見有人穿著他的大衣!
有一次,他被邀請在一個小集會上演講,他到的時候——他們卻完全忘了邀請過他。
他學到的這些事以及其他事他都能夠承受,他的本性與村子的性情已經變得無限貼近。別人開始議論紛紛——他做出了一個多好的榜樣啊。他們的聲音不高不低,剛剛好夠他聽到。
檢查員坐在一個房間里,那個房間也在房子里,但申請人從沒見過。它在一堵牆的另一面,他從沒想到過要從外面看看房子,好知道哪扇窗子屬於哪間屋子。她正坐在書桌前,一張跟書房裡的書桌一樣的桌子,她正在寫報告。她寫的內容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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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請人已經可以遊刃有餘,他很放鬆,已經幾乎沒什麼可做的了。我相信他曾是個不同尋常的人選,他來找我們的時候一定尚處於功能性高度完整的狀態。我猜那應該是好幾年前的事了。我開始照顧他的時候他沒有表現出任何能夠適應現實生活的可能性,但現在他已經能夠協調、舒適地生活了,雖然他還不能承擔什麼責任,並且需要經常的疏導。我建議他不要承擔任何真正的職責。
據我估計申請人至少曾接受過八次再處理,儘管按照流程規定沒法予以確認。如果真是這樣,那是非常可惜的,而且已經大大超出了我認為應該容許的限度。
至於申請人,有必要讓他接受經常性的監督。我推薦檢查員2387負責這個任務。她已經參與過這個案子,可以輕鬆地重新融入進來。確實也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會期待她的陪伴。
那麼,年底或者年底前,我就會結束這個案子,離開E6村。
我期待著對這個案子的小組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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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過去。過了一陣子,一個特別的日子到來了,那天過了一半的時候,正是中午。陽光如此明媚,似乎每根草都跟另一根有所不同,都能脫穎而出。周圍一派祥和——萬物無從隱匿,蒼天之下無一例外。
人們沿著街道來來往往,無論去哪兒,都只是為了他們瑣碎的小事。他們的事情不多不少,剛好夠做。剛好而已,他們為此高興。溪水流動,湖水靜止。
到處都會有人站住,與另一個人眼神交匯。他們會認出彼此,露出一絲欣喜。到處都會有人走進房子,關上門,門會牢牢地關上,隨著一記沉悶、滯重的聲響。
同樣地,窗戶會被推開,另一些窗則關上。到處都會有人躺下午睡,或者拉出椅子坐在桌邊。村子里滿是物什,每一件都能派上用場。這是一件歡快的精巧裝置,一件複雜的多面體。從中心到邊緣,它完全自成一體。如果有什麼村子不承認的東西——肯定總是有的,那麼現在已經沒有談論這些東西的空間了。
檢查員在房子的正面掛上了一塊銅牌,上面是亨利·考爾的名字。過來看看,她對他說。
她把他叫下樓,叫出屋子,他匆匆忙忙地過來,就像往常一樣。像往常一樣,他匆匆忙忙地來了,當他趕到的時候,他們站在那兒,然後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他站在那兒,想著銅牌的事。他想著亨利·考爾這個名字,想著大門、房子和街道。檢查員大聲說道,她大聲地對他說道——
——現在,亨利·考爾是你真正的名字了。去散個步再回來吧,看看你的名字在這銅牌上是什麼感覺。
然後亨利就沿著街道走,每幢他經過的房子前都有個人在院子里,每個人都大聲地和他打招呼,晚上好,亨利,或者考爾先生,見到你真好。他認識他們所有人,每一個人。他認識他們,他們認識他。
他走過了一條又一條街道。他又繞回來,所有閃爍著光芒的面龐都一起顫動著,一齊說著,亨利,亨利,亨利。
當他走上房子前面的階梯,他聽到有人說話。有人在他家說話!兩個人正在交談。檢查員正和某個人待在飯廳里。會是誰呢?
檢查員、他的好友戴利亞,一個他認識了這麼久、一起生活了這麼久的人,剛剛才把刻著他名字的銅牌掛起來的她,對他那麼滿意的她,她走出飯廳進到門廳里,挽起他的胳膊,沒有把他領進飯廳,而是領進了客廳。他們坐下。他回頭往飯廳的方向看去,但檢查員迎住了他的目光,讓他無法再看別的地方。
——我知道對你來說非常不容易,亨利,要處理去年在上一個村子里經歷的失敗,但那實在也算不上是什麼失敗。你做得很好,但是村子做得不夠好。那個名叫希爾達的女人的事情進展得不太順利,她病得很重,你做了正確的事情,但卻因此受到了傷害。你覺得受傷是因為她是那麼有說服力,因為你仍無法抵抗她的那種思維方式。你是個忠誠的好人,你也希望你真的可以用別的方式幫助她,但最後你的直覺佔了上風,你發現只有一種方法能幫到她,於是你那麼幫了。可即便現在你都無法忘卻這件事情,仍在為之感到困擾。世界紛繁複雜,我們總是需要面對困難的處境,而現在你已經學會了如何處理所有這些處境。
檢查員深呼吸了一下。
——我想介紹一個人給你,她說。這個人已經來看我們了,她要在村子里住上一段日子。她叫南希,南希·思羅滕。你會明白的,會明白她為什麼要來這兒。
——南希,檢查員說。南希,進來吧。
她靠過去,在申請人的耳邊小聲地說。
——過去發生的事情她一點兒都不記得,所以不要跟她談起,免得讓她糊塗。不過我想她可能還有點兒記得你,或許一開始只有一點點兒。所以,對她好點。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以前很喜歡和她待在一起。或許現在也會?
廳里響起了腳步聲,然後,走進房間的這位年輕女士穿著一件可愛的長春花色的弔帶連衣裙,腿上穿著亮黃色長襪。她真美,他這麼想道,當她看到他,她把頭向左微微一傾,莞爾一笑。
是希爾達,希爾達!
——戴利亞把你的一切都告訴我了,希爾達——南希說。我一直盼著認識你呢。
檢查員走出了房間,兩個年輕人一起坐在一張小沙發上。
——我感覺,希爾達—南希說,我感覺好像已經認識你很久了。不過,那樣想真傻。
她笑了,一種既明媚又傷感的笑。
——我才剛剛見到你,我們還有的是時間。亨利,她說,亨利,多好的名字啊。我真的很愛名字,你呢?
——南希也是個好名字,亨利說,我覺得這名字很適合你。
當他看著她的時候,他感到往昔正慢慢退去。他清清楚楚地記得他曾生活在另一個地方,記得他曾認識過一個叫希爾達的人,但諸如此類的事情似乎根本無關緊要。南希在這兒,在他住的這個地方,事物並不虛幻縹緲。事實如此,那就夠了。沒有必要再去回想其他的事情,或讓那些事情浮沉於腦海。他的臉上現出一個慎重的表情——讓他看上去像個沉思的人,但是實際上,他僅僅是坐在那兒,平靜地等待著事情的發生。南希臉上也有同樣恬淡的表情。他們握著手,任何看進房間的人都會覺得他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兩個人。
在牆的另一面,檢查員正靜靜地站著,她閉著雙眼。她拍了下手,又拍了一下,但輕柔得沒有任何人能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