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陳默在圖書館看見陸秋怡,是在和琥珀分手一年以後的,又一個秋天。
那時的陳默,正在努力成為一名詩人。
在陳默初中的時候,他第一次讀到,對於他的人生,真正有意義的那一行行詞語,從此,他知道了北島,顧城,知道了有一種人,叫做詩人。
那些如同深海里,不停遊動的魚群般,閃爍著銀色鱗光的神秘詞語,那些天馬行空的,如同一泓清澈的溪水,從指尖流過,然後被輕輕握住的想象,那些勇敢如同閃著寒光利刃的句子,那些關於流浪與獨自追逐的吟誦,讓陳默決定,成為一名詩人。
陳默想成為詩人的另一個目的,是在大學里,特立獨行的學生總會比較引人注目,自然會寫詩的,也比較容易得到女孩子欣賞,所以他一直拚命地寫詩,憋也要憋出驚人的句子,而在陳默和琥珀分手后,這種狀態達到了極致。往往是宿舍里熄了燈,同屋的兄弟們紛紛就寢,陳默還一人獨坐書桌,點上一根蠟燭,在搖曳不定的燭光下,寫上兩三首胡言亂語。由於當時沒錢,蠟燭質量較差,總會映得陳默的臉色鬼氣森森,他一邊喃喃自語,一邊奮筆疾書,很有些閻王爺坐殿書寫生死簿的氣氛,屋內的同志們不敢言語,有別的宿舍的人過來借個東西,要個吃喝之類的時候,推門一看,此情此景,輕則驚聲大叫,重則心臟病發,偶爾碰見有那不知死活的膽大的還敢直接湊過來,問問這句什麼意思,那句如何解釋,陳默只須把燭光搖曳,鬼氣繚繞的臉抬起來,沖他微微一笑,問話的立馬走人,只恨爹娘少給了兩條腿,尤其是在那一年的十月,一個著名的詩人,在一個叫激流島的地方,被報道殺死了自己的妻子,然後上吊自殺。在這種情況下,大家更是戰戰兢兢地盼望這個未來的偉大詩人,能控制住自己行蹤不定的激情,以免殃及無辜。
那天晚上,陳默正在在Z大的圖書館四樓寫詩,或者說正在憋詩,三個小時只寫了四行,心情極差,然後忽然想起那個殺妻的詩人,想起了他的那首《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他想換換腦子,於是開始信筆寫起那首詩來,結果偏偏只記得一個開頭,下面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了,這對陳默糟糕的心情無異於火上澆油,於是他寫兩行就撕張紙,寫兩行就撕張紙,搞得周圍自習的同學心情同樣十分煩躁,紛紛對他怒目相向。
正在這時,陳默發現在他自習位子對面的一摞書里,正好有一本的《朦朧詩選》,他見位子上沒人,便如獲至寶,信手拿來,翻到那一首《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讀得正在起勁,只聽「啪」的一聲,他抬頭一看,只見對面書的主人,正用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氣憤地瞪著他。
陳默自知理虧,很是訕訕地把書合上,慢慢地推到對面,然後還有點不甘心,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解釋道:「我是想找一首詩,顧城的詩。」
女孩一把把書搶過來,生氣地低聲說道:「你這人,不是你的東西你也能隨便看嗎?知不知道什麼叫個人隱私啊。」她張口就是伶俐的京片子,一聽就是個不好惹的角色。
陳默被女孩搶白得有些無言以對,他掃了一眼女孩身上,印著大大紅字的藍色校隊運動服,開始有點耍無賴地說道:「看看又怎麼了?又沒有少什麼東西,何必發這麼大火啊。」還低聲找補一句:「練好身體就得了,看朦朧詩要的是腦子。」
女孩一聽,氣得一下站了起來,也不顧這裡是圖書館,大聲說道:「拿別人東西你還有理啦,就你這樣的還看顧城的詩,你也配!」
陳默徹底的無地自容了,遠處自習的同學紛紛抬頭觀戰,而他們兩邊的已經是噓聲一片了,陳默看見一個長得像婦女主任的女生不滿地高聲說道:「要吵你們倆到外邊去吵,別人還要學習呢。」陳默聽著那聲音都像婦女主任。
女孩恨恨地收拾好書包,噼里啪啦地把東西塞到一個大大的背包里,然後一扭身,直挺挺地走出了自習教室,陳默看著她高挑挺拔的背影和飄揚的長發,自覺沒趣,也開始收拾東西,準備走人,忽然看見那本《朦朧詩選》,正獃獃地躺在桌子中央。
第二天,陳默早早地坐在圖書館自習教室四樓,相同的時刻,相同的位子,位子對面,是那本《朦朧詩選》,自習教室里的人,來了,漸漸坐滿了,然後又慢慢走光了,又只剩下他一個人,他拿起那本書,仔細地凝視著封面上那兩隻大大的眼睛,那雙眼睛好像正在嘲笑地看著他,嘲笑他寫的詩,嘲笑他這個人,嘲笑著他,一直無處安放的孤單。
他拿起書,背上書包,直奔女生宿舍。
他已經一年沒有來到過這個門口了,每次從這個門口經過,他都會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感覺心,會「砰砰」地跳個不停,每次他都想,也許能看見琥珀從門裡走出來,但是又不知道,如果真的遇上,他又該如何是好。
胖子姚光輝看見和琥珀在一起的那個男生,是會計系的學生會主席,這是後來劉磊和張然告訴他的。自從陳默和琥珀分手以後,好像也沒有看見琥珀和他在一起,倒是這個學生會主席,利用職務之便,直接釣上了一位部長千金,正是春風得意。
陳默來到女生宿舍門口,看見門口邊上的公用電話,一個女孩拿著話筒,一邊哭著說我都好我都好,然後接著哭著說我想家我想家。他繞開那個女孩,對著小窗口裡管宿舍的小姑娘說:「我找個人。」
小姑娘一臉厭煩,眼皮也不抬地說道:「找誰?」
陳默翻開那本《朦朧詩選》,看見扉頁上用娟秀的字跡,寫著的一個名字,「陸秋怡。」他默默念道。
小姑娘不耐煩地說道:「又是找501陸秋怡的。」說完她打開對講機,哇哩哇啦地對著話筒說道:「陸秋怡,陸秋怡,門口有人找。」
稍頃,只聽話筒里傳來那一口京片子:「是誰找?」
小姑娘回頭問道:「問你是誰?」
陳默一本正經地點頭回應道:「你就說,是**同志。」
小姑娘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回頭對話筒講道:「這個人說他是**。」
話筒里的聲音一下提高了八度:「誰!?」
小姑娘也提高了聲音,笑著大聲說道:「**,他說他是**同志!」
陸秋怡從樓上直接跑了下來的,她穿著一身紅色的運動服,胸前白色的校徽十分顯眼,還穿著拖鞋的她,好像剛剛洗完頭,頭髮還是濕淋淋的。等她跑到門口,看見陳默,整個人一下子變得很警覺,一臉嚴陣以待的表情。
陳默還沒有等她說話,就把書遞過去,說道:「陸秋怡是嗎?我是來還書的,上次的事情是我不好,我是特地來向你道歉的。」
陸秋怡看看書,又看看陳默,看看陳默,再看看書,才慢慢把書接過去,歪了一下腦袋,好像有點不太適應眼前的狀況,她過了一會兒,才慢慢字斟句酌地說道:「那就,謝謝了。」
說完,她轉身就要走,好像又想了一下,回頭又問道:「你不會真的叫**吧?」說的時候,眼睛里已經有了掩飾不住的笑意。
陳默笑著道:「我叫陳默。怕你不下來,反正我這是做好事,自己跟**也沒什麼差別。」
陸秋怡笑了起來,然後她好像想了一下,看著書問道:「你是真的喜歡顧城的詩?」
陳默抑揚頓挫地回答道:「我喜歡他的詩,但不喜歡他最後辦的事。」
陸秋怡這回是真的開心地笑了,然後她突然停住了,好像忽然記起了什麼似的,抬頭望著天花板,然後用一種研究的眼神看著陳默,試探地問道:「你叫陳默?你是不是大一的時候,在食堂門口的布告欄里,寫過東西?
陳默一下被問得一頭霧水:「我,在布告欄里,寫過東西?」
陸秋怡想了想,清了清嗓子,用和剛才說話完全不一樣的聲音,朗誦般地說道:「這是我們最好的時代,這是我們最聰慧的年紀,我們會找到生命中最初的信仰,我們還未曾見過人世的黑暗,這就是我們,宛如天使,身處天堂。」
霎時間,陳默只覺得身上的血一下子湧上了大腦,他想起了去年的那個秋天,想起了那個琥珀就在他身旁,笑吟吟地看著他的午後。那時他真的以為,他太任性,他太放肆的以為,世界就在他的手中,誰也不可能阻擋他去擁有未來的一切。他從沒想過,這個世界,永遠不會是他想象的模樣,而真實的未來,卻像是一個永遠的敵人,是為了擊敗自己而站在自己面前的對手。他開始學會了沉默,開始慢慢,去一點一點忘記那些年少的輕狂,他一直以為自己做到了,他以為自己已經慢慢變得成熟了,不會再去做那些幼稚可笑的事情了。可眼前的這個女孩,僅僅用自己的一段話,就把那些無知的幸福,凌亂的快樂,輕易地喚醒,一時間,他竟有些無法控制自己的百感交集,有點結結巴巴地問道:「你,你怎麼知道,是我寫的?」
陸秋怡看著他,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像很有意思似的看著他,然後說道:「因為你在那段話後面,簽上了你的名字。」
認識了陸秋怡之後,陳默才真正體會到,學霸與學渣之間的距離,就是陸秋怡與自己之間的距離。
陸秋怡出身書香門第,據她講,高考對於她,不過是她許多考試中的一場,她從初中到高中,年年全校第一,校三好生,市三好生,高考複習期間一直都保持著十點之前睡覺的好習慣,從來不知道缺覺的滋味。陳默說他高考都是學到後半夜,有時甚至學到天亮,本想以此來讓陸秋怡為他頭懸樑,錐刺股的苦學精神折服,誰知陸秋怡卻只是輕描淡寫地說道,她一直無法想象,一個人可以笨到需要學到半夜兩點。得到這樣的回答,很是讓陳默無語。
而在體育方面,陸秋怡憑藉身材高挑,身體素質過人,還一直是中學排球隊的主攻手,到Z大以後,她也成為Z大女子排球隊的主攻,已經是標準的國家二級運動員。同時網球,滑冰,籃球,羽毛球都可以隨時上場,這讓對體育一竅不通的陳默,實在是有些難以理解:她的人生到底有多少時間,又能學習又去參加體育訓練?
而最讓陳默大跌眼鏡的是,陸秋怡和他一樣喜歡看書,喜歡文學。她曾經和陳默打過一個賭,她可以背出陳默喜歡的任何一個詩人的一首詩,賭注是一碗小食堂的夜宵餛飩。於是,就著那碗被陸秋怡特別要求多放紫菜的餛飩,她輕輕地念出了《回答》,《致橡樹》,《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還有那首《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
陳默依然清晰地記得那天,陳默在小食堂極其昏黃的燈光下,看著那碗放在陸秋怡面前,特別要求多放香菜的熱氣騰騰的餛飩,聽她用和平時說話時判若兩人的聲音,說出一句「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那時她的聲音,清澈柔軟,如同林間時緩時急的溪水聲,在寒冷的冬夜中,隨著餛飩的熱氣,在兩人之間輕輕地繚繞,輕輕地散去。
宿舍里的哥們,似乎紛紛也注意到了陳默的新動向,看到他不再蜷在被窩裡看書發獃,而是天天直奔圖書館自習教室,大家紛紛斷言,不是琥珀把他刺激大發了,造成了基因突變,腦袋細胞分裂直奔愛因斯坦,就是圖書館里有了他想要追的姑娘。而持后一種觀點的人,終於在一個月後的,小食堂夜宵餛飩攤上得到了確鑿的證據。但是這回對宿舍哥們的查問,陳默的回答卻讓人大失所望:「我們沒說過這個,只是朋友而已,可能我們之間,永遠不會有超過朋友的關係。」
陳默清楚的知道,他已經不再是大一時,和琥珀熱戀的那個陳默了,他好像無法鼓足勇氣,去向誰表白什麼,因為每當想起他對琥珀表白時的情景,他都會對自己說,那時的你,想起來真的很傻。
而如此優秀的陸秋怡,身邊也從來不缺少追隨者,陳默曾經有一次開玩笑說,如果陸秋怡在校園裡按照身高找男朋友的話,一米七七的她,選擇範圍是很小的,說完,他還故意挺挺自己一米八七的胸脯,陸秋怡聽到他的話,看了他一眼,然後開心地笑了起來,笑完之後,用很是值得玩味的語氣說道:「我想,他應該有的,不應該僅僅是一個身高。」陳默看著她笑著點點頭,他們只是朋友,只是談得來的,可以一起讀詩的朋友,僅此而已,也許,只能僅此而已。
也許,這樣也好。陳默聽見自己在心裡說道。
那一年的冬天,來得出乎意料的早,校園裡道路兩旁樹上的葉子,好像一夜之間,被莫名的風吹落得乾乾淨淨,而這些樹葉,又只用了一夜的時間,變得金黃而鬆脆。學校廣播站的喇叭里,整天都播放著「黑豹」樂隊的歌:《無地自容》之後是《don』tbreakmyheart》,《don』tbreakmyheart》之後是《無地自容》,正是陳默他們在學校每一次考試時,悲催心情的寫照。
劉磊從家裡拿來一部卡式錄音機,大家在宿舍里,也同樣聽著「黑豹」的歌,聽著歌敲著飯盒去吃飯,聽著歌學習,聽著歌睡覺,聽著歌胡侃神聊,大家,活得像磁帶一樣循環往複。
陳默已經習慣了每天去圖書館看書,寫自己想寫的東西。他默默地,不知不覺地,讓自己活在了兩個世界里,一個是每天生活的世界,一個,是自己和書里的世界。
每天從圖書館回來,路過女生宿舍門口,抬頭偶爾會看到陸秋怡宿舍窗戶的燈光。不知道為什麼,自從陳默和陸秋怡說過身高的話題之後,兩人之間,好像突然一下變得生疏起來,原來無話不說的坦誠,對文學心領神會的默契,好像都隨著那一天的交談,變得煙消雲散了,他們慢慢地聯繫少了,現在即使走在校園裡,兩人的目光遇見了,也只是很禮貌地微微一笑,陳默很慶幸當時自己沒有對陸秋怡說過什麼,要不,也許連這個微微一笑,都會顯得十分尷尬。
只是那一天,陳默獨自從圖書館出來,剛站到門口,十二月的北京,刺骨的寒風像一個力大無窮的醉漢,毫無防備地咆哮而來,劈頭打在他的臉上,如同一個冰涼的大巴掌。他連忙裹緊自己的圍巾,走上回宿舍的路。少而亮的星星,照著前面樹影婆娑的小道,和他瘦長而怪異的影子。他看著他的影子,慢慢走過女生宿舍樓門口,看著從樓門漏出的,那一片溫暖而明亮的燈光,他的腳步漸漸地慢了下來,越來越慢地,走過去,然後,他的身影又慢慢地走回來,走進那片燈光,他慢慢走近宿舍樓的門口,小窗口裡管宿舍的小姑娘看見他,問道:「你找誰?」
「我找誰?」他在心裡問著自己,無論是琥珀還是陸秋怡,他好像都沒有什麼要找的理由,陳默竟是一時語塞。
陳默笑著搖搖頭,慢慢往後退去,正好和身後的人撞了一個滿懷,他連忙說著對不起趕快讓開,才看清眼前的這個人,是琥珀。
琥珀好像沒有料到會在這裡遇見他,自從分手以後,他們兩人就一直互相躲避著彼此,即使遇見,也只會低頭走過。琥珀好像瘦了不少,即使厚厚的紅色羽絨服穿在身上,也依然顯露出她清瘦的身材,光潔的小臉,因為外面的寒風而凍得有些發紅,好像塗了一層薄薄的蠟,陳默獃獃地看著她那雙,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愈發修長的睫毛,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琥珀有些慌亂地往後退了一步,然後她慢慢抿著嘴唇,也抬起頭看著他,兩個人的身旁,熙熙攘攘,不時有同學走過,但他們倆只是看著對方,卻又都沒有開口說話。
忽然,琥珀好像做了什麼決定一樣走上前去,來到陳默的面前,她慢慢伸出她白皙的手,然後開始很快地整理陳默脖子上散亂的圍巾,陳默像一具泥塑一樣動也不動地任她擺布,不一會,她用一個漂亮的結打好了圍巾,然後退後一步,好像是很滿意地,欣賞了一下自己的成果,歪著頭微笑了一下,說道:「這條圍巾很適合你。」說完,就轉身走向了自己的宿舍。
而陳默依然獃獃地看著,她在樓道里遠去的背影,沒有說話,燈光從他的頭頂上傾瀉下來,他看見他在地上的影子,瘦長而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