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世界
這是一塊被仙神拋棄的土地。
隨處可見的深淵張著猙獰的巨口,黑色霧氣逸散而出,將天空陸地和海洋籠罩。
神棄之地,王也從老人的口中,得知了這片土地的名字。
她抬起眼眸,看向遠處的世界──
枯敗的土地上尋不到絲毫生機,就連黑紅色的沙土也沉甸甸的附著在地面,踩下去的時候彷彿有血液在腳趾間蔓延,有風,很小,很細微,但很尖銳,吹拂過人體的時候,彷彿冰冷的刀片刺入筋肉,刮過骨骼,剔出血髓。
她緊了緊身上的衣服。
說是衣服,不如說是塊破布,縫補過很多次,上面還有許多破洞,補過的地方還好些,原來的布料也許是經過太多次洗濯,已經薄的像是一張窗戶紙,輕輕一戳就會破一個洞,更經不住拉拽,隨手一扯,就能撕下一長條來。
破衣服下面,是一具更加破敗的身體──很瘦,很小。
手臂細的像是兩根並在一起的筷子,枯黃的手指仿若雞爪,肚子深深的凹陷下去,膝蓋看起來比大腿更粗。
這就是她目前的形象──一個不知道年齡,羸弱的,營養不良的女童。
*
人群排成長長一列,像是螞蟻一樣行走在黑紅色的土地上面。
王也位於其中一個不起眼的位置,麻木地重複著不斷抬腳,邁步,又抬腳,又邁步的動作。
她低著頭,雜草一樣枯黃的頭髮垂下來,遮住了那雙過於冰冷的眼眸。
*
她是被人打醒的。
睜開眼的瞬間,就有一鞭子擦著她的眼瞼,落在了離她不過三公分的地面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哈,我就說這丫頭是在裝暈,一鞭子落下去,你看她不就是醒了嗎?」
說話的聲音語氣輕蔑,且飽含惡意。
王也看去,入目的是一雙銀白色的布靴,靴面光亮,上面還綉著精緻的銀色花紋,一看就知道做工複雜,價值不菲。
然後是白色的衣擺,和一隻捏著黑色鞭子的手。
不等她看到說話那人的臉頰,身邊突然有人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仙人饒了這個小丫頭吧,她這身體可扛不住您的一鞭子,若是真生了病死了,豈不是造成了您的損失?」
那是一個老人,王也轉動眼球看去,只見他枯瘦的身體匍匐在地上,整個身體都在抑制不住的顫抖,聲音里還有顯而易見的恐懼。
但他仍舊在為她求情──王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哈,你這老頭,膽子挺大,還敢為旁人求情,你就不怕我殺了你嗎?」
「仙人仁慈,怎會與我等螻蟻計較,您千辛萬苦將我們帶去仙宗,自然是有您的用途。」
老人聲音顫抖,卻不忘將所謂仙人高高捧起,那人得了吹捧,面上看不出喜怒,手中作勢欲出的鞭子卻是換了個姿勢,隨意的拿捏在了掌心之中,他用那光潔的白靴踢了倒在地上的王也一腳,「既然沒昏就快些爬起來,耽誤了時間你就是有十條賤命也賠償不起。」
*
所謂的仙人邁著八字步離開。
王也在老頭的攙扶下站了起來。
她餓的兩眼發昏,身體沒有絲毫力氣,老頭在懷裡掏了半晌,摸出一塊黑漆漆的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掰下一牙塞到她的手裡。
「快吃吧,吃些東西,就有力氣了。」
王也狐疑的將這黑不溜秋好似煤渣一樣的東西塞進嘴裡。
很硬,很乾,有點像是壓縮餅乾,但比壓縮餅乾更難吃。
與其說是食物,不如說是一塊稍微軟一些的石頭。
王也努力分泌著唾沫,好叫自己能將嘴裡的東西吞進肚子裡面去。
她察覺到一道目光的注視。
王也垂下眼眸,對上了一雙圓溜溜的眼睛。
那是個看上去只有三四歲的女童。
她躲在老人的身側,偷偷地打量著她,尚且天真的眼眸中,寫著純粹的不染一絲塵埃的好奇。
*
女童是老人的孫女。
女童的父母早逝,爺孫倆相依為命數年。
仙人擄掠凡人,這個村莊連帶爺孫倆,都被抓到了這個地方來。
王也不認識他們,他們也不認識王也,爺孫倆腳程不快,是從前面的隊伍逐漸落到了王也的身邊。
監管的仙人見他倆老的老小的小,就是揮著鞭子也趕不動,於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由他們落到後邊。
後邊走的都是些差不多的老弱病殘,王也還在人群中見到有人少了一條腿,單手拄著拐在走。
*
女童叫做寶兒,她雖然只有三四歲,卻是個很懂事的姑娘。
不到完全走不動的時候,絕不會輕易地叫爺爺抱起來。
就是被抱起來了,要不了多久的功夫,她也會掙扎著落地。
「爺爺,讓我自己走,寶兒自己能走。」
「寶兒乖,爺爺不累,爺爺再抱你一會兒。」
爺孫倆互相心疼,王也沒有幫老人分擔的意思,她也分擔不了──
她的身體支撐自己尚且困難,何況是抱一個三四歲的女童。
哪怕寶兒和她一樣,除了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哪裡都瘦的只剩下一把骨頭。
*
濃厚的,沉鬱的霧遮住了太陽,世界的顏色始終都是灰濛濛的,只有暗一點與更暗一點的差別,很難從中判斷出時間的流逝。
王也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
對距離的判斷是需要參照物的,然而這個地方,前後都是一樣的景色。
只有遠處矗立著的巨大山石,能夠隱約看出些許的變化。
她的身體早在很久之前就到了極限,如今全靠一腔意志在強撐。
抬腿,邁步,再抬腿。
她身體麻木的好像一個寫了重複指令的機器人。
*
在天完全黑下去之前,王也和許多人被聚集在了一起。
她們圍坐成一個又一個的圈,看著穿著白衣的仙人,在圈中間放下一根造型奇怪的石柱。
在所謂的仙人將石柱掏出來的時候王也就瞪大了眼睛──
他是怎麼將一根比人還高,看上去起碼有好幾噸重的石頭柱子揣在身上的。
她的目光掃過她腰間一個白色的錦袋,隱約感覺,她想要得知的秘密,應該就藏在其中。
*
石柱落地的瞬間,一陣溫熱的風輕輕地拂過王也的臉。
同趕路時那刮骨的寒風不同,這道風溫暖舒適,像極了一雙溫柔的手,輕輕地撫平了身上的傷痛。
疲勞了一天已經麻木的身體,倏地放鬆下來,幾乎叫人癱軟在地面上。
與此同時,三五不時偷偷刮過的寒風,在這道暖風之後,也消失了。
明明是在曠野席天幕地而居,卻好像是憑空修建了一座溫暖的房屋。
沒有什麼是會突然出現的──
王也的目光看向那石柱,石柱上刻著繁複難以理解的花紋,觀其紋理顯然已經有了一些年歲。
這上面又有什麼秘密?
*
「姐姐別睡,還要領取仙丹,睡著了就沒有了。」
在王也快要閉上眼睛之前,寶兒用力的推醒了她。
她撐開眼皮,果然見眾人排著隊,到那坐在中間的仙人手中領取著什麼東西。
在老人的招呼下,她跟在爺孫倆的背後,也排著隊上前。
很快就到了那所謂的仙人面前,仙人冷著臉,在眾人攤開的髒兮兮的掌心之中,從白玉瓶里倒出一顆灰褐色,彌散著淡淡香氣的丹藥。
王也雙手捧著接過,學著眾人的樣子,將藥丸吞入口中。
看似固態的丹藥,同津液一接觸,竟然瞬間化作了一道暖流,飛快地沒入咽喉。
強忍著將其嘔出來的衝動,她默默地感受著身體的變化──
最先出現反應的是胃部。
原本乾癟的胃部,竟像是吃了許多東西一樣,一點點的被撐了起來。
隨之而來的是精神上那種吃飽了飯的滿足感。
最後連折磨了王也許久的乾渴感也一併消失了。
果然是仙丹。
*
從早上醒來,到晚上停下,中間沒有任何休息的時間。
停下休息,趕路,休息,趕路。
三天發一次所謂的仙丹。
除了少數倒下去的人再也沒有醒來,大部分的人都適應的很好。
他們的身體素質超乎了王也的想象。
就是看起來乾瘦的老人,也能夠接連不停歇的走上好幾天,每一天她都懷疑他會在下一刻倒下,然而每一天他都總能夠在寶兒實在是走不動的時候,將女童抱在懷中,像是一頭老牛,勾著頭往前走。
出問題的人反倒是王也──她餓的很快。
仙丹三天發放一次,不論男女老少,幾乎都能撐過三天,等到下一次丹藥的發放。
王也不行。
幾乎是在第三天早上一醒來,她的腸和胃就擰在一起,向她訴說著飢餓。
她有些明白為什麼自己會從昏迷中醒來。
「吃吧。」老人從懷中掏出那塊「煤渣」,又一次掰下一小牙來,皺紋里擠滿了憂愁,「也不知道能撐到什麼時候。」
他擔憂的是王也──他隨身攜帶的食物已經不多。
*
「滴水之恩,必湧泉相報。」
王也輕聲對老人說道。
老人抱起腿邁的越來越慢的女童,露出一個只有幾顆牙齒的笑。
「若是真有那一天,就幫我照顧好寶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