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大隱背匣客
國子監,又稱「太學院」,是國家設立的最高學府和行政管理機構,其實也就屬於一個清水衙門,除去一年到頭只有那麼幾個月要去全國各地組織各地的學子和寒士們進行科舉考試,除此之外基本上就沒啥活了。
在國子監的一間清靜小屋內,做為東道主的國子監左祭酒溫道庭大人給張鎮林倒了杯自己私下裡珍藏多年的桂花酒。在京畿一帶,這桂花酒是極出名的,特別還是那種用特殊手法釀製的,更是桂花酒中的極品。像溫道庭手中拎的這壺,名叫「杏兒香」,那更是極品中的極品。
這種酒原來產自江南,南楚尚在時,江南地區一直做為皇貢進貢給楚皇,尋常百姓莫說喝了,就是聞那酒味,也極難聞得著。只不過如今南楚湮滅在了大冀國的鐵蹄下,這種酒也開始在冀國各地流傳開來,上至皇親國戚,下至尋常百姓,對這種佳釀都愛不釋手。京畿之地緊挨江南,自然是第一個受益者。
張鎮林與溫道庭是多年的好友了,對於老友的脾氣,他可是了如指掌。見這個嗜酒如命的老友居然肯主動將這被他視為「愛妻」的杏兒香給拿出來,張鎮林原本還有些悶悶不樂的心情一下子緩和了大半。要知道,以前問他討點酒喝,可就跟要睡他媳婦一樣,一直捨不得拿出來。
看著溫道庭那副樂呵的模樣,張鎮林可清楚他此刻內心估計免不了一陣心疼。張鎮林輕笑一聲,也不跟他客氣,拿起給自己倒的那杯酒便一飲而盡。
張鎮林把空杯子遞給溫道庭,示意再來一杯。溫道庭雖有些不情願,但還是割愛再給他倒了一杯。張鎮林一邊慢飲著,一邊問道:「溫老鬼,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溫道庭把酒壺放下,嘆了口氣,道:「老張啊,我可不是故意攔你,我這是在幫你啊。」
「幫我?」張鎮林愣了一下,好奇的問道:「幫我什麼?」
溫道庭也給自己倒了一杯,說道:「我知道你曾經和顏相還有些交情,所以此刻才出面想替他求情。可你已致仕多年,如今朝廷這麼多年來的風雲變化,早已不是當初咱們的那個時代了。」
「你要知道,這人力可不能跟天斗。顏相會有今天的下場,既是偶然,也是必然。當中的因果緣由牽涉之深,可不是你我能左右的。」
張鎮林表情凝重,認真聽著沒有插嘴,只是又給自己倒了杯酒。
溫道庭繼續說道:「祥和元年,因為衛恆的「橫空出世」,顏相才順應潮流組建內閣分化權力;這一點就已經觸動了聖上的逆鱗。只不過當時聖上把主要精力都放在對西蜀、南楚的戰爭上,此事也不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天下初定,身為「開國」功臣,顏相將權力運用到了極致,應證了那句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一切我們可都看在眼裡。」
「我私下裡也曾找他聊過,勸他明哲保身,見好就收,你猜他怎麼說?他說他不能收手,他沒被權力所蒙蔽,他清楚自己在幹什麼,他要用這種幾乎自掘墳墓的手段來打破現有的朝廷病態,他要為破除這個官場一切陳規陋習,要為天下讀書人開一條通天大道。」
張鎮林繼續選擇沉默,他一開始雖然很不理解同為中興名將的盧劍升為什麼會幫助衛恆,更不明白前半生以「潔身自好」著稱的內閣首輔顏重慣為何會幹出那些大逆不道之事來,畢竟這事可不是他一個人的事,這事一出牽扯之廣甚至讓整個朝廷都傷筋動骨。
顏重慣要改變當今這個千瘡百孔的朝廷,當今聖上要想穩住基業,做那真聖人,就絕對要向他們開刀。這件事,就彷彿是兩個人約定好了一般。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啊。
此次溫道庭看在與他是相交多年的老友份上,也算給他說了些掏心窩子的話,甚至當中還有些需要避諱的不能言明的密話,當然,這些話不能說的太明顯,只能自己細細品味。他相信以張鎮林不輸自己的官場閱歷,不會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見張鎮林似乎在思考著什麼,溫道庭立刻趁熱打鐵的說道:「這件誰來干都能惹上一身騷的事,讓衛恆來處理,看來這個讀書人,就是他們不謀而合挑選出來的。此人多半會坐上顏重慣的位置,當那文官之首了。」
「下一個內閣首輔嗎?」張鎮林喃喃道。
自從顏重慣上書提議組建內閣后,宰相制度算是冰消瓦解了。內閣集中了三省六部再加個國子監的所有權力,內閣首輔成為了文武百官之首,真正意義上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溫道庭此時略有些傷感的說道:「此次「掃顏」,衛恆先斬後奏,既用上了尚書省的權力,也動用了門下省的力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剪除了顏黨所有勢力,顏黨眾人根本來不及應付,有的甚至還不清楚發生什麼事了,稀里糊塗的就給關進大牢了。能有如今準確和靈通的消息,估計上面暗地裡沒少幫忙,我估摸著判決顏相的聖旨,這兩天就會下來。」
「顏相一死,中興年間的在朝老臣,可就只剩下我這老頭子一個了。」
「溫老鬼……」
溫道庭略顯感慨,張鎮林也觸景生情,想起了四十多年前四人在翰林院初識之時,那時候的眾人年少輕狂,意氣風發,好不風流快活。隨後四人同時進入六部,分別擔任除兵部、工部外其他四部待郎,中興年間,溫道庭第一個從六部出來,進了國子監當司丞,再到如今的左祭酒。而張鎮林則一生都留在吏部,直到致仕還鄉……
溫道庭突然間又說道:「其實聖上不願見你,多半還跟當年的「陳謙案」有關,那件事導致你丟了尚書令的帽子回家頤養天年,聖上雖然不說,但心裏面對你還是挺愧疚的。他不願見你,是不願再想起當年的事。況且你不在京城待著,非要回晉南老家,聖上對此也是無可奈何……」
「哎,都過去了。」張鎮林擺了擺手,阻止老友繼續說下去。他站起身來,又給自己倒了杯酒,說道:「當年那事我誰也不怪,就是我自己咎由自取,既然顏相能夠捨身為天下讀書人證道,老夫當年做的那點事又算得了什麼呢?」
說罷一飲而盡,大喝一聲:「痛快!」
「溫老狗。今日老夫是頹喪而來,乘興而歸啊。你能給我透露這些底,也不枉我們交相多年。顏相的事既然是他自願的,我也就不攪和其中了,省得惹來一身騷,對上對下都沒好果子。幸苦積攢來的一點薄情,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捨去的。」
張鎮林痛快的說著,將手中的酒杯遞給老友,示意再來一杯。溫道庭這時卻一改常態,忙捂住手中的酒杯,怯怯然道:「不能再倒了,都喝大半壺了,給我留點吧,就一點。」
「你個老鬼……」張鎮林搖了搖頭,只好將酒杯收回,道:「還是和以前一樣摳啊,再不喝,這酒就沒人陪你喝了。」
溫道庭看了眼被自己藏掖的還剩小半壺的「杏兒香」,喃喃道:「是啊,以後就沒人再來我這裡討酒喝了……」
……
離清明節還有小半月,這日清晨,長安城一道震驚朝野的聖旨發出。
『告當今內閣首輔顏重慣十七宗罪,下詔獄,誅九族!』」
現任尚書省左僕射兼吏部尚書的衛恆衛大人,此時依舊待在吏部的那間小書屋內,他看著桌案上放著的一大堆摺子密件,有些愣愣出神。這些摺子上記錄的都是全國各地清掃顏黨的各類情報,當中有大有小、有簡有細,探子們也沒時間精撿其中的大小事情,只管一股腦送來這裡。
他的注意力放在了書桌的最面上一層,那裡有張密件是剛剛送過來的。裡面的內容是說顏重慣的兩個孫女逃掉了,衛恆對此也無任何神情變化,只是暗示了送密件的那人,叫他可以不用去管這件事了。
衛恆收回思緒,嘴角不自覺的露出一抹冷笑,看著略顯詭異。突然間他臉色一變,竟將桌上這上百封還隻字未看的摺子給一股腦的甩在了地上。做完這些后,他坐在椅子上不斷大聲笑著,笑聲瘋癲張狂,卻又帶著些許兔死狐悲的感覺。也許連他自己都沒有發現,在他眼角有一行清淚正悄然滑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