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行禮是沒有的,弟子們嘴上稱呼,雙手雙腳不停歇地搬水倒水,滿臉是汗。
許久未出面的掌門,終於出現。
他的年紀對於掌門之位來說,太過年輕。然而他的父親是玄天門前任宗主,前任宗主在他少年時,一點點將權柄授予他,前任宗主駕鶴西去,他當即接過玄天門。
數年間,玄天門一如以前一樣運轉,各個峰相安無事。東陵長天常年自己峰上閉關,極少出現在他們面前。
妘千里仰面躺著,盯著掌門。
不知是她的幻覺還是光線照射,紫衣男子的面容在熊熊烈火照耀下,出現一種扭曲的表情。
那道扭曲轉瞬即逝,他掃了一眼妘千里,「不要添亂,快去幫忙。」
他不慌不忙地指揮百丈峰弟子滅火,掌門既在,年紀尚小的弟子心稍微安定,更加賣力地幹活滅火。
妘千里灰頭土臉的爬起來,接水倒水。
東方泛起魚肚白,金色的太陽冉冉升起,照在蒼莽的百丈峰上。
雲心亭盡數被燒焦燒塌后,火終於消散。
妘千里跪在地上,看見一具焦屍被拖出來。
她茫然地盯著那具屍體,屍體被燒得只剩下骨骸,衣服服飾全都被燒毀。
拖著屍體的弟子低聲道:「這具……是在師父睡覺的屋子裡。」
不可能!
絕不可能!
妘千里不相信,她的師父號稱三山明月,是整個玄天門,亦是天下第一,區區一場意外之火,怎麼可能讓她身亡!?
骨骸出現在眾人面前,百丈峰上先是沉默,低低哭泣聲漸漸響起,越來越大,整個山峰被哭聲籠罩。
一個又一個弟子跪下來,淚水不停地湧出,止也止不住。
東陵長天邁步向前,走到妘千里身邊。
妘千里聽到他朗聲道:「任一鳴身為本門峰主,一生光明磊落,無愧於天地,今日意外葬身火海,將以最高規格下葬。望我門弟子,節哀。」
妘千里垂首:「這不是意外。」
東陵長天心頭一動:「什麼?」
妘千里慘笑一聲,她狀如瘋癲:「是我!是我害死了師父!是我該死!是我放的那盞燈!」
東陵長天盯著她:「原來那根燭火,是你放的。」
妘千里泣涕零如雨,啊了幾聲,說不出話來。
「是你害死了師父!」人群中,有人憤怒的指責。亦有人哭訴,「為什麼!」「為什麼?!」「你怎麼會這麼糊塗!」
上百人目光恨恨,釘在妘千里一人身上。
任一鳴在百丈峰弟子眼中,亦師亦友,是他們仰慕的神祗,亦是他們依靠的對象。
不能接受的事實,化成憤怒,朝妘千里涌去。一聲聲憤怒的詛咒謾罵,打在她身上。
掌門看她良久,嘆了口氣。
「妘千里,你雖失手為之,卻釀成這般後果,你師父間接因你而死。玄天門怕是容不得你,你今日便下山去罷。」
妘千里盯著那句屍骸,耳中隱隱約約傳來掌門飄渺的聲音。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明白掌門的意思。
她抬眼,沖著屍骸,重重拜下去。
「咚」地一聲,她的額頭出現一個紅印,額上黏滿被濃煙污染的黑色沙土。
再一拜下去,頭上滲出鮮血。
第三拜,堅硬的石頭和柔軟的肌膚血管狠狠相撞,戳破鮮活的肌體。妘千里額頭上鮮血淋漓,滾燙的血液順著臉頰流下去。
滴答。
滴答。
濃稠的鮮血一滴滴打在塵土上。
十年前的她,便是在任一鳴面前,堅定地磕了三個頭,入她師門。
任一鳴站在她面前三步遠,飄渺的一角月白袖擺落入她眼角,沙啞的聲音傳入她耳,是帶著微微的嫌棄:「這麼小,我以後是不是還要帶小孩?」
她身畔的女子淺笑:「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你自己許下誓言,凡徒手攀上斷空谷的十歲以下孩童,將收為你親傳弟子。這麼小的朋友,無父無母,孑然一身,獨自攀上,可見其心智堅定,百折不撓。你若不願收,那留我收著。」
「你收什麼?」任一鳴橫她一眼,「收著到你那裡受罪?」
「帝京繁華,哪裡不好?若說受罪,還是玄天門這等苦寒之地要命。」
任一鳴立刻換了副臉色,對著渾身髒兮兮的小孩笑眯眯道:「聽說你無父無母,亦無姓名?從此,你入我門下,我賜你妘之一姓,名千里。希望你能讀千卷書,走千里路。」
「是萬里。」身旁人忍不住道。
「走得了萬里遠,大概率是被流放,還是千里好。」
自此,妘千里正式成為任一鳴親傳弟子,被任一鳴放在身邊,悉心教導。
她淚水涔涔落下,如若知道是這般後果,她寧願他們無師徒之緣,只望她師父能繼續做她的逍遙散仙,長伴一壺清酒度日。
妘千里沒有絲毫痛感,磕完三個頭,她站起身,背對著雲心亭,往下山的路走去。
「千里!」她耳畔傳來一聲低呼。
魏輕岳看見妘千里晃了兩下,咣地倒地。
妘千里睜開眼睛,她置身寢室中,夜色如墨。
她猛地起來,衝到屋子外。
長夜寂靜,天上只有星子在閃,月色黯淡,無一絲煙火。
她的視線落在山腰上,被一場火焚燒殆盡的雲心亭,不復存在,只有被燒成一支支的枯木。
妘千里回到屋裡,魏輕岳坐立不安地看著她。
妘千里沉默著收拾東西,她打開布包,把東西放進去。
她東西並不多,被子褥子帶不走,她裝了兩套衣服,洗漱東西,一本她自己總結的刀法冊子,一本師父給她的刀法書。
她望著師父親手為她寫的刀法書,淚珠撲簌簌地打在書上。
她把胳膊壓在書上,臉枕在胳膊中,發出嗚嗚的聲音,如野獸低鳴。
妘千里並不敢大聲哭,她哪裡有資格?
她失手害死了師父,她怎麼有臉哭?
魏輕岳聽見她哭,也跟著哭起來。
兩人哭了一陣,又收拾一陣東西,再哭一陣,又收拾一番東西。
妘千里背著包裹,走出門。
魏輕岳跟上。
妘千里再也不能無視魏輕岳,她先前一直假裝看不見她,是因為自己太膽小,太懦弱。
她可以接受其他人憎惡的眼神,卻不想看見好友痛心憎惡的目光。
她竭力裝出平淡的語氣:「你要送我一程么?」
魏輕岳吞了口唾沫:「我和你一起下山。」
妘千里盯著她。
魏輕岳:「不讀了,你不在,我讀下去也沒什麼成就。」
妘千里喉嚨一哽,「我犯了大錯,被逐出山門。你可以呆在玄天門,玄天門還有其他老師……」
魏輕岳垂淚低泣,「你也知道是其他老師,師父不在了,不是你的錯。如果是你的錯的話,我也有錯。我武功低微,才引得師父過來,讓你去雲心亭。總之,我已經失去了師父,我現在不能再失去你了。」
妘千里又哭了。
她發現,自己錯了,大錯特錯。
她一直以為自己這位好友,雖天性善良真誠,但性子有些軟弱。可她發現,魏輕岳比自己堅強勇敢。
她遠遠勝過想要逃避,害怕面對的自己。
妘千里擦了擦眼淚,點了下頭,「好。」
兩人攜手下山。
這夜月亮隱匿,星子只有幾顆,閃閃爍爍。唯有魏輕岳手中的一盞燈,照亮她們前行的道路。
魏輕岳小聲道:「我知道你在黑夜裡看不清楚,今天又黑,我拿了這盞最亮的燭火。下山路不好走,我們小心點。」
「是妘千里嗎?」一道女孩聲音傳來。
另一盞亮亮的燈靠近,離得近了,妘千里才看見,奚昭黑髮挽起在頭頂,一身黑衣,一雙眼睛有些紅腫,背上背著東西,朝她們走來。
妘千里沒想到會看見她。
她站定了,奚昭低聲道:「我和你們一起下山。」
妘千里和魏輕岳都是一怔。
奚昭黯然:「如果不是我一心求勝,你不會去挑戰韓江雪,與日月峰發生衝突。若峰主不來日月峰解決事端,不會深夜喚你去雲心亭,造成此次災禍。你有錯,我同樣有錯。一切因我而起。」
妘千里竟想不到,奚昭把事情歸到自己身上,她說:「我挑戰韓江雪,與你無關……」
奚昭打斷她的話,「你不要說了,我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
妘千里閉嘴了,她和奚昭不算太熟,又知她性子高傲,自己執意勸說,反倒會讓她更固執。
三人兩燈順著大路而下,走著走著,一盞燈噗地熄滅,只留魏輕岳手中那盞。
魏輕岳道:「你們誰有多餘的蠟燭?」
得知兩人都沒有,她焦急道:「這樣走下去,還沒到山腳,燭火先燒盡了。」
奚昭不解:「沒蠟燭便沒有,黑著一樣能走。」
「不行啊,妘妘她夜間視物不好。如果沒有月亮,她什麼都看不到。」
奚昭竟有些幸災樂禍:「原來妘千里也有不足的地方。」
妘千里開口:「我知道一條近路,一個時辰能到山腳的永堰鎮上,不過要穿過林間,要不要走?」
三人對視一眼,兩人同點頭,「走!」
一盞燈穿在烏黑深沉的林間,影影綽綽,彷彿鬼火。
奚昭:「以前沒半夜來過林子,你們聽這聲音,怎麼那麼像鬼。你們說,這裡……不會有鬼吧?」
嗚嗚的風聲吹過林間,彷彿鬼嘯。
魏輕岳嚇了一跳,膽戰心驚,「不要再說啦!」
奚昭的笑意浮現出來,突然停了笑,和妘千里互相一看,均能看到對方眼中詫異之色。
不是有鬼,是人聲!
是大批大批的人聲和馬聲,和嗚嗚咽咽的喊聲。
三更半夜,玄天門山腰,人跡罕至的林間,怎麼會有那麼多人聲?
聲音愈來愈近,有朝他們方向奔來的架勢。
「滅火!藏身!」妘千里低聲喝道,魏輕岳也聽到了這股聲音,臉色一變,手拍了下燭火。腰間轉瞬被妘千里摟住,妘千里抱著魏輕岳,幾下上到一棵高聳入雲的大樹上。
跳到另一棵樹上的奚昭看到她們這樣,翻了個白眼。
妘千里摟著魏輕岳,一動不動,聲音越近,她便聽得越清楚。
來者似乎是一群人,在追什麼。
追什麼?深更半夜,總不至於是在追獵物吧?她怎麼不知道玄天門有半夜打獵的習慣。
而那一群人中,隱隱有道耳熟的聲音。
這是……韓江雪?
妘千里眼中一凜,那群人已經到了她視線所及中。
好巧不巧,此時月亮破開雲層,照出一輪清輝。借著突如其來的月光,妘千里定睛一看,一道驚呼聲隨之響起。
先頭一個男子身上中箭,倒在地上,怒吼道:「玄天門亂臣賊子,意欲作亂,你們年紀輕輕,大有所為,為何忠奸不分,助紂為虐,殘害天家子弟!」
月光照在他的臉上,妘千里瞪大眼睛,她發現這個男人她竟然認識!
是前些天來門派的檀州雲公子身畔的人。
可雲公子不是走了嗎?她方才和魏輕岳說話,聊到這名年輕的公子,魏輕岳說雲虞看完韓江雪那一場后,便走了,一點消息都沒給二人留下。
魏輕岳也認出他的面容,她握著妘千里的手緊了幾分。
妘千里在她手心點了一下。
是。
兩人一對視,面色驚疑不定。
妘千里夜視不好,聽力卻極好。
玄天門位處荒郊野外的大山裡,哪裡來的皇親國戚?
比起中箭人口中所言,玄天門弟子鎮定自若的殺人手段,更讓妘千里吃驚。
她從沒見過玄天門子弟這般心狠手辣,殺個人,彷彿殺只兔子一樣,面不改色。
她有此想法,魏輕岳亦然,妘千里能察覺到,魏輕岳在輕輕顫抖。
一道冷笑聲蓋過凄厲的哀嚎,一個年輕男子走出,手中的長刀映照出瑩瑩月色,刀橫在中箭人的脖頸上,他道:「你自己命都沒了,還有空關心你主子?」
妘千里認出他的臉,是現任掌門東陵長天的親信,陳一刀。
中箭人垂死掙扎,拖著受傷的身體後退,正好退到妘千里和魏輕岳所在的樹下。
陳一刀的刀也隨之而來,橫在那人的脖頸間。冰涼月色流淌在刀尖上,陳一刀的身子頓了頓,猛然抬頭,一雙銳利的眼睛看向半空的樹上。
月光照出了兩個陌生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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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沒死,親媽絕不忍心把師父寫死。下章女主闖禁地,救男主=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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